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午睡的习惯。但是趴在桌子上。比起床,桌子和我更亲近。这种亲近是它单方面主导的。我不觉得我需要去改变这种关系,便任由它发展,成为一种不可割舍的习性,被带到久未亲近的故乡来。我钟意午睡醒来时的恍惚感,明明是主动陷入沉睡,却感觉被世界遗弃了。这次醒来,恍惚感更甚,总有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苦楚,仿佛在这短短一个小时内错过了什么,往后不再会有。我翻身下床,出去活动活动身体,好找回活着的实感。去外面逛逛吧。屋里不易建立人与世界的连结。我来到外面,虽然这时阳光下万物都在谋生,只闻鞋跟踏在路上咯噔咯噔的寂寞声响,但偶尔的鸟鸣与风,如同千万株默伏在身旁的细叶芹一样,卧倒在生命的湖边,组成又一曲宏大的生,一首威泽瓦的交响乐,让人不再空洞了。
我想起我的家是在看到一处荒废的砖墙前一批堆着的砖后。每块砖几乎都破旧了,都有缺口,荒在那里没人理睬。这种荒不同于田地的荒,看到它我想到了在这之后的事,或者回炉重塑、矫正身体,或者直接搭建、成什么是什么。这两种形象在我脑海里忽的重叠,一个此前未有过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涌现——这里是不是该有我一个家?我和母亲是这里出去的,那这之前应有我们一个家,或者一如既往的临时居住的场所。但我搜遍我的记忆,和父亲一样没有一丝孑遗。我决定试着去找找看。这次不再漫无目的,但也不是抱着强烈目的,而是似是而非、惝恍半清地,不知身体和灵魂谁让渡给谁权利地检索这些民居。我走完这条街,没遇见能唤醒我印象的事物,反倒在途中发现这座村落不只一条街。在我进入村落的西头后面,还有一条街,很小,被白桦林挡住了。我在那条街上意外碰见了旅馆的小女孩。她是今天第一个与我在街上展开交流的人。
“姐姐——”
她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态度非常热切,与中午时判若两人,又与早晨一致,很不可思议。她站在一株半凋的蜡梅前,鼻子凑上其中一朵,像在细嗅晚冬的芳香。
“你在做什么?”
“姐姐过来看看吗。”
我被她邀至身前。这株蜡梅较矮,只有两米高,她的鼻尖刚好在最下面的一根嫩枝上,绸缎似的夕照暖映她的右颊,我好像能在香气中闻到她脸颊的温度。她侧脸看花,余光落在我身上,时而低垂,时而闪烁,外翘的发尾镀上金黄的色泽,风吹来,整个天空都着了金粉,凌乱的发丝和显出波纹般褶皱的蕾丝白裙,一刹那令淡黄的蜡梅与红色的唇瓣相爱了。她含住那朵花的同时,我也被乱香迷了眼,风过后爱河的涟漪还未荡尽,落日半边款款沉下去,整条河流都显得红艳欲滴。我感到心在波纹里沉沦,一时间,心绪乘着黄昏,在如花如水的相合里力气用尽了。
“这花姐姐喜欢吗?”
未凋的蜡梅肆意盛放。我点头。
“姐姐来这里做什么?”
“找样东西。”
“找到了吗?”
“它好像不在这里。”
“那姐姐要回去吗?”
