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百合献给圣母,将花冠献给圣灵。
那么,将什么献给面前刻着小小的十字架的、陌生的墓碑?
手指描摹墓碑上雕刻的姓名,姓氏与她自己的相同,在四周的同族间却格格不入,但她终究还是长眠于这片故乡的土地之中。
送给她的不是代表思想的三色堇,不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
是一束白蔷薇,白蔷薇意味着什么?
纯洁、思念……以及,代表着自己啊。
她将那一束仿佛自己化身一般的白蔷薇,沉默地,轻轻放在墓前。
她跪下来,闭上眼,在心中祈祷。
不知过去多久,身旁的人不曾催促她,她再一次睁开眼,眼前风景模糊得摇摇欲坠,泪水顺着眼眶流下来,视线才重新清晰。
她对上身旁少女的视线,对方有着与她相似的面容。
1.
时间。
回溯,回到她来到这座陌生城市的时候,回到她做下这个旅行决定的时候,再回溯,回到她知晓这名少女的存在、与她相识的时候。
三年级,四月末。
“妹妹候补小册子……?”
高中部全员的憧憬,被称为蔷薇大人的三人附带一年级的黄蔷薇花蕾,此时正趁着二年级的两位尚未踏入蔷薇馆之时,围着一本B5大小的笔记本。
确切来说,是由乃率先摆出了神秘兮兮的态势,才让祐巳与志摩子不由自主被她感染,然后凑到一块去。
“没错。”由乃仰起头,看起来像只骄傲的小猫,“我和菜菜一起做的,是在替我们山百合会未雨绸缪!”
“……由乃同学,不会又用了什么强硬的手段把菜菜卷进去了吧。”祐巳苦笑道。
如果把这里的菜菜替换成令大人,那就是今年春天之前常见的光景了。
“不,是因为我也觉得相当有趣才会参与的。”冷静的菜菜在一旁举手解释,不知是为了维护姐姐的面子还是确有此事。
“由乃同学越来越像江利子大人了呢。”
由乃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我才不要像她一样…”随后轻咳一声调转话题:“去年这时候,蔷薇馆的人数是?”
“五人……现在有六个人,没有那么吃紧吧?”祐巳掰着手指,或许在心中默念着历年蔷薇馆住民的名字。
“大错特错。”由乃大力拍着桌上那本可怜的笔记本,“今年可是只有祐巳同学和小梨两个人没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和委员会哦,现在菜菜是剑道社的一年级,花在社团活动上的时间比二三年级的要多不少,小瞳又是戏剧社的台柱,我也要被千里同学拉去顾剑道社,能稳定干活的人又只剩下祐巳同学和小梨了!”
还有我…志摩子刚想说话,由乃又继续机关枪似地抢拍。
“所以,不能像我和祐巳同学去年那样拖拖拉拉的。总之我们已经挑了一部分一年级里比较引人注目的人,先给你们看看,有兴趣的话再把这本笔记给小梨和小瞳。”
不过即使自己与祐巳同学对这个计划没有兴趣,由乃同学一会儿也会像强势的推销员一样把笔记塞给两位花蕾吧。志摩子想。
忽然想起由乃同学的座右铭“先手必胜”,或许除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由乃同学只是想在学期初就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免得“引人注目的”新生们被各个社团和委员会的高年级抢先缔结为姐妹了。
“这个点子,总觉得有些耳熟。”祐巳回忆着,脸上又露出百面相,看来即使升到三年级成为独当一面的红蔷薇,有些习惯也无法改掉,“啊,好像是蓉子大人那个时代的东西?”
“没错,以前小令告诉我的,现在觉得这个主意可真不错。当年蓉子大人也因此和祥子大人缔结姐妹了不是吗?”由乃拿起笔记本,得意洋洋地打开。
四人凑在一块,看着由乃一页页翻过去,每一页上记录着一名一年级生,没有照片,有些人详细地记录着班级姓名学号,乃至外貌身高,所属社团和基本的性格,另一部分只有班级名字加上寥寥几语的评价,大概是同学的转述。
笹原尤利加属于前者,上坂真夕属于后者。
上坂的名字,志摩子和乃梨子一同在美术社门口的展示画上见过,可另一个一年级呢?
