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二次和志摩子学姐见面是在圣诞节之后。

本以为她暑假也会来访，但听说在结束学生会事务之后，学姐一个人去了一趟九州。旅途结束后很快新学期又开始，忙忙碌碌到年末，在姐姐回家的那天，她告诉我志摩子学姐这次会来。

“真的吗？”

高中入学快两学期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懒得像中学时那样刻意压抑自己的高昂情绪、作出一副别扭的姿态，姐姐看着我兴奋的样子略微笑了笑。

姐姐这几天似乎心情不怎么样，虽说她原本也不是过分开朗的个性，但回家后总是隐约被低落的情绪笼罩。

“嗯，她说和你约好了要去游乐园。”

时间就约在明天早晨，于是我一边埋怨着姐姐为什么没早点告诉我，一面开始规划明天游乐园内的行程，犹豫起该穿哪件衣服。

注意到的时候，姐姐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次日一大早，我敲了敲门走进姐姐的房间，她坐在桌前翻她的圣诞礼物佛像写真，我就顺便问她这次志摩子学姐会不会待久一点。

“因为她要参加冬季讲习，所以只能待一天。”

这么说来，志摩子学姐最后还是选择升学，虽说姐姐似乎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喜悦。我瞥了一眼她桌上的钟表，坐电车到游乐园大约三十分钟，离约定的时间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

“我们是约在门口见面吧？”

“对。”姐姐简短地回应，又回过头盯着她手上的佛像照片看，但和往年刚收到礼物时的兴奋样子截然不同，倒显得心不在焉，五分钟也没有翻过一页。

“姐姐。”

她像是被我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看我。

“是不是差不多该走了？”

“嗯……我这就准备。”她像是如梦初醒似的，阖上面前的佛像写真。

姐姐没精神的样子像是入学考那年，新干线复通到家后的样子，像整个人被抽干了一部分灵魂，而现在那一半的灵魂也不知被她放在何处。

会是志摩子学姐吗，上半年的时候明明关系还那样融洽，发生了什么？

所幸没花多久姐姐就准备好了，虽然面上还是无精打采，但却很诚实地穿上了新买的外套，看来再怎么心不在焉，心中还有一部分有所期待。

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我正盘算该如何问她，没想到她自己先开了口：“今年初去游乐园的时候，心情也很糟糕呢。”

“为什么？”没想到她能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心情不好，我便追问她。

“你记得志摩子同学上次说她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吧，你和爸爸妈妈听完表情都凝固了，我就是在上半年去游乐园那天知道这件事的。”姐姐在座位上抱着手提包，用防卫般的姿势淡淡地向我倾诉。

“啊！那真是糟糕的时间点。”我感慨，我和父母那天只不过认识志摩子学姐几小时，就感受到了这个话题的沉重，何况是和学姐那样亲密的姐姐，“那这次呢？果然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姐姐沉默地摇摇头，良久才开口：“志摩子同学要考莉莉安之外的大学。”

这是什么大事吗？我明显地表现出这样的表情，即便没有说话，姐姐也读懂了我的意思。

“是啊……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一厢情愿觉得她不会离开莉莉安，觉得她至少能告诉我理由，”姐姐无言注视着窗外的风景，“我可能只是在厌恶自己的小气。”

“可是也没办法选择为了什么而难过啊，姐姐也不能贬低你真实的情感吧……”我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下去，自己也没有底气，她们在莉莉安发生过什么我一无所知，更不能大言不惭地加以评判。

我想握住姐姐的手安慰她，又情不自禁缩了回来，她不该是这样垂头丧气的人，我一直不愿承认，又确确实实憧憬着的姐姐不该是这样的。

志摩子学姐在她心中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但我觉得对志摩子学姐来说，姐姐也是一样。

“姐姐还是很喜欢志摩子学姐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坦诚地回答：“是啊，非常喜欢。”