“已经到晚饭的时间了呀。”
“那姐姐请跟我来,让我们从这边回去吧。这边路近。”
我跟在她身后,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她左手小拇指下方天纹线末端贴着一个创可贴,今天早上还没有的。我问她这是什么,她把手缩了缩说没什么,中午切菜时不小心划到的。我跟着她绕进后街西头的白桦林里,又从白桦林绕出去,来到我进村时走的那条小路上。这时,昨天和今天的风景重合了,夕辉像是要把一切都烧起来,在我眼里熟识贴切,仿佛这里每天都在重复着一样的昼夜循环。如果不是她正站在我身边,我不禁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昨天,重新开始了。她看着我们眼中的景色,怔怔地出神;我看着我眼中的她,也怔怔地出神。而后迎来黑夜。初始的黑夜还留存着些天光,就在那样的微暝中,往事重现般,那个老婆婆出现了。我惊惧黄昏现枯骨的传闻,心中忐忑之时,她已走上前去。
“婆婆。”她亲切地说。我为方才不敬的想法感到羞愧。
重新打量这位老人,她给我的印象完全换了一番。身上衣物虽然破旧,但却相当整洁,有种时间流淌过寺庙的朴拙感,看久了让人莫名安心。
“是你啊。”婆婆说。声音好似远山浑厚的钟声。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感到一股沉重,携带着岁月绵绵的洞彻。那是一双悠远、内敛的眼睛。“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小女孩在一旁答。
“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可不是个好地方。”
老婆婆不是在看我,而是盯着我身后的黑暗自个儿说:
“啊呀,罢了。既然回来了,那就到处看看吧。这里的人都出去了,这时回来,确是个好时机。不管回来为了什么,该办的事早点办了早回去好。待久了,可就没那么容易啦。你知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别一时糊涂把这里当成什么歇脚的地方。这里破旧得很,安静得很,亮堂得很。老婆子我也只敢黑天半夜地出来走动走动。没必要就别长留,赶天儿被狼狗逮住了,伤筋动骨免不了,还是趁现在快回该回的地方去好。别一直赖着,赖久了,当心日久生变啊。”
她不知在同谁讲话,清幽僻静的昏冥中,正殿的佛像忽然开口,香客不出意外地受到惊吓。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她的话被我听了去,被小女孩听了去,却不知是要说给谁听的。一排排门窗打开,只听木鱼声不见诵经人,着实诡异异常,隐隐让人胆丧魂惊。她说完这些,回头看了眼从她身旁淌过的夜色,略微俯首,转身离去,又一次消没在夜色中了。我们驻足在原地。片刻后,街灯亮了,光明重临。
晚饭我是和小女孩一起吃的。在一楼大厅,前台后面,有一大片空间放着闲置的桌椅,听男人说平时这里也接点红白喜事包办酒席的活儿。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乡下工作的那段时间,租的小院儿附近偶有人家在街上设宴,香味能飘十里,我看得眼羡,母亲便偷偷给人家随个份子,好给我一个位子去吃。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是小孩就可以随便吃,全然不记得我们外乡人的身份。我真正理解母亲的辛苦还是在十一二岁,小学刚毕业的时候,和眼前的小女孩差不多大。那时母亲被调到城里,由于没有学籍,求了好多人才让我转进一所末流的中学。母亲因之消瘦了许多,自那之后便经常吃药,身体一日日差了下去。每每想到母亲这类的事我就心痛难捱,现在她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反倒冒犯地替她感到解脱。遇见眼前的小女孩后,看着她瘦弱娇嫩的身体,心里忽然起了想当长辈照顾她这样一个孩子的想法,姐姐也行,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为她做些帮扶照料的事,心中就足够满足。我不知我的情绪是否流露到了脸上,总之我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亲近些。男人外出后,她主动来找我打牌。她从前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副扑克,问我要不要玩,这正合我心思,便答应了她。
“玩什么呢?”我说。
“我想想啊……我们就两个人,也玩不了太复杂的。不如就玩金字塔吧?”
“金字塔?可我记得这是一个人玩的游戏呀。”
“我来建金字塔,姐姐负责拆怎么样?”
“原来是想这样玩啊。那还是我负责建金字塔,你来拆好了。”
“不成!”她摇头。
“为什么?拆的人玩得才有趣呀?”
“我不想让姐姐建金字塔,还是我来吧!”她争取道。
见她说得如此坚决,我想也没什么好争论的,便由着她来了。她喜笑颜开地用已经打乱的牌组起金字塔来。金字塔塔尖的第一张牌是红桃Q,下一层是10、7,第三层是2、9、1……这样一直排到第七层也就是最底层的J、7、5、9、4、K、3。我从牌堆中取出第一张牌,梅花2,和最底层的J合成13后拿掉,再把原先就在底层的K拿了下来,然后是底层的9和4……
“姐姐平常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什么呢?”拆金字塔的时候,我们嘴上也不停聊着。
“看书吧。还有看电影。”
“姐姐爱看哪种书或者电影呢?”
“没特别喜欢的类型。那个时候想看又看得下去的,我都会看。”
“看多久?”
“看一整天。”
“姐姐没有朋友一起出去玩吗?”