Sasahara Yurika。
名字的发音转动了陈旧卡壳的八音盒齿轮,音乐无法顺畅地流淌出来,可音乐本该在那儿的。
这个名字,仿佛该在哪里听过,仿佛她必须知道。志摩子怔怔地,试图在大脑中搜索出与之相关的条目。
“啊,是这孩子,一定要推荐给小梨呢。”由乃指着笹原尤利加所在的那一页。
一年藤组十七号笹原尤利加,无所属社团,图书委员,天主教徒。后附有成绩与性格,算是成绩优秀个性认真的,但显然笔记的作者意不在此。
“一年藤组的白蔷薇?”祐巳指着笔记本上的一行带下划线的字,“菜菜你就是一年藤组的没错吧?”
“是的,我偶尔听到有人这么叫她。”菜菜像在思索着合适的措辞,由乃接过话头:“我去一年藤组的时候见过她。”
和志摩子同学你长得非常像啊。她说。
出乎由乃的预料,妹妹候补小册子受到两位花蕾的一致冷遇。
“感谢黄蔷薇大人的好意,但是不必了。”瞳子正忙于玛莉亚祭的文件,头也不抬。
“我也是。”乃梨子理了理手头的剩下的表格,还剩一个项目需要美术社进行确认,她打算下午就去,“如果因为一个一年级和姐姐大人很像就把她列为妹妹候补,太奇怪了不是吗?好像要找一个姐姐大人的替代品一样。”
换言之,姐妹关系无法相互取代,包容守护的一方和支持的另一方,两者截然不同。
志摩子不禁松了一口气,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在乃梨子言辞强烈地拒绝之前,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微暗的心情。
可是,为什么会松一口气?
是因为乃梨子还没有那么快对一个下级生产生兴趣?
还是因为那个下级生是个和自己相似的人呢?
志摩子想,自己大概只是想听到,对乃梨子来说,藤堂志摩子是无可替代的。
乃梨子会找到她独一无二的妹妹,就像她找到了独一无二的乃梨子。
“在你毕业之前,我会寸步不离地陪在你身边。”
那天融化在雨中的话语如今也在她胸腔中回响,温暖的雨水、柔软的领结、手腕上玫瑰念珠的沉重被轻巧地装饰在乃梨子的胸前。
毕业之前。约定拥有它的期限。
已经过去一年了,还剩下一年,话语仿佛被施加言灵的束缚,这一年过后,她将离开莉莉安高等部,到那时,乃梨子便不会再陪在她身边。
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志摩子自己经历过姐姐的毕业,祐巳同学、由乃同学,每个人都一样,相遇和离别是一对双生。
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提前去为樱花的凋谢而感伤,未免太过焦急。志摩子想。
她不知道,到了明年今日,那注定的离别到底是她离开乃梨子,还是时间将留在莉莉安的乃梨子从她身边抽离呢?
2.
六月。
梅雨季尚未结束的时候,志摩子那看不见摸不着但如影随形的晦暗情绪,终于通过外部媒介让它初显雏形。
蔷薇馆此时只有三名蔷薇学姐各自工作,她在湿气恼人的天气里叹息,然后那声叹息被同伴们敏锐地捕捉到。
“志摩子同学在烦恼吗?”祐巳问。
“啊,抱歉,我没想发出声音的。”志摩子皱了皱眉,这件事,或许能够向同样是三年级的祐巳与由乃倾诉,毕业,人人都要经历。
由乃:“难道说在烦恼要不要直升莉莉安大学?你看,早上不是刚发了调查表吗?”
说着她便拿出书包里的文件,摊在桌面上,簇新的表格的是否栏中,“否”的外侧已经被打上圆圈,圆圈顶破了格子,画到框线外的空白上了。
“由乃同学打算报考外校吗?”
“嗯,去年圣诞晚会之后我就考虑过了。祐巳同学是打算直升,志摩子同学呢?”
“我不知道……”
藤堂志摩子这个人,对待旁人时的客观和理性到了处理自己的问题时总是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踌躇不前足以被称为优柔寡断了。
但与生俱来的个性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审视自己时,就像被一叶障目,看不清自身,也看不清影响自己的到底有什么。
“我……”
想当修女这句话,现在还能坦荡地说出口吗?
她没特地说过,现在的山百合会之中除了乃梨子,大家知道她这份隐秘的愿望吗?
