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宁室(三)

作者:庄小蝶
更新时间:2023-05-31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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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在她身后往下走。门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黑漆漆的,看起来像条山洞。什么是山洞?山洞是不知名野兽的肠道,是梦里酝酿黑暗的场域。越往下走,越觉得这黑暗和梦中的别无二致,是同种性质的东西。洞穴里,原罪的手摇纺车运转着,织出的是禁锢行为主体的荆棘,但每当手电筒果实般的光芒挥洒,荆棘就会断裂,贴在墙壁上一无所为。我们继续往下。慢慢地,洞穴作子宫孕育出一只茧,失序、混乱、迟疑、失声、痛苦以及各种暴力性的概念在这茧中降生,并逐渐固化,变成铜墙铁壁,把人牢牢困锁在其中。越往下走我越感到不舒服。一种无处不在的远离人世规范的窒息的压迫仿佛施加在身上。终于我们走到了尽头(其实楼梯并不长,只是灵魂与肉体分走一段路变成了两倍的距离)。右边有一扇门,那扇门正开着,隐有风往里吸入,涌向里面高岸深谷的幽邃世界。小女孩又一次向我发出质问,姐姐确定要掺和进去吗。我想看看这里面是什么,和上面阳光下的那些有没有区别。我这样告诉她,她不再说话,踌躇了片刻,领我走了进去。

火光又在洞壁上投下新影。那生于黑暗的梦象,又超脱了梦。五位红妆粉黛的年轻女子坐在上等楠木的千工床上。此床泥金彩漆、奢华无比。床盖上的绢画和第二进的屏风,绘有梅兰竹菊等花卉,床盖下的门板,薄翼玉璧,镂空雕有凤凰、仙鹤、乘黄、金蟾、红鲤、貔貅等各种瑞兽。床整体共有三进。第一进也就是“拔步”的空间,两面对称摆放着金黄的铜镜,各配一支红蜡烛,蜡烛微弱的火光晕染在第二进的屏风上,在互相映含的镜象中,烛火焚烧着无数个模糊的人影。第二进的屏风后放置着小型香炉,熏烟袅袅,好似小雷音寺的福地,似梦似幻间还能听到笙乐升平。第三进是喜床的主体,进去之前要跨越朱漆的门槛,门槛与上方花瓣状的贴金门楣共同组成了拱门似的障壁,雕刻着各路显圣仙人,但进去之后,顿觉好生怪哉。龙凤呈祥的红被正中一个偌大的“喜”字。五位女子以此字分为两边和中间三方。左右两方身穿白色麻衣、头戴孝冠、脚着白袜,两两窃窃私语、掩面盼视;正中一方的女子身披霞帔、戴凤冠、着红鞋,低着头,红纱遮面,但见娇唇微启,不露语声。渐次,左右双耳闻私语杂乱、哪句都听不清切,却愈来愈近,吵闹喧扰,似在头脑之中响起,如雀肆跃,畏葸万分;倏忽一念,正前新娘子口中吐出一阵紫红的烟香,牵动嗅觉诸感官,撩起衣角,心神迷离,霎时敬畏掺杂着痴恋的、所谓类似第六感的虚幻香气将人唤醒。我从玄妙的惊险中走出——是身边的人儿牵起我的衣角。我正视眼前的现实。

妖艳的红花堆积在地下室四遭。我捂住口鼻,尽量少与这摩罗的诱惑似的致幻香味扯上关系。地下室干净无物,看来不像人间的处所,阴森、昏暗、冰寒如死灵跪伏的阎罗殿。几根青黄的烛火中只见一个红色的人影。一道铁链、洞穴中禁锢在灵和肉身上的铁链,从墙壁一直延伸到人影的脖颈处,像对待畜牲那样将她牢牢捆缚。这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古旧残破的红嫁衣、看上去触目惊心的女人。她那没有一丝血色的半裸肌肤、疤痕朵朵,身体蜷缩,像一只被生硬地从蚕蛹中扯出来的半死蝴蝶。在她不远处放着一个水盆,盆沿上搭着一条青色毛巾。她听到足音、见到电光后,颤巍巍地直起上身,铁链当当响,小女孩跪在她身边,二人一道将目光投在我身上。