我停下要把第六层的7和第五层的6合并的手,瞅了她一眼,义正辞严地说:“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我明白。”她取笑说。
“你明白什么嘛!”我把7和6拿走放到桌上,又问她:“你呢?你平常都做什么?”
“我——我喜欢做饭,还有洗衣服。”
“也就是做家务喽?你这兴趣可真怪。”
“嘻嘻……”她扭捏地笑了笑,而后忽然道:“对了,我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呢。”
“名字啊。我叫陶茧,你呢?”
“我叫陈萤——姐姐?怎么了?”
“没、没事。”我把手中无意洒落的扑克牌捡起来,说:“继续吧。”
“好……”她一脸狐疑地盯着我,让我变得无法静心,一局游戏的时间玩得长了好几倍,直到进入九点钟才结束。结果是我输了。我手上只剩下一张红桃J,和金字塔顶的红桃Q怎么也组不成13。她一副胜利者的愉悦姿态把扑克牌整理好,看了眼时间说:“我该回去睡觉了。不然爸爸要生气的。”
“嗯。”
她伸过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眼神冷峻,一下子变成中午那时冷冰冰的态度。她手里握着那两张红桃Q和红桃J。扑克牌被递到我面前,我下意识要接住,她却手一松,纸牌飘落,转身走了。白色的裙摆从扑克牌上空拂过,除了洗衣液的冷香外,什么也没留下。悄悄归来的男人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
我失魂落魄地将牌捡起,回到三楼的房间。
我回想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事情的发展怎么突生变故,未果,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妖怪依旧在身后张牙舞爪,我全身被铁链锁住,无法挣脱,但它们没有扑上来,而是躲在暗中死死地凝视着我,以此为乐。一束束青绿的目光凿在身上,麻木的痛感下我不知光明是什么,眼中尽是邪异的魅影。最后几声来自地狱的鬼怪似的巨嚎将我惊醒,像被一根又尖又长的獠牙洞穿耳孔,我浑身发麻,被凶狠地叼到拂晓前的黑暗中来。暖气开着。可我感到一股寒气沿着暖气片爬上了墙壁、天花板,充斥整座房间。我拉开窗帘,菱形的铁格网将人拦得严实实的,却无法阻住涌动的风。相比之下,外面居然还算暖和的。我走下楼去。前台没人,我不声不响地走上街。天还没亮,黑夜还赖着不走,我走在与梦中的黑暗泾渭分明的夜色里,一种生机,清晰的、阴鸷的生机,在村落里浮幌着。这种不知缘由的印象很快便消散了去。我在东头遇见了昨天的老婆婆。她站在村落外、那条河边。我向她打招呼,她没应声,而是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来到她身边。她扯了扯我黑色风衣的衣角,让我跟她走。
我们沿着河走了一会儿,曙光渐渐在河面上泛起金斑,芦苇丛随风摇晃着,仿佛还未从梦中醒来。不久,天边变得青黄,鸟鸣也从各处传来了。夜色慢慢褪去的土地上,显出大片的鸡毛和养殖用的石棉网碎瓦片,地面是黑褐色的,露出未干的血迹。一道腥味儿冲入鼻腔,让人隐隐作呕。“这边。”老婆婆对停下的我说。原来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在被芦苇和松树掩抑的地段,河道变窄了,刚好可供人跨越。我跟在老婆婆后面跨了过去。这时我忽然感到有什么被打开了。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和白桦林,因为离得远,白桦林反而显得比近旁的草丛矮小,开阔的视野让人的心绪也跟着变得舒畅起来。东边的云彩着了一层粉色,像入秋时的粉黛乱子草,柔软轻浅,甜美得似能抚平疲惫,还人新生。我们又在田地和河流中道走了一会儿,此时已天光大亮,火红的朝阳让一切都暴露在光明之下,流水闪烁着,好似月宫仙子的缎带。前方出现一只方方正正的铁兽,给人的感觉像路边的石狮子脚下的须弥座。不过这四边带着钢刺的铁丝网,以及透明的大棚里隐约可见的红色花朵,并未给人一种和善的印象。因为之前的工作,我对被这个世界禁止的一些东西了解很多,所以知道这种花是什么,知道它妖异的表象背后能带来什么。水松树枝上倒挂着一条条毒蛇。卷起落叶的风煽动太阳的火,云彩、流水、田地、塑料大棚都被妖艳的大火吞没了,我行在烈火中,辞别老婆婆,向巉岩走去。空旷的河岸上,三三两两的野狗跑过。
