未点灯的房间里连声音也没有,月光透过格门照亮一小块木板,微风吹过时竹影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月光与黑暗的交汇处,我正闭上眼跪坐着,静静地感受着灵的存在。
浑身的灵气还维持着“阳”的气息,头发也重新梳理好,服帖地趴在身后。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我那贫瘠的身形即使是穿着浴衣也不会被察觉是女生。这么想着,我不禁按上胸口露出了一丝苦笑。祭典上人多眼杂,如果不是有佳再三强调要穿浴衣,我也不会选择这样冒险的做法。
我睁开眼睛,无声地站起身,借着月光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说话、行动、细节的习惯已经不会出差错了,但从外貌来看,我既不像存平那样高大,也不像有修那样面部棱角分明,穿上这套男子的浴衣,顶多像个未长开的少年。
我叹气,伸手摸上镜子,和镜子里愁眉苦脸的我互相对视。
“八云。”
我呼唤我的式神。他应声而出,歪着慵懒的脸看我。
“单从外形来看,我像男孩子吗?”
阴阳师习惯用灵力来判断性别,但这层伪装对看不见灵气的普通人来说毫无意义,我想知道在普通人眼里我是否能维持男子的身份。
八云摇摇头,“不像。”
果然不像吗?
我低垂着眼睛,沮丧地问:“很像女孩子吗?”
“不像。”
“……”
我苦笑,重新看向镜子。
八云真是一针见血,怀揣着诅咒的我,既非男子,亦非女子。我无法成为真正的男子,也不知道真正的女子该是怎样。在夹缝中生存的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夏目就是夏目。”
他突如其来的补充,好像听到我的心声似的。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还是平时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我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果然还是小孩子。
“夏目,要开始了。”
没头没脑的话,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祭典。我收回手,背对着他开始解开衣带。
“不穿吗?”
“嗯,不穿。”
他拖长声音地“哦”了一声,随后隐身了。我换回男式的羽织,把衣领拉到脖子的位置,准备完这一切后我低声对八云说,“走吧。”
我拉开了门,皎洁的月光让门口及庭院像是泛着水光,我迎着月光踏入这波光粼粼的世界,沿着走廊向大门走去。大约今天是难得的祭典,下人们也三三五五地去了河边,一路走来竟然一个人也没看到。然而几个转弯后,我的步伐便停了下来。
“母亲……”
侧对着我坐在栏杆上、出神望着月亮的女子,正是我许久未见的母亲。我向四处张望了一圈,既没有看到父亲,也没有看到任何下人。我踌躇了片刻,最终放轻了步伐,走到了她的身边,尽量用着平静柔和的声音向她询问。
“…母亲,您是一个人在这里吗?”
没有回答我的提问,母亲只是略带微笑地注视着天空,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话。
“今晚真是非常美丽呀。”
她抬起手去盛放月光,又将月光按在自己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我的母亲心思细腻,会为着花开花落而叹息,这番略显幼稚的举动在她做来却带着不容玷污的高贵纯洁。这是难得的时光,可我只能按捺内心的情绪,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状态。
“夜风严寒,您的身体不好,我送您回房间吧。”
听到我的这句话,母亲终于抬眼看了眼我,她微笑着冲我招了招手,在我靠近后她又示意我低下头。我不明所以地照做了,随后便感觉到温暖的手摸上了我的头发。
“…母亲……”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她正温暖地注视着我,慈爱地开口了。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我家呢?”
啊,又是这样了……
我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我是……泰旬大人的学生。夫人,请让我送您回房间吧。”
“泰旬?”母亲偏过头思索了一会儿,情绪忽然变得急切焦躁,“泰旬去哪里了?他在哪里?”
“别急,夫人,泰旬大人正在处理事务,我先送您回房间,随后再去向泰旬大人禀报,好吗?”
母亲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猛烈摇头。
“泰旬、泰旬在哪里?他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孩子,我的孩子,夏目,我的夏目在哪里?”
糟糕!因为我,母亲的癔症又犯了。
“夏目、夏目,妈妈在这里,快来妈妈这里。夏目、夏目你在哪儿?”
母亲的眼神愈发恍惚,抓住我的手却愈发用力。
“母…夫人!夫人!请您冷静下来。”我竭力安抚她的情绪,同时期盼着有谁能够出现,“我和您一起去找泰旬大人好吗?”
不知我哪句话刺激到她,她忽然松开手,惊恐地向后退。
“你是谁?你把我的夏目带走了是不是?”
“不是的,我是——”
解释的话断在一半,母亲突如其来地冲上来。她用比刚刚还大的力气抓住我的手臂,指甲仿佛要戳穿我的皮肤。
“你把我的孩子带到哪儿去了?你快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母亲的脸不复刚刚的柔和高贵,满是愤怒与慌张,泪水打湿了整张脸,让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夏目……求求你,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求你了……”
“幸子。”
父亲忽然出现在我的旁边。
“泰旬!”
母亲立刻松开了我的手,扑向了父亲的怀里,忙不迭地质问他。
“孩子,泰旬大人,我的孩子究竟在哪里?”
父亲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抱歉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幸子,你太累了,稍微休息一会吧。”
随着他的话,他的手与母亲的头发间透露隐约的光亮。光亮消失时,刚刚还闹腾的母亲闭上了眼睛,在陷入沉睡前一秒,我听到她仍然小声呼唤。
“…我的孩子…”
父亲耐心地用手指擦掉了她脸上残留的泪水,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他才看向我。
“别记恨你母亲,她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
大概是泰齐对母亲施下认知干扰的副作用,母亲时而会犯癔症,和我的接触更会加重癔症的频率,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和母亲的距离。
“那也不是你的错,夏目。”
父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理,冷静地补充了这句话。
这超出我想象的话让我一下子变得慌乱不已。
“不、我,我没……是。”
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父亲忽然向我靠近了一两步,在我反应前握住了我手臂,绿色的光芒悄然迸发。
“是刚刚母亲…不是什么要紧的,我都没察觉…”
我小声地说着,又觉得这句话太多余,于是我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看着父亲一点点地治愈着我的伤口。
“夏目。”
“嗯?”
我抬起头,等待着父亲接下来的话。可父亲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是复杂到我看不懂的情绪。
也许是我的错觉、是我的臆想,在那一瞬间,我以为父亲想要抚摸我的脑袋,就像母亲之前做的那样。
但最终父亲什么也没有做。
片刻的对视后,他用比平时稍微温柔的声音告诉我。
“去祭典吧,不要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