忽然,女人疯癫地嘶喊着,发出非人的叫声,像只狗一样冲我爬过来,却被铁链狠狠地勒住脖子,拽了回去。妈妈、妈妈,小女孩抱住她,一边轻抚着她的脊背,一边在她耳边柔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姐姐不是坏人,不是坏人……狂乱的女人渐渐安定下来,露出畏怯的表情盯着我,缩在叫她妈妈的小女孩怀里。我感到自己发不出声音,连动也动不得,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她终日受着幽闭、镣铐、束缚之苦,受着地窖里寒冰剔骨般的折磨,趴在坚硬的地板上气息奄奄的画面。我又看到因刚才的拉扯,小女孩凌乱的白裙下,脖颈、前胸、后背、手腕,以及其他将被衣物遮住的地方,那些黑紫黑紫的痕迹,理应与我无关。——真的与我无关吗?昨夜的巨响从小女孩前日的创可贴下飞出来,质问着遭受冲击的我。是我自己要见到这些的。这本就是与我有关的事。我想,我不要这与我无关。我尽量表示出毫无敌意的、弱化自己存在的态度和气势,慢慢走近女人。她又往小女孩怀里缩了缩,终是没有对我展露敌意。我这才仔细观察到她的样貌。她年纪不大,至多也就比我大五六岁,瘦骨嶙峋、肌肤苍白、眼神灰暗、短发枯黄,看起来长期缺乏营养。小女孩正拿着一个纸质饭盒给她喂饭,女人一张口,可以看到牙齿掉了好几颗,但并不发黄,像是有人在专门为她打理。我的目光集中到小女孩身上。我明白了这家旅馆的人之间的关系。小女孩的形象在我心中变得高大、辉煌起来,羞愧自己之前竟私自想把她当个孩子来照顾。

