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宁室(四)

作者:庄小蝶
更新时间:2023-05-31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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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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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刚好在大厅里。小女孩走了一段时间后,我本打算上来看看外面的情况,不曾想变故自己来到眼前。先是大门处传来一阵响动,小女孩离开把门带上时,只伪装成平静的样子,并没有上锁,现在被人从外面轻轻一推,便吱呀呀地开了。男人费解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落在只点着一根蜡烛坐在桌旁的我身上。好在地下室的门关着,他虽露出奇怪的表情,却没察觉到异样,而是困惑地朝我走来,甚至忘了关门。我感到心里七上八下,竭尽精神地思考着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你怎么坐在这里?”他浑厚的水泥般的声音碾过静夜。

“夜里睡不着……下来转转。”

“是住得不舒服?”

“嗯。暖气片坏了么,上面有些冷。”

“大厅里也不比楼上。喝杯酒暖暖身子怎样。”他还没坐下,又转身走到前台旁的冰柜前,从里面取出一瓶啤酒,是那种常见的绿色细颈瓶样式,给菩萨上贡都显太过吝啬,成劫前就被西方世界禁止。我现在只盼它能快些让男人去极乐的梦里,我好找准时机溜走。可男人看来只有喝一瓶的打算,他拿来一支喝白酒用的高脚小酒杯,为我倒上,举止十分轻蔑。我感到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仰头喝酒的时候视线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往通向地下室的铁门那里瞟。我不知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他每窥探一次都让我心跳加剧,到最后一口酒还没沾,面颊先热了起来。“你似乎酒力很浅。”他知道我没喝,反说出这样的话。我看到玻璃杯反射的自己红扑扑的面影,在烛光的映衬下好似地下室和塑料棚里的那种花。我匆匆端起身前的酒杯,一口饮尽,好使自己看来不那么可疑。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完全被他和些许酒精牵着走,怎么也无法往脱身那方面去思考,成了一只陷入沼泽的雀鸟。他继续喝着,我看着他,他举起酒瓶问我还要不要,我摇头,身体变得焦躁,像有蚂蚁在爬。不知多久,他终于喝完了那瓶酒,开始把玩起酒瓶。他将右眼对住小小的瓶口,瓶底朝外如拿着一架望远镜,逐一扫过大厅每件家什,在我心中胆战时,它在那扇铁门处停了一下,不过只一会儿又转开,最后落在我身上,不再移动。我通过瓶底看到了他的眼睛,一束凝视的视线,在这宁静的旅馆里,一束召唤回返的目光、一道野蛮的欲望眼神,盛放着无处安放的威权受到挑衅的怒意。他一定是注意到了方才风吹铁门的微颤。我心中冒起这个念头时,离开椅子,站起来,转身正要跑开,却被一只粗暴的手狠狠拽住发尾,用力一拉,后脑传来针扎般的疼痛,撞开桌椅,蜡烛和男人狠厉的表情闪过,仰面摔倒在坚硬的地板上。因为是头先着地,眼里的景象变得晕乎乎的。我意识不太清晰地抓住桌腿想站起来,却感到一股崖顶落石般的大力踹向了我的肚子,这一下意识清晰过来,但肝肠寸断的疼痛又一次让我失去了站起来的能力,紧紧地蜷缩在地板上。男人不依不饶,一脚又一脚地踹在我臂膀、小腹、胸口、脊背上。我因之前那股力道反向拉翻了桌上的蜡烛,光灭了,他看不清我的身体,摸黑踹了几脚后觉得还不解气,又走到前台打开了灯再回来。这时我已重新站起,披散着头发,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和他隔桌相望。他走过来,我绕着桌子躲开他;他再过来,我又绕着桌子躲过去。在我暗自觉得能有时间稍稍喘息时,他忽然脸一抽搐,一脚把桌子平移着踢到我身上,我的腰部受到重击,失措地往后退去,他借此机会绕过来,一巴掌甩在我脸上,再一次把我打倒在地。这下我真的是什么也看不清晰了,世界奔着灰暗而去。但一只碎裂金铙的影阻止了这一切。