我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男人站在柜台前,脸色阴沉,不知遇到了什么事。不过看见我进来后,他又立刻露出笑容,表情的转变让人讶异人类的面部竟还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不过能从旅馆主人脸上看到这幅变化的,大概也只有作为客人的我了。我绕着村子转了许久,发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惊诧故乡变成这样之余,心中不乏微微的恐惑。一层神秘、蛮荒、险恶的面纱落在村庄上,使我看不清它,不是没有看清的能力,而是它刻意不让人见了。回到房间后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儿带着午饭走了上来。一份简单的鸡肉米饭,里面有蘑菇、青椒和土豆。她的态度依旧冷冰冰的,不过这次没有一声不响地离开,而是坐在床边看着我吃。被人盯着本该不自在,可这次不知怎么,我丝毫没有觉得在被人注视,临吃完我才发觉,她的目光虽在我身上,但神气早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愁眉苦脸地不知在忧郁些什么。我觉得我应该同她说几句话。说什么呢?便又陷入这样的沉思之中。最后午饭吃完了,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主动收拾餐具,在我这样做的时候,她的注意再次回到我身上。
“陶姐姐。”
“嗯?”她搭理我了。我心下一惊,不忘继续手头的动作。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呢?”
“我——还没想好。”
“姐姐要一直待下去吗?难道在外面没有牵挂的人吗?”
这话听来像是在催我走。放在昨日,我兴许会感到不悦,既然是旅馆的孩子,怎么能对客人说这样的话呢?即使不看重眼下的客人,也该看重门口的招牌才对。可今日,经过上午的行迹,我对此产生了更为复杂的想法,觉得这是一种隐隐带有曙光的暗示帮扶。这处地方已不是我的故乡,而是陌生的别处。不如说一开始我就想得太天真了,像我这种从小四处漂泊,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再到另一座城市,居无定所之流,怎敢奢望有故乡接纳自己呢?故乡应该属于那种尚有家可回、存在寄托依恋和怯懦的场所,且没有遭受破坏的人。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也不是我能留下的地方。我也许不该逃到这里寻求安宁。
“我会走的。就这几天。”我把餐具处理好,对她说。
她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说:“这样便好。过会儿,姐姐能再给我讲一讲外面的事吗?就在一楼的大厅那儿。”
“好。”我回答。
她离开后我去洗了洗澡,来到一楼大厅时,时针已过三点。这次的交流以及交流的过程中发生的一些微小的事,事后回想起来充满了留恋。那时的时间仿佛一缕缕彩带,从白墙上轻轻飘落,落得缓慢,廓然的空间被欢逸的神思舒织活络,全然不同这时寂静的、月光洒入的黑暗房间。两相比较之下,心中不禁冒出想回到那时重新经历一遍的想法。因我许久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绵长和闲寂了。大厅一角放着一株龙血树盆栽,交流开始时,阳光刚好停在龙血树上端繁茂的叶丛上,那叶丛外观像一簇簇绽开的烟花,阳光从花心开始往右下方,也就是西南方向沿墙移动。我说到了我以前赏梅的一次经历。在梅岗,去的时候坐的观光巴士,巴士停在车棚下,是由一排排白色细杆组成的三角架,远看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从我的位置看,一株斜向生长的梅树从半坡上探出头,把旗杆和旗帜连接了起来,风中花瓣簌簌洒落,落在车顶,落在人身上,十分惬意。走在山岗里的小石路上——据说是百年前的人们铺就,如今已被各种各样的足迹打磨光滑——或上或下,或俯瞰或仰望,每逢有风落梅时,哪怕三三两两,都会有行人驻足。最好的赏梅处是在一座园子里,保留了百年前苏派建筑的风韵,梅花在墙角、屋檐、琐窗、池畔、假山、海棠洞门处,婉约绽放、静展美姿。在园里莫名看不清人的脸,因为主体的梅花夺走了全部的视线,也没人说话,静悄悄地生怕打扰到他人,能清楚地看到阳光在景物间荡漾听到梅花离枝的细微声响。除此之外,那里的游人很多穿着汉服,走在只有两人的幽径里,青冢孤卧,梅香四溢,迎面走来的究竟是今人还是古人,站在百年历史的小径上的自己不由得这般思索。