——已经很多年了。小女孩向我讲起关于她和她母亲的事。她最开始想掐死我,真的,她是真的想要掐死我。那个时候我还恨过她,就算有精神疾病,怎么忍心亲手掐死自己第一次见的三岁的女儿呢?那次是他救了我(她称呼父亲为“他”或“那个人”)。我还傻里傻气地觉得他真好、有多么爱我。可后来,在婆婆的帮助下,我慢慢了解到这一连串事情的真相。她是被拐来的。不是第一个。这里盛行买老婆,因为买来的,可以随便打,理直气壮,也不用担心告娘家或者跑了,这里的人都是一伙儿的,他们互帮互助,做事很干净,即使有人查也查不出什么。而且,(她嗤笑我)谁会像姐姐你一样这么傻,好不容易跑出去了又跑回来呢?(我在昨天告诉了她这里是自己的故乡,那时她平静地对我说她早知道了,婆婆让她看看我左手腕有没有圆形胎记,因为我眉宇很像跑出去的那户人家的小女儿。)她继续说,所以我不恨她了,她想掐死我,她没错,这个孩子是被人强迫来的,想掐死是应该的。但我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了,而且还活了三年,我就很害怕死掉。那个时候那个男人还只打她不打我,可能是我还小万一失手打死了没法卖给别人家吧,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妈妈以前是个正常人,很漂亮,不然也不会被拐过来,最初还能说话,后来大致是整日哭喊,把嗓子喊哑了,说不出话了。他把妈妈关到地下室里,我跟他闹,非要下去找妈妈,他动手打了我,之后他很后悔,后悔当初不该让我跟妈妈见面,然后以为妈妈是个疯子从而跟他亲近,不用再多花心思讨我对他的忠心。闹了几次后他索性不管了,怕激着我离家出走或寻短见,第一种情况他其实并不在意,因为我一个人根本跑不出去,他在意的是第二个,那时他还没搭上毒品交易,就指着把我养大卖了换钱呢。从那之后我每天都下去找妈妈,喂她吃饭,给她清洗身体——那个男人什么都不会做,现在旅馆的饭菜还都是我做的,神奇吧,亏我能摸索会呢。不过刚开始那段日子我还是不敢跟妈妈待久了,以往都是刚见面时她对我拳打脚踢,之后就稳定下来了,但有一次喂她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咬住我的胳膊不松口,肉都咬下来一块,最后可把那个男人吓坏了,带着我赶紧去找医生,回来后狠狠地把妈妈打了一顿,好几次都晕了过去,我一直哭着拦着他,他怕再伤着我,才没继续动手。那之后妈妈开始对我好了,晚上我也敢在地下室陪她待一宿了。有天醒来,我发现她把我放在她怀里,双手放到我脖子上轻轻捏住,眼里流着泪一直看着我哭,我看着她,害怕地叫了她声妈,她哭得更大声了,放开我头一直往墙上撞,我见了也哭了,她撞了一会儿头流着血转回来抱住我,揉着我的头吖吖地不知在讲什么。我不哭了,我知道她是我妈了。于是我和她相依为命,一路走到现在。我哪儿也没去过,也没上过学,那个人只教过我识字,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现在这个社会哪里还会要不识字的老婆呢?他对我的好,都是因为他梦想着把我卖掉的那天得来的钱吧。他倒是不介意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小时候还给我买过一段时间的美妆杂志,想着从小培养我的爱美心。我也不拒绝,因为我确实挺喜欢好看的衣服的,毕竟是为数不多的取乐方式之一。但我长大了,禁得住打了,他哪天心情不顺啦饭菜不合胃口啦在下面待太久啦就打我,那些衣服也没多少活下来的。后来最好笑的一点是,他见我穿着贵衣服就不下重手了,可能觉得花销太大了吧,只踹我一脚就完事,当然避着肚子,因为要能生孩子才更值钱嘛。再后来,他就开始从事那种交易了,有时一出去就好几天,我也乐得清静。我不是没想过跑,姐姐也看到妈妈脖子上的铁链了,我只能自己跑,但我要跑了他绝对会把妈妈打死的,这事他真干得出来。而且我也跑不出去,姐姐和妈妈是因为有姐姐爸爸的舍命阻拦才跑出去的吧,在那之后,我出生之前这里就挂满了夜视摄像头了,摸黑躲躲藏藏、筹备大火烧掉房子里一切痕迹,这些方法早就不管用了。所以姐姐,你既然回来了,又了解到了这些,而且他们中肯定也有人和婆婆一样觉得你有些眼熟的,在这样危险的处境里,你又准备怎样脱身呢?如果没办法的话,我劝姐姐还是趁今夜快点离开吧,他们大部分人都出去了,也不知道姐姐知道这些,注意力还没放在姐姐身上,姐姐从婆婆带您去的东头那条小河边离开就好。那林里走一个半小时就有一条小路,沿小路一直走,走到尽头有座湖,湖对面就是大路,大路通着国道,来往车辆很多,附近也有人家,都不是他们的人,到了那里就安全了,他们不知道你了解村子的隐秘,不会不顾一切地去追你。出去之后,千万不要想着回来,也不要想着把这里的事公之于众,姐姐是做媒体的,应该知道你的信息不可能传得出去,和他们交易的大人物也有的是办法对付法律和舆论,你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当场梦全部忘掉,虽然是不太愉快的梦,但你还有未来不是吗?所以姐姐,已经两点了,快做决定吧。