我听到铁门打开还有铁链拖行在地上的声响。男人下手狠厉,只顾打不吭声,我怕被外面听去,方才也竭力忍着没有叫喊出来。可桌推椅倒的声音一定被地下室的女人听了去,我模模糊糊看见她走来,男人背转过身,注意力全被她夺去。我的视野慢慢恢复,注意到男人不停颤抖的肩膀。他僵在原地,女人上前抓破他的脸后,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抱起女人往地下室走去。我全身如火灼烧般站起,看着敞开的地下室的门,顺手捡起一只啤酒瓶,倚着楼梯的墙壁走到下面。微弱的烛光中,男人正全身心地推搡着女人往固定在墙上的铁链那里去,女人疯狂地挣扎着,我走到他们背后也没人注意,男人的后脑一览无遗地暴露在我眼前。我握紧手中酒瓶的细颈,像是要把白马有声时至今,她们一二十年的苦和恨全砸他头上去。

“啪啦——”

酒瓶碎了,地下安静了,男人黑色的寸头上渗出血来。他松开女人,转面向我。我被他的眼神震得往后退了一步,复举起剩着尖利的碎渣的酒瓶,又一次要往他头上打去。这次他抓住了我的右手腕。一个反扭,差点没把我的胳膊扭断,我因此被他弄得背过身去,他朝我后背贴上来,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使劲往他胸口处挤着用力。我喘不上气,酒瓶掉在地上又被男人踢到角落,眼看黑暗要又一次袭上眼帘,男人忽然往后退,同时把我被扯开的风衣扒拉到了地上。我回头,只见女人用和男人如出一辙的方法,把铁链拴到男人脖颈上拼命地往后拉。这时楼梯那儿传来响动,小女孩从上面跑了下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她愣神片刻,而后神情坚定地冲上来帮忙。我们三人一起把男人弄到角落里,过程中他踢翻了脚下的蜡烛,蜡烛烧着了扬起的花瓣,每个人身上都飘起点点火花。一种虚幻的温度和恹火。男人的挣扎逐渐衰弱,最后终于被勒得昏厥过去,我们这才松一口气。朱红的火更大了。女人站在男人脑边,捧起一抔又一抔花往空中撒去,凄凄地笑着,一股浓沉的异香混杂着灰烬的气味于昏暗之中解放,无论我们怎么拉她她也不走。她看着火花在自己和男人身上烧起来,如雨如星,层层火羽罗就的白马之森里,红雀站在枝头,欣赏着死亡绚烂的美景,不再动弹。我们一时清楚地感受到她意已绝,报仇的意已绝,续生的意已绝。她灰暗的眼神难得恢复火红的光彩,沉浸在如痴如醉的、娇艳不可方物的非梦里。我的心受到触动,透过她,仿佛看到那千工床上重重叠叠的不知多少妙龄女子的影。快逃吧。不知是谁在说。我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小女孩离开地下室,离开这家旅馆。街道上,所有的街灯都熄灭了,红色的监视的眼不再作用。我们披星戴月,逃向村外。

夜色格外明朗。白桦林镀上一层银光,气氛通至幽白。我们仿佛徜徉在人世之外的两只幽鬼,手下织出死亡,双脚行离尘域,在夹缝的第三世界里漫步。在这世界里,一群铃兰的共犯飞向绛河,繁重的林地银色的尸体,身上结满花的果实,无数位少女在月光下做梦。我们在这一个个清梦的空地停下,进行短暂的休憩。少女银白的灵在层林深处追逐,如萤光闪烁。

由于走得匆忙,阿萤还只穿着那件裙子,路上仅靠我那件早已破烂的黑色风衣阻挡风寒。我们两个坐在一棵白桦树下,身体紧挨在一起,将风衣当作被子盖在身上。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冷,于是我便让她躺在怀里,把整件风衣都盖上去,像抱婴儿一样用双臂抱住她。隔着母亲当嫁妆织的红色毛衣,还是能清楚感到她身体的冰冷。我抱得更紧了。她斜着无措的眼睛觑我,她在发抖,不只是冷,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在为未知的明日发抖。经过近四千个日夜,那将是她迎来的第一个有所改变的明天。我们虽在一起,她却与我所处的状态是不一样的。我试着想象自己处在同等境地。先从我的现状开始,我为寻求避开外界纷扰的宁室逃来素未谋面的故乡,遭遇一系列痴心变作泡影的幻灭后,我见证切切实实的生命的消逝,即将迎来不同以往的明天——要体会她的心情我需要把过往的一切看做一张平常的,写着囚禁、生活二词的白纸,让我生长在一只茧里,以死亡为代价,哺育我、禁锢我、强bao我的名为自我编织在过去的壳,如今在撕裂的中途,那么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解放、释然,还是悲伤、怀恨?我发现我不能理解。完全不能理解。因为我是感受过阳光和雨露的人,无法想象黑暗枯晦的“在洞穴中”,除非那场梦再次追上我,我抓住它,好好问个清楚知个明白。可我此刻不敢睡觉,我只能一边抱着她,一边等她向我倾诉。她开口了。

“陶姐姐。”

“嗯?”