那时她低声说,兴许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不,那时我正坐在现代风情的长椅上呢。她听后笑起来。从龙血树上移开的阳光,落在她白梅般的脸上,那脸色比眼前落在地板上的月光还要发白。今日已快要过去了,可我还是难以入眠,继续沉溺在那时的情景里。因为一直都是我在谈自己的经历,当我让她谈一下时,她婉拒说,我没有什么能谈给姐姐听的事,请姐姐继续吧。于是我继续给她讲了一些事情。可我的阅历其实也没有那么丰富,到了最后,黄昏的晚霞以我所见的第三次造访这座村落,落在她背后的楼梯下的一扇铁门上,我把来这里的路上看见的风景也向她讲了一遍。她的眼中曾短暂地为我展露向往的神情,可到了最后,又恢复了毫无生气的灰色。那之后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只有目光在不断回应,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虽然没说什么,但我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一种悲戚、责怨和畏怯,她也仿佛明白我感受到了什么,低头躲开,注意到我黑色半身裙的裙角处划破的一道小口。她从无人的前台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又不知从身上哪儿拿出一根针,针上缠着白色的线团,对我说只有白色的可以吗。我想那也许是今天白天四处走动的时候不小心刮破的。她不待我回答就蹲下来为我缝补,手指每每触碰裙子,双腿便感到一股似痒的骚动,慢慢地流到心底,无予附加的怜爱又增生了。我静静地注视着她小小的野菊一样的身子,感到一些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在身体里来回游动。我好想走进她,如果她需要什么就尽可能给她,如果不需要那便远远地守望着她。但又有一个念头告诉我这样想是对别人的冒犯,双向的才是感情,单向的只是贪念、是欲望。我不能自作高高在上,把她当成一个孩子那样施舍,我得正视她作为个体的生命如我期待她怎样正视我的那样。我的心在这样混乱的思索中变得火热起来。直到她缝补完之后,稍稍掀起裙裾,用洁白的牙齿咬断线头,而后站起身,才稍稍恢复平静。谢谢。我对她说。她看着我愣了愣,接着微微一笑,把晚霞的余烬都收拢过来,绽放出白昼最后一抹光亮,说,没什么。
我从床上坐起来,不知怎么又感到心浮气躁,昨晚暖气片坏了之后开始积压的冰冷,也无法让我恢复冷静。男人下午出去时说了句找人来修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我心想,既然睡不着,干脆趁这个机会再去看一看,这家旅馆恰有一个我比较在意的地方。拿定主意,我下床穿好衣服,带着手机充当手电筒,偷偷摸摸地下了楼。
大厅的时钟敲响十二下。
我的目标是昨天和小女孩一起聊天时无意中看到的铁门,那扇铁门给我一种月下湖底沉葬着的枯骨的印象,我不知这印象从何而来,却过分地对其产生一种贴切,仿佛与我或与我亲近的什么很相称似的。我感到很不舒服,联想到白天的遭遇,便打算一探究竟。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铁门前,发现白天的锁不知被谁打开了,但里面还有一道,不是锁,是那种老式的门闩。我得找个东西把它打开。什么东西呢?我把目光投向前台的抽屉,但立刻就否决了,翻箱倒柜声音太大,而且用过之后痕迹太明显。那怎么办?我下意识地往身上摸了摸,忽然发现上衣口袋里有两张卡片,取出一看,是前天留下的扑克牌。用这个刚刚好。我一边暗自窃喜,一边把两张纸牌合在一起伸进去,一点一点地挪动里面的插销,所幸声音不大,最后有惊无险地把它打开,不觉松了口气——
门忽然鬼魅似地被从里面拉开。一只红色眼睛紧盯着门外的我。
我感到身体一惊,浑身发凉,手电筒的灯光乱晃如濒死的白鸟,扑克牌和手机掉到地上。白色衣裙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我茫然地看着她凌厉的眼神,再看向上方直对着门外的夜视摄像头,仿佛被一支尖利的锥子刺开心窍,所有的足迹从村庄收回跟前,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纸牌孱弱地躺在地上,正面是红桃Q和J。朱迪恩和拉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