“没关系啦志摩子同学,这次只是第一次问询,九月才是正式的,时间还很充裕呢!”祐巳像要给志摩子打气似的,握住了她的手,“不用逼迫自己马上下决定。”
祐巳微妙地理解为:志摩子想立刻决定到底是留在莉莉安大学还是报考其他学校。不过,从是否留在莉莉安的结果而论,倒也没有什么错误。
志摩子无法现在就毫不犹豫地决定想要留在莉莉安,还是想要成为修女,像一个摇摇晃晃的天平,两边被不断加减不同的砝码,永远也无法比较出重量。
正想回应祐巳同学的时候,饼干门被打开了,三位花蕾,以及新加入的白蔷薇花蕾的妹妹走进来,人到齐后便要开始今天的会议。
是的,梅雨季刚开始的时候,蔷薇馆有了新的居民。
一年藤组、美术部所属的上坂真夕。
她做完杂活后会坐在乃梨子身旁,因为中学时期没有学生会的经验,乃梨子就会根据今日的议题教她山百合会的各项工作。志摩子回忆起来,去年自己好像并没有刻意做过这种事,乃梨子似乎踏进蔷薇馆的门,便知道了这里的运转法则。
乃梨子是个比我更优秀的姐姐,她想。
会议结束后,原本该由一年级的两人留下打扫,不过志摩子主动提出代劳,于是伙伴们三三两两离开了,蔷薇馆中又只剩下志摩子,以及没有离开的乃梨子。
乃梨子关上门,志摩子没有问她留下的理由,她一定会留下的,即使她升上二年级、即使她有了自己的妹妹,二条乃梨子也一定会履行她在上一个雨季的约定,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乃梨子率先开口:“志摩子同学在犹豫升学的事?”
方才她们三人的对话,一定被门外的大家听见了。
“是啊。”
“你现在还想成为修女吗?”
窗外又下起雨,思绪飘渺不定,忽而想起去年在车站,第一次告诉乃梨子自己的秘密,忽而这个熟悉的问题又以兄长的口吻,在脑海里又一次重复。
她只能回以与当时无异的回答,与方才无异的回答。
要不要直升莉莉安?要不要成为修女?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自白。
她以为问题会随着时间迎刃而解,但现实就是,她被困在抉择的路口了,即使现在不是非下决心不可的当口,但总有一天那一刻会来。
乃梨子朝她笑,安慰?落寞?志摩子或许明白,或许又不太明白她笑的理由。
志摩子只是向她的方向走去,伸出手,然后乃梨子温暖的拥抱便包裹住她。自从上一个毕业季那时乃梨子说了那句“偶尔也需要肢体接触”之后,她们便偶尔会在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拥抱。
养成了坏习惯呢。志摩子心想,一不小心就会沉浸在令人安心的怀抱之中,这样的话,她要怎么样才能面对必然发生的离别呢?
“没关系的,志摩子同学。我会支持你。”乃梨子的话语扫过志摩子的耳廓,让她觉得有些痒,她像只撒娇的小动物,蹭了蹭乃梨子的脸颊,然后将头埋在她的颈窝。
“嗯。”声音闷在乃梨子颈间,志摩子将她抱得更紧,温度、香气、制服布料的触感,混合在雨季潮湿粘腻的空气里,分不开。
从拥抱中分离后,一切照常,就像是单纯的充电行为,没有别的意义。至少志摩子愿意让自己相信它没有别的意义。
她擦干乃梨子在流理台洗净的杯子,一个个把它们放回壁橱。雨还没停,一点一滴打破空气中黏腻的沉默。
“乃梨子呢,想过毕业后要去哪里吗?”并肩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时,志摩子冷不防发问,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没问过乃梨子这个问题。
“这个嘛,总之现在正朝W大理工学部努力中,莉莉安不是没什么复习迎考的氛围吗,挺让人头疼的。”她一面回应志摩子,一面打开蔷薇馆的大门,撑起雨伞。
乃梨子轻快地笑着,似乎也并不为莉莉安松散的学习气氛而忧心。
并不是预料之外的回答。
但听见她具体的目标的时候,志摩子的心好像被什么冷不防刺了一下,并不是严重的皮外伤,可就像卡在指腹的细小竹刺一样隐隐作痛。
原本,来到莉莉安就是乃梨子人生中的意外,毕业后要纠偏路径就再自然不过了。
无论是直升莉莉安,还是成为修女,都注定是与她不相干的两条路,她原本就走在与自己大相径庭的轨迹上,两种性别、没有宗教、但充满竞争的地方,那是属于乃梨子的轨道。
志摩子天生不是一个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像站在了分岔口上,原本认为只有一条通向上帝之国的笔直道路,不知何时,它朝着其他方向延伸出新的路。
引到永生的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你们要进窄门去。
志摩子以为自己年少时便早早找见进到窄门的那条路,如今在那临头,倒是踌躇不前了。
离开蔷薇馆,她们二人并肩走到玛莉亚像前,志摩子双手合十,在心中祈祷。
圣母,请给我指引方向。
良久,她回过头,乃梨子似乎就是在等这一刻。
“志摩子同学还记得前段时间由乃大人那本妹妹候补册子里的一个人吗?”