“你说,妈妈那时希望我陪她一起死吗?”

“……不会的。她早已经接受你了呀。一定会想你好好活着。”

“可就那样死去的话,会很哀伤吧?”

“又有几个人的死不哀伤呢?我们不能自个自地认为别人的死怎样或不怎样。你该记得火花在她身上燃烧时,她脸上涌现的满足。那是她最后留给自己、留个这个世界的。同时也是留给你的。你要记住这一点,然后正视她以及她的死在你心中应有的位置,还有你将带着这位置上的一切往何处去。这该由你自己决定。”

阿萤把脸埋在我怀里,久久没有言语。我感到她的呼吸穿过针织毛衣的线缝,吹在我肌肤上,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忽然,她直起腰,保持着半坐在我腿上的姿势,鼻尖与我脖颈相隔半尺地望着我。她的身体很轻,完全感觉不到重量,像一朵野菊,一朵湿润的花瓣上还悬着雨滴,在浩茫的夜空下抬起头直起腰的小野菊。我看到从她露湿的裙袖中伸出的白皙双手,颤抖着向我的脸颊亲近。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耳垂,从耳边各挽起一绺黑发,如捧着花一般凑至鼻尖轻嗅,而后扮得像个和气的老爷爷似的,弯成两道按在自己上唇,以一种别样成熟的风韵问我,能不能帮她变成大人。我听后好想把火热的灵魂的吻印在指端,然后赠给眼前娇小的人儿。但我从她莹亮的如泉双瞳底下看到自己衣着邋遢、披散着头发的影,感到自己是个不洁之人,相同年纪的女性也就罢了,面对这般年纪的少女竟也产生一丝更深层次情感的欲望,实在可鄙。我告诉她走出这片森林就会的。红雀的女儿飞出引力失陷的森林,便是成为大人的仪式。她笑了,说这什么口气,像个女侠似的。女侠吗?我从她的笑声中获取了力量。一团向着未来的充实的光芒推动我同她启程。我在月光似水的白桦木下伸出手掌,像鱼游出椿花初开时刻。她接过,十指交叠在一起。

有这么一个故事。走出洞穴的过程和它很像。梦里的洞穴是村庄变成的,可在很久很久以前,未经文明开化的村庄原本就是洞穴,失了文明,自然就变回它本来的样子了。那也许是母亲为我留下的一个暗指现实的显性梦境。洞穴是黑暗的,是现象的世界,是灵魂出走的阴间,俄耳甫斯获得爱神的帮助,从地狱带回妻子,要走过一段昏昧的、琴音不扬的一无所有的道路。不只格鲁克,不只爱神,所有知晓这一路程的人都对他说千万不可回头,否则妻子将经历第二次死亡。第二次死亡。但最后俄耳甫斯是为什么回头了呢?不声不响的妻子,或者不理解他的妻子,他不能忍受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形象变得陌生、可怖,不能允许爱因猜疑而破灭,于是他回头了,尽管他明知这样做的结局。那条山洞里不是什么也没有,只是自地狱而来步步紧逼的凶险是无形的,当它显形的那刻,他必须在妻子与二人的爱之间做出选择。这是不讲道理的。一如此刻我们的处境。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的主人现身之前,必须有一人留下,或者二人抱着爱与希望死去。不会有爱神从天而降,也不会有死而复生的美满大合唱,这是一个没有神的光被污染的世界,只有花儿在所谓宁室孤苦挣扎,它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出走,若能夺回力量,可像娜拉一样夺门而去。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最终都要付出抗争。即使没有日月,微弱的星联合起来也可照亮黑暗,无需惧怕一排排驯化花儿的影,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们拿定主意。