“我想志摩子学姐对姐姐也是一样的。”我注视着她和我相仿的深黑色眼睛，想起三月夜晚她们相牵的手，想起幻觉中的静电。

只有这点我能肯定。

姐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她握紧我的手。

“谢谢你。”她说。

不知怎么，姐姐的表情中似乎多出一分落寞来。

下车的时候，姐姐的状态似乎好转了一些，快到游乐园门口的时候，我们远远地望见志摩子学姐正向我们招手。

志摩子学姐穿着长款的白色羽绒服，周围有一圈毛茸茸的领子，看起来十分可爱。她说毕竟是冬天，坐过山车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风相当冷。

“虽然迟了几天，但还是祝你圣诞快乐。”志摩子学姐带着与上回见面无异的温和微笑向我微微鞠躬，我半迟疑地回礼，心里只想着姐姐的事。

志摩子学姐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下一秒她与姐姐视线触及时，姐姐还是露出与方才相仿的寂寞的样子，或许是错觉吧，我只觉得志摩子学姐的眼神也有一瞬的动摇。

我夹在二人中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冲在前面，用故作高昂的声音喊她们快去排队，错过下午的花车表演可不行。

因为是距离圣诞节不远的假日，人流比平日更多，队伍中多得是手牵手相互依偎的腻歪情侣。真好啊，我想。不像身后那两个，看起来就像约好去游乐园的前一晚吵了一架，第二天还不得不带着孩子履行约定的夫妇。

所幸尴尬的排队时间不算太长，到了园内，本着“被吓一跳就能治好尴尬”的下猛药心态，我带着她们直接奔向鬼屋。这个游乐园里的鬼屋是热门设施，不过队伍跟进也相当快，游客们像是旅行时的团体观光队伍似的，排着队一点点进入西洋公馆似的建筑。

鬼屋里光线昏暗，角落装饰着骷髅与蜘蛛网，隐约看见两侧墙壁上挂着类似名画画作的仿品，仔细一看画面中的人物都呈现扭曲的诡异姿态。

前后此起彼伏传来游客的尖叫声，大概是被角落里突然出现的扮鬼工作人员吓到了，虽然我们周围也有想突然凑上前吓人的工作人员，但不知怎么都绕过了我们三人。

连鬼也不想吓气氛凝重的女高中生吗，我叹气，连自己的情绪也不自觉被这两个人带得低落起来。

走过转角的时候，拉开猩红色的布帘，突然一张煞白的脸在我们眼前出现。

我来过这所游乐园太多次，所以早就知道这个机关，早早做好心理准备。

“呀！”

不过志摩子学姐就没这么幸运，鬼脸似乎恰好出现在她正前方，让她吓得不轻。她的尖叫声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些，一点也不像平时看起来非常稳重的志摩子学姐。

我回过头想看看姐姐的反应，光线太昏暗，勉强能对着两侧泛红的氛围灯看见脸色不好的姐姐被志摩子学姐紧紧抱住，她一只手蒙住志摩子学姐的眼睛，另一只手握紧了志摩子学姐的手背。

我识趣地往前多走了几步。

走出鬼屋时，姐姐像个保护者一般牵着脸色发白的志摩子学姐，感觉她们之间凝重的空气已消散了一大半，我松了口气，接下来大概能轻松地度过这一天了吧。

“稍等一下，我去买瓶水。”姐姐说着，走向不远处的小卖部。休息天连买瓶水也要排队，于是我和志摩子学姐便坐在附近的长椅上等她。

“志摩子学姐，没关系吧。”

她摇摇头，低垂着眼，但似乎已无大碍。

志摩子学姐没有说话，在尴尬的沉默中，我看见姐姐已经快排到队伍前列，踌躇再三还是下决心向她发问。

“学姐和姐姐吵架了吗？”

她稍显惊讶地看着我，随即否认：“没有。”

“那为什么……”你们看起来都不像之前那么快乐，这句话无法完整说出口，好像说得明明白白就真的为她们的关系下了判决似的，我不愿这么做。

“大概是因为害怕吧，我们都是。”志摩子学姐淡淡地回应我不完整的提问，就像她完全明白我的言下之意，“明明很害怕，但我还是没有选择莉莉安而是报考了外部大学，但正是因为有乃梨子，我才会做这个决定。这么说很矛盾吧，与乃梨子相遇以后，原本那么强烈的成为修女的志愿慢慢被更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动摇了，因为我——”