意料之外,从乃梨子的口中,那个名字再次被提起。
笹原尤利加。
“她的老家似乎是教会呢,应该也有所属的修道院,要去问问看具体的情况吗?”
由乃心血来潮在那本笔记上大肆记录的时候,当然并不知道相邻两页一年藤组的孩子从中等部时起就是朋友。
其中一人成为了山百合会的一员,偶尔也会在谈话中提起另一人。
乃梨子就是这样知道笹原尤利加的情况的。
“乃梨子,其实莉莉安内部就有修道院哦。”所以也没必要去问不认识的一年级生,志摩子笑着说。
“是这样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本想去通过真夕问她的。”乃梨子讪笑到,挠了挠颊边的散发,“我以为能帮到你呢。”
志摩子摇摇头:“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谢了。”
“倒是那孩子,我总觉得名字相当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难道说和以前的同学老师很像?或者别的什么人,我也不清楚。”
“说不定既视感就藏在以前的毕业相册之类的地方,有件想不起来的事情一直卡在脑子里也挺难受的吧。”乃梨子提议说。
“一年藤组的白蔷薇……吗?”志摩子喃喃自语。
乃梨子扑哧笑了出来:“现在倒是没人再提那个称呼了,毕竟白蔷薇花蕾的妹妹也在班上。笹原同学本人似乎也不喜欢这个说法。”
“乃梨子见过她吗?”志摩子饶有兴趣地问,“真的和传闻中的一样?”
乃梨子犹豫了一秒,在回忆对方的面孔似的,然后点了点头。
“这么一说,长得倒是很像。我们班上也有亲生姐姐在三年级的同学,甚至比那更像一些。”她顿了顿,用手比划到肩膀,“头发大概这么长,也是棕色的卷发,不过气质和志摩子同学完全不一样。”
那真想和她见一面。志摩子说。
3.
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志摩子所想的确实成为了现实。
学期初时由乃说得没错,只有两名无他职在身的山百合会成员干起活来确实应接不暇,特别是第二学期活动繁忙,不少活计也需要在第一学期末开始准备起来。
就在这时候,笹原同学成了蔷薇馆的临时帮手,确切来说看起来像是被朋友上坂硬抓来的。
她与志摩子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发出了低声的感叹。两张相仿的西洋人偶似的面孔像是摆在商店橱窗里的对照,仅仅有些发型和神态上的差异,笹原同学不太爱笑,给人一种冷淡的印象。
“简直就像姐妹一样!啊,抱歉啦小梨,我说的不是sœur的姐妹哦。”
意思是,像是亲生姐妹一样。
面对另两位兴高采烈的蔷薇大人,乃梨子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有一个只有白蔷薇姐妹知道的秘密。
那是在笹原尤利加来到蔷薇馆之前的事了。
樱花花期快结束,大约是上半年最后一次能在樱花树下吃午饭的日子里,志摩子说道:
“我母亲,亲生母亲,就是姓笹原。”
“诶!?”
“因为我出生后不久她就过世了,所以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昨天在仓库里找毕业相册的时候发现有一张写着她的名字的文件。”她用筷子夹起一个芋头,但没有把它送进口中的意思,轻轻一夹,绵软的芋头分成了两半。
“她的名字是笹原尤利娅。”
乃梨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和上次古怪的墨镜厨师哥哥比起来,到底是哪一方比较震撼呢?
虽然不能以名字相似就鲁莽确定人与人的血缘关系,但不如说,那张脸就足以让人疑惑。一切都是旁证,世界上有志摩子同学和厨师和尚那样完全不像的亲人,就有可能有长相相似的陌生人。
“志摩子同学知道你母亲的老家吗?”
“长崎,昨天才看到的。因为并不是东京,所以印象很深,不过为什么问这个呢?”
“……真夕说过,她朋友是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从长崎转来莉莉安的。”
“这样啊。”
所有的旁证是否能引导向正确的答案?