笔直的白桦林和低矮的灌木很难遮掩身形,天色恰处在月光如水、破晓将临,一种半明半暗、把虚白揉碎涂匀的薄明里。这简直像一场狩猎。手电的光是离弦的箭,胡冲乱撞,花儿倾轧、鸟兽四散、光和影被粗暴撕裂,我们随之东躲西藏。我在此过程中把阿萤放在我包里的小刀拿了出来,她出去找婆婆时以防万一让我带上的,现在起了作用。我握紧手中的匕首。她问我,姐姐会用吗?我回答她,我可是学过武术的。真的?她不敢相信。当然是真的。我说。其实我只在拍一位武术大师的纪录片时采访过他,他告知了我一些防身的小技巧,较真说也算是学过武术。我们有惊无险地继续前进了一段时间。最后,他们终于发现了我们,追了上来。从发现到追上,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他们有三个人,在追上我们后立刻又打了个电话,呼叫更多的人过来。暂且不管以后的事,现在我们必须要考虑如何从这三个人的围困中脱身。阿萤站在我身后,抓着我的衣角,我右手握紧匕首负于脊梁,左手伸长手臂当作翅膀,以拦住怒号的风、和逼人的肝火。他们的表情意外地显着提防,也许是没想到我一介女流之辈居然在银月和瞢暗的扶衬下充满了气势。他们一时没有贸然行动。我们慢慢往后退,他们慢慢跟过来,双方的距离一直没有多大变化。大师对我说,不能动,两相对峙时,谁先出手谁就先露破绽。他们一人拿着斧头,一人拿着绳索,一人拿着手电,我们双方相对来说是谁也没动的。忽然,他们按捺不住,开始行动了。拿手电的那个人把手电的目光打在我眼睛上,幸而天色渐亮,只让我恍惚了一瞬间,没有造成多大影响。这时另外两个人冲了上来。我让阿萤先跑开,自己拦住他们。

拿绳子的人先逼近我。那是一种禁锢的力量。当它没有发挥禁锢的作用时,它就会变成蛇鞭,打在身上将一种恐惧的毒液注入皮肉内。你会感到疼痛,切记不可求饶;你要培养强大的意志让毒液失效,否则会在一次次的妥协下滑向深渊。我躲开第一次攻击,他见挥鞭无效,冲到我身前,想让我直面枷锁。不过我背后藏有刀子,他的束缚不见效,突袭的刀刃割断绳索,划在了他手腕上。鲜血染红刀刃,绳索从他手里掉到地面,我抬脚往后一踢,让四周静伏的微暝将它消化。手电仍锁在我身上。他们却愣住了。我们趁此机会继续奔逃,他们回过神,快步跟了我们一段时间,又在看见一道对抗生硬的林木的幽明湖泊后突然加速跑起来。湖泊前有一道小丘,小丘上摆满了白蜡烛,像一座巨大的草坡上圈养着羊,不过每只羊身上都烧着火,无言的血,禁止通行。我们在小坡前停下,回头发现他们正惊恐站地在远处朝湖泊对岸望,看样子十分犹豫。小丘一鼓一鼓地跳着,仿佛一颗鲜活的心脏。湖面上氤氲着一层幽蓝色的浓雾,几棵水松长在近岸的水里,稀疏的水草是它们的随从。这对我们是个机会。骄阳的冠冕正被森林戴上,无处不在的光拒绝掉一切暗中的希冀,不容她们言说半点黑暗的世界本色。我对阿萤说,往前走,千万不能回头。阿萤摇摇头,我用力推了她一把。黄色的火侧翻,将小丘下残冬的枯叶一瞬间点燃了。去吧,阿萤站在垒垒白烛之间,白色的裙摆着了火,我推她入水里,含苞的野菊绽放完满成熟的身姿。束缚失败后的暴力斧头向我劈来。我感到左臂从中间往下失去了知觉,大片的鲜血洒向蓝色的海与我半边脸。冰冷的太阳完全升了起来,脚下的火蔓延到近处的白桦林上。极尽肃穆。该死!想继续二十年前那老婆子的把戏吗!我听到男人在我耳边狠狠咒骂。这时我好像被她附身了,被无数个她附身。我用尽全身力气把男人扑到,与他在大红的火里扭打起来。一切都在燃烧。我不惧怕火的热烈,因为女巫习惯了烈火的炙烤,女人习惯了宁室的鞭笞,灵魂习惯了洞穴的压扯;系万物于一际,分她一半,一半的她在水里重生,分她一半,一半的她在火里成蝶。虚情与受命,真意与抗争,新生在死的白桦起源,爱在希望的羊水降生。从虚幻森林尽头升起的太阳让人惊悚,像是男人凝视的眼睛。但一只萤飞去,一把火烧起,无罪的太阳又光明起来。


2023.3.12

凌晨


wb @_庄小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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