我听罢她的话,久久不能平静。我虽发现了此处一些不正的端倪,但没想到竟是如今这种泥菩萨过河的局面。我本想出去之后把此处的罪证揭发,好让正义得到伸张,罪恶得到惩戒,但生性懦弱的我现在也只局限于想一想了。我的行李并不多,不到十分钟便整理完。我迎面躺在床上,裙子压皱了、没拉拉链的短靴掉了、寒冷从双脚开始咬着腿部往上侵袭了也毫不在意。我决定稍微思考下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内心正处在炼狱的煎熬之中——我是怎么一步步踏入如今这种局面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选择现在就逃离吗?我没必要留在这里,我大可以像小女孩说的那样,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梦,扔进坏心情的垃圾场。可之后呢?我能把这一切简单忘掉吗?把逃离的终途、不堪的故乡、丑恶的现实、短暂又难忘的交际、她那尽是黑暗的前路全都抛掉,把本身高洁之物混入污秽丢到垃圾场?我怎么能这样做。不能。我侧过头,好使压迫久了的鼻梁舒缓一下。月光透过菱形铁丝网格,把一张黑暗的窗影洒在我身上,与身下的床单组成一只银色的樱蛤,等待被人一手抓起。我看了眼右手握着的朱迪恩和拉海尔。一位色诱亚述军队并取下敌方将领首级的美丽希伯来寡妇,一位继承贞德遗志收复法兰西失地的圣女的随从。也许我可以从这两位那里获得启示,如同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先知那样。走出本身便是一项壮举。关键是如何走出。我得想个办法。慢慢地,我感到月光像一抔水,铁网阻不住,潺潺流淌,在我身体里,灵犀似的往心头钻,那网的影变了,银色的月光下,一位中长发、连衣裙的少女的影,在窗外不停拍打,与我的身体重叠。我知道那是具化的心象,它可以是责备,也可以是求救,理解权在我手上,但我得把行动权分给她一半,此时此刻以及接下来的行动,都需要互相支持才可能成功。我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很久以前,我便有了点子很多但从未实施的懦弱性子,这次不知怎么,莫名其妙,我选择了冒险。不过真的是莫名其妙吗?也许从我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的那段路程开始,我就已经改变了。做梦的风信子被人提起,她决定以黑暗掩身,让那微弱的萤火重燃。

我打开门,她正站在门前,似是一直在等我做出决定。看到我挎在腰间的挎包后,她的眼神闪过一抹灰暗的底色,虽然她极力隐藏,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之前我有过形形色色的采访对象,对人的神情变化还算比较敏感。我感到了心痛,还有些许被掩饰的沉重的期待,于是对她说:“你能帮我找个东西吗?”听到这话,她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眼神变得明亮,这才看到我扔在床上的多余衣物。“姐姐不怕死吗?”她冷冷地说。我知道冷淡才是她的本性,也不希望她再对我露出故作亲昵的姿态,那不只是对我也是对她的冒犯。“怕。”我回答。“姐姐想寻死吗?”她问。“我想我们一起活下去。”我说。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我:“姐姐想做什么?”

“帮我找一枚别针、一把剪刀。”

我们重新来到地下室。

女人看到我同小女孩一起进来,起先十分惶恐、抗拒,后又渐次安定下来。我找到那根将她与坚实的墙壁连系起来的铁链上的锁,还好,离她的身体有段距离,大概从脖子到墙壁的三分之一处。那是一把看上去比较新其实款式挺旧的锁,不算难开。我先取出别针,用剪刀将它剪断,使两边齐平成一个U形,再有模有样地捏住两边,对准锁芯,一点一点地往里送,两三分钟后,终于整个插了进去,只剩U形的底部留在外面。这时,再用剪刀的刀尖往里一怼,咔嚓,锁便打开了,铁链发出一阵阵颤响,仿佛成群的水鸟飞离湖面,啪啪的波纹摇晃着,垂在女人胸前。这截铁链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先出去再做打算了。我看向小女孩,按照既定的计划,接下来由她趁着夜色,偷偷赶到婆婆家,拜托婆婆切断电缆。虽无人清楚婆婆的来历,但所有的电路都是在她的眼皮底下搭建的,她外出时也一直在躲避摄像,应该有办法打破这监控世界。如此一来,即使发现我们逃走了,他们也不确定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想追上来的话势必要分散人手,为我们安全逃脱带来更大机会。小女孩对母亲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便离开。计划如期进行,我一边在地下室等她回来,一边待在一旁照看和我一样面对自由一无所措的女人。草甸的屋棚打开了门。希望的原野就在眼前。不料,随着重门开启一同迎来的,是打乱计划的凶险秃鹫。

他脸色阴沉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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