“久等了。”姐姐拿着一瓶矿泉水小跑着回来。

志摩子学姐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她站起身来朝姐姐走去，她们看起来已经不再有十几分钟前那种尴尬的气氛了，好像又回到大半年前在车站那天，志摩子学姐笑着将热乌龙茶递给姐姐的时候。

她刚才，是想说什么呢？

我只知道，姐姐在志摩子学姐心中的位置，或许比我想象的更重要。

恢复精神的志摩子学姐似乎更中意刺激性项目，明明也谈不上擅长，但却对垂直九十度的云霄飞车跃跃欲试，我想起游乐园门口的对话来，似乎她从一开始就为云霄飞车做好万全的准备。姐姐从小就对游乐园没什么兴趣，但是看着兴致很高的志摩子学姐，好像心情也好转起来，传染快乐的心情总比忧郁好得多。

大概是状态变好的缘故吧，路过的布偶都和我们打招呼，花栗鼠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拍了拍姐姐的头。

“乃梨子上次也被布偶关照了呢。”我与志摩子学姐分别和花栗鼠握手道别后，学姐很自然地牵起了姐姐的手。

不知道莉莉安的其他姐妹是如何相处的，但就从姐姐与志摩子学姐的相处模式来看，这种姐妹关系还真是暧昧。

不是家人，也不像是单纯的朋友，明明在这个年代，女生之间也不会随便牵手。

很快志摩子学姐就要离开莉莉安，而再过一年姐姐毕业，她势必也会回到人生原有的轨迹，那莉莉安的规则，又会在外界的引导下变成什么样子呢？

志摩子学姐，为什么要离开莉莉安？

因为她放弃成为修女，所以离开这个归属之地？可她依然是个虔诚的教徒，这点不会改变。

她说是因为姐姐，那为什么又要离开有姐姐的莉莉安？

头顶的尖叫声不绝于耳，云霄飞车绕着轨道一圈圈急速行驶。

啊，原来如此。

莉莉安不是属于姐姐的轨道，而志摩子学姐也深知这一点。

志摩子学姐，大概是想坐上行驶在属于姐姐那条轨道上的车。

冬季的天黑得更早，听说烟花秀的时间会提前，我们走过了大半个游乐园，走到中庭等待的时候，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