志摩子深呼吸,然后闭上眼。
这时候该有什么样的情绪呢,没人被教导过。说到底,她们如今也仍在猜测,即使得出了那个确切的结论,笹原真的是志摩子同学的亲戚,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乃梨子想,自己大约无法替志摩子设身处地去设想这样一个情景,光是当初志摩子同学那突如其来的家世自白就让她手足无措了。
已故的母亲、相似的名字、一个或许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年级学生、还有共同的信仰……未曾想过的事与未曾见过的人潮水一样涌进来,构成对志摩子来说相当重要的命题。
乃梨子默默拉住志摩子的手,志摩子先是感到有些不解,接着回握那只手。
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希望给志摩子同学一些鼓励、希望成为她的支柱。这样的心情,她一定能明白。
数日之后。
第一次与志摩子面对面时,笹原同学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之情,倒不如说有点冷静过头了。不过毕竟,这所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蔷薇大人的样貌,或许她早就厌烦了同级生拿她和白蔷薇相提并论也说不定。
三名蔷薇大人当前,她依然大方的举止给大家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一开始就关注过她的由乃同学更是对她青眼有加。但总有一丝违和感浮上志摩子的心头,至于那是什么,她又难以言表。
在蔷薇馆里志摩子偶尔会和笹原对上视线。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下意识去看她,但时间一久,她发现确实是笹原同学在观察自己,当志摩子察觉到那份视线之后,笹原有时毫不避讳地对她点头行礼,有时会默默移开眼睛。
凝视的同时也在被凝视。
相处久了志摩子发现她对待大多数人并不像一开始表现出的那般冷淡,和朋友真夕、同班的菜菜之间可以自然谈笑,对待高年级的乃梨子和瞳子、甚至红黄蔷薇祐巳同学与由乃同学的时候即便有些拘谨,但基本上都能冷静做出回应。唯独对待志摩子,是稍微有些不同的。虽然是白蔷薇家找来的帮手,但她很少与志摩子交接,甚至是回避。遇到有些需要由志摩子确认的内容,她会找乃梨子代为转达,而面对其他高年级时则会自然主动地上前询问。
还有那种观察者似的眼神,让志摩子不禁联想到了茑子同学,但茑子同学的观察中有作为朋友的体贴,笹原更像是纯粹的他者、一个局外人。她在丈量彼此的距离,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志摩子也不清楚。
于是后来,在她们恰好对视的时候,志摩子总会对她笑一笑,一年级生显然对她的笑容有些猝不及防,不过很快便适应了这种转变,回以一个相仿的笑。
要怎么才能模糊掉那根他者的防线?
志摩子下意识觉得,她们不该是这样的,有很多事想要问她,很多志摩子自己也不明白该如何发问的问题。
最终,在夏天来到之前,她鼓起勇气,走到一年藤组门口。
藤组的孩子为她叫来笹原,避开一年级生压抑着的惊呼,她们走到人迹稀少的楼梯下。
志摩子深吸一口气:
“尤利加同学,你听过笹原尤利娅这个名字吗?”
笹原快速眨了眨眼,一开始没有立即回答,但志摩子从她犹豫的眼底看到了答案,不多久后,她点了点头。
“我一开始知道的名字,是藤堂尤利娅。”
“那你应该是我的……”
“表妹,血缘上来说应该是的。”
她果然知道。志摩子想。
一直以来以为自己从不在意的事,以这种形式直白地摊在她面前。
给予她生命的父母,早已离她远去的事实。
明明他们存在过的证明一直都在小寓寺里回荡,佛坛上的名字、老施主们看她时发出的哀叹、兄长望着她时流下的眼泪、奶奶留下的佛珠……
这些是她故去的名义上的兄长、实际上的父亲准至留下的证明,可母亲呢?
只有仓库里的玫瑰念珠和一帧小像,甚至志摩子都不太记得相片里她的样子。她是个符号,一个在自己生命中匆忙离去的影子。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不会想起自己曾有过真正的母亲。
但是看到和自己相像的、有着和真正的母亲相似名字的人,她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世界上在藤堂志摩子与笹原尤利加诞生之前,曾经有一个与她们都血脉相连的人。
4.
那天的对话被上课铃打断,笹原同学朝她鞠了一躬,然后她们就像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各自回到了教室。
她很快将此事告诉了乃梨子,乃梨子并不惊讶。猜想被验证,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
“志摩子同学是怎么想的呢?” 她问,“这层关系会让你困扰吗?”
“困扰什么的…并不会哦。”
“但是,在迷茫吧?”