三三两两的已经有些游客在这里等待，但因为我们来得早了些，所以人并不多。

“我去买点吃的东西吧。”我说着，寻找着附近的快餐店。

队伍排得很长，但后厨动作非常慢，就像遇上大堵车的公路似的，人们一窝蜂挤在一起，却迟迟不叫号。

已经付了钱，又不能随意离开，我眼看着店里的时钟，马上就快到烟花秀了，我不禁开始埋怨店内的工作人员。

似乎有其他的游客直接向餐厅经理抱怨，速度总算是加快了些，等我提着着三人份的食物急匆匆地往外赶的时候，烟花秀已经开始了。

花在空中盛放着，那是与自然不同的颜色。人工的色彩也能这么美丽，即使看过很多次，我也会被这样的画面打动。

我边看着烟花表演，边朝汇合的地方走去。

人群中大部分是带着孩子的家人或是恋人，在烟花秀中，常能见到接吻的情侣，毕竟在如此盛大又浪漫的背景下，情不自禁也是情有可原。

我还没意识到下一秒见到的场景会让我动摇到什么程度。

“不会吧……”看见眼前的景象，手也失去了力气，装着可乐的塑料袋滑到地上，塑料盖子被撞开了一个，隐约能闻到地面上散开的碳酸味道。

我顾不得捡起来，像一个心虚的窥视者，向后退了几步却又不敢移开视线。

深棕色卷发的少女亲吻着黑色短发的少女，志摩子学姐，还有我姐姐。

吻从额头开始，然后是姐姐的鼻尖，最后也不知是谁采取主动，总之她们吻着彼此。

烟花依然没有停，金色的、蓝色的、各式的光辉映在她们脸上，我又一次看见虚幻又美丽的、不存在的电流经过，中庭的人们注视着天上的烟花，我注视着她们。

那是一个不太漫长的吻，像年初的时候我们三人一起看的爱情电影，第一次接吻的情人会带着交错复杂的情绪，那些踌躇的、令人心焦的感情就像燃烧的烟花一样炫目。

她们离开彼此后，又隐没入人群之间，在纷杂吵闹的观众之中安静地欣赏夜空中盛大的表演。

我无暇欣赏天上的风景，只感到心慌，于是悄悄蹲下来捡起塑料袋里被我弄翻的可乐，朝快餐店的方向跑去。

零钱还够吗？

可乐把地上弄脏了，没关系吧？

末班车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试图联想所有无关紧要的事来压下我剧烈的心跳，但是无济于事，烟花下我姐姐和志摩子学姐的吻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姐妹、朋友、家人，还有一个选项被我刻意地遗忘，可是明明那才能够最贴切地形容她们之间看不见的火花。

情人。

她们是恋人吗？我不知道，不是恋人也能接吻吗？

说不定，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知道对志摩子学姐来说姐姐的存在十分庞大，我知道姐姐喜欢志摩子学姐喜欢得不得了，即使我没有特指，喜欢的种类也有无限多，那么即便是爱情意义上的喜欢也再自然不过了。

惊讶过后，好像突然觉得方才的自己大惊小怪。

快餐店内的客流好像一下子少了很多，店员看着我气喘吁吁又面色苍白的样子，关切地问我没事吧。

我说可乐撒了，对方好心地帮我重新倒了一份。

心跳似乎平复了不少。

回到中庭的时候，烟花秀已经结束了。

她们似乎在寻找我，我没说话，只是悄悄将冰凉的可乐贴在姐姐的脸上。

“纪子！”姐姐被吓了一跳，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烟花，看到了吗？”志摩子学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用与往常无异的表情问我。

我瞟了一眼姐姐，感觉她的脸好像红了一点。

“嗯。”我点头。

“摩天轮好像还没关哦，要一起搭吗？”姐姐问我。

“啊，不用了，我有点累了。姐姐们如果想去的话我就在旁边等你们。”

感到疲惫是真心的，况且目睹了那样的场景以后我也做不到在摩天轮上当个毫无意识的电灯泡。

志摩子学姐摇了摇头，姐姐似乎也不觉得可惜。

假如坐在摩天轮上，那就会看见地上的人有多渺小吧，但没有坐上摩天轮的姐姐与志摩子学姐，一同融入了渺小之中。

“摩天轮升到最高处后又会降落下来，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像是自言自语，志摩子学姐轻声说道。

“志摩子同学希望能够永远维持在最高点吧。”对话令我摸不着头脑，姐姐却接得很顺口。

“可惜世上不存在这样的事呢。”志摩子学姐说，“我可能更喜欢云霄飞车。”

为什么呢？对志摩子学姐来说是稍显意外的选择，但就像透过擦过的毛玻璃，看起来不重要的话语中隐约能窥见志摩子学姐的心。

“一瞬间掉下来的时候虽然吓人，但待在一起的话，连可怕的事都有趣起来了。”

“是呢。”

姐姐笑得温柔，那样的表情我第一次见。

我们随着离园的人潮缓慢移动，走出游乐园的时候，就像是电影落幕时大大的“The End”打在银幕之上，但对姐姐和志摩子学姐来说，大概故事才刚开始吧。

雪悄悄落下来，地表温度还不够低，落在地上的时候就直接化成雨水。即使如此，黑暗中生出的纯白还是让我的心飞扬起来。

如果是前几天下的就好了，那就会是个白色的圣诞节。

可是否是白色圣诞也不再重要，圣诞节已经过去，她们的头顶也没有槲寄生，但我意识到今天被我刻印在脑海里的画像就像永恒一般封存。

冬季过去，春季马上就会到来，分离与相遇共生的春季。

在春天到来之前，就让她们再向我保守一会儿秘密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