被乃梨子直率的目光所注视,志摩子感到无所遁形,如果和乃梨子相处得再久一些,或许就会被她读懂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思吧。
她无意隐瞒,于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对志摩子同学来说最迷茫、最困惑的事情是什么呢?”
还是面对自己时那份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志摩子在这一瞬间甚至觉得立场颠倒过来,被包容和守护的那一方,反倒成了志摩子。
例如:进路,到底是在莉莉安升学,还是实现儿时的梦想,成为上帝脚边的羔羊?
例如:那位凭空出现的表妹,有着和她相似的面目,相同的信仰,让她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困惑?
还是隐藏在上一个问题表象下的,从未了解过的母亲,以及早已被那位母亲影响的那一半的自己?
她从什么时候学会分析自己的?藤堂志摩子从来不是个擅长潜入她的心,然后将每条纹理仔细剖开看的人。从一个她自己也没有注意过的时间点开始,藤堂志摩子改变了。
父亲发现了、兄长也发现了,到最后,最迟钝的还是她本人。
自己的事、尤利加同学的事、母亲的事……
还有,乃梨子的事。
——因为有乃梨子陪在身边,所以,藤堂志摩子改变了。
改变了的藤堂志摩子,思考起了原本不存在于她的小小世界中的一切事。
她转过头,望向认真注视着自己的乃梨子,对方好像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到了,红着脸垂下了眼。
“志摩子同学一下子回答不了也没关系的,只是说有个方向的话,会比较容易思考。你看,就像找资料的时候依据索引一样…”她有点慌张地解释道。
“不,只是发现不明白的事变得更多了而已。”志摩子说,“不过,不是一件坏事。”
“是吗?”
志摩子点头。
没关系的,至少现在,乃梨子还在她身边支持着她。
至少现在,让她回到那个包容与守护着乃梨子的位置。
换上夏季制服的时候,代表离暑假也不远了。
蔷薇馆内没有空调。午后,不知是谁打开了窗,微热的风吹拂着窗边的薄纱窗帘,初夏干净的空气从外头涌进来,明明身处当下,却浮现出一种令人怀念的气息。
新闻部今年也将暑期活动调查问卷发给了山百合会全员,大家一面收尾今天的工作,一面在表格上画圈,各自讨论着暑期的行程安排,但问卷并没有给不属于山百合会的笹原同学。
然后关于暑假的话题便转到一年级生头上,菜菜要进行剑道的训练、真夕会和乃梨子到寺庙画古建筑素描。
“尤利加同学呢?暑假有什么安排吗?”志摩子问。
“我准备回一趟长崎的老家。”
自那次唐突的发问之后,包裹在笹原同学——现在志摩子称她为尤利加同学——身上看不见的坚冰正在消融,至少她不再刻意回避与白蔷薇的谈话。
或者,改变的也是志摩子那一方,她学会主动去与这位一年级生搭话。
梅雨季时对乃梨子所说的话,如今必然被完全推翻。
——没有必要去问一个不认识的一年级生关于她,和她老家教会的事。
对方已经不再是一位陌生的一年级生,甚至长崎、那所教会,也开始与志摩子有关。
她开始有一种强烈的情绪,需要寻找一些东西,需要弄清楚不知从何时起盘踞在脑内的、尚未被命名的想法。她想要走进一扇从未进过的门,门上有锁,她没有钥匙。
“白蔷薇大人。”
会议正式解散,当志摩子准备推开饼干门的时候,被身后的尤利加叫住了。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表情,让志摩子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自己一年级的时候在三年级生面前也是这样吗?
“有什么事吗?”
房间内,另两名一年级生仍在扫除。尤利加走出来,站到走廊上,她们面对面。
“要一起回去吗,回长崎。”
回去。
应该指的是返回原处或是回家的意思。
一般来说,后跟的宾语应当是家、是故乡,再不济也是学校或公司,至少是个熟悉的场所。
志摩子有些惊讶地望着对方,好像她说的是异国的语言。
尤利加见她不说话,有些尴尬地将一缕遮住视线的卷发别到耳后,“……机票也是一笔开销,白蔷薇大人可以考虑几天再回复我。不去的话,也没有关系。”
那么,我就告辞了。尤利加鞠了一躬,打算从尴尬中逃离。
“请等一下。”
慌忙之中,志摩子抓住她的手臂。尤利加愣了一下,然后停在原地。
“我和你去,一起回去。”志摩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