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心理上放松下来后,甚至感觉时间也流动得更快了。
她们聊了不少事,当话题谈到志摩子的宗教信仰时,她感觉茨子小姐是有些讶异的,但她像接受了藤堂志摩子的出现一样,接受了她出身佛门的信仰之心。
当她试探性提及是否成为修女的话题时,茨子小姐却仅仅说了一句话。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有什么答案?她自己也不明白。
到头来,自己真正想发问的东西,怎么也无法用言语轻易组织出来。
晚餐、洗漱,似乎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
客卧是上下铺单人床,躺在床上,整日奔波的疲惫感就立刻侵袭了全身。
明天还要早起,志摩子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想别的事,她闭上眼就睡着了。
梦境模糊,睡眠怎么也潜不到深处,无形的手把她的灵魂拽向表层,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
志摩子睁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指向五点半,上学的日子里再过不久也要起床,所以她无法倒头再睡。
她轻手轻脚起床,打开小包,习惯性去摸布袋中的玫瑰念珠准备进行早祷。然而指尖触摸到的并非柔软的布袋,而是硬质的书籍棱角。
书很薄,她迟疑地将它从包里抽了出来,不知是被标题所吸引还是纯粹好奇内容,她打开翻了几页。
原本以为会与宗教更密切相关,但看起来似乎是个爱情故事。
窄路通向永生。
……
“可是,我也可能离开你呀。”
“我永远也不离开你。”
……
仿佛是主角两人的灵魂在推拉彼此,一个执意离开,一个请她留下。
要离开的人,是怎么劝说自己远离所爱之人的?
志摩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攫紧了一样。
尤利加不知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等志摩子注意到的时候,她已梳洗过,但看起来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志摩子望向时钟,已经过了七点,确实是该起床的时间。按照计划,今天她们要去一趟教会。
出门的时候,茨子小姐与她们挥了挥手告别。
“您不和我们一起吗?”
“一会儿确实会过去,不过需要在那里处理些日常事务,所以不能和你们汇合了。”
“姑姑是教会的负责人之一,还挺忙的。那我们就不打扰你啦。”
尤利加拉了拉志摩子的手腕,示意她跟上自己的脚步。
仅仅经过了一个晚上,陌生的街道似乎就变得更亲切起来,阳光大好,小岛上连风都带着海洋的气息。
“听说以前,姑姑对教会的事没有那么上心,不过后来就变了。”
“因为我母亲的关系?”
“可能吧,毕竟我父亲也离开了这里……可能多少想代替他们做些什么。”
背负起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就如同走在不属于自己的道路上,那路上必然荆棘丛生。
拐了几个弯,便从社区里走了出来,走到临海的街道上,时而有海鸟掠过水面,惊起一阵波澜,除此以外,海面风平浪静。
闭上眼,她想象着一场暴风雨隐藏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
内心深处栖息着暴风,她从来不敢去惊扰它,只是仍由它呼吸生长。
它什么时候会显现出来?
正当志摩子陷入思考时,尤利加拍了拍她,她这才发现脚步已经停了下来。
“咦,这里…”
并非昨日所见的尖顶教堂,那儿显然还在更高处,走到这个距离,隐约能看见门口的基督与双手合十的纯白圣母像。
她们现在驻足的地方,只是个花店罢了。
整齐地陈列在门口展示架上的,是当季的鲜花。纯洁的百合,代表思想的三色堇,表示记忆的迷迭香。
尤利加在百合花前驻足了一会儿,转头走向深处去。
“虽然往年都是买百合花的,不过这次就买这个吧。”
她捧起一束白蔷薇。
被妥帖地包装成束的白蔷薇,白色花瓣上仍有水珠,它被系上了细丝带,交到了志摩子手上。
“马上就要去见一位很重要的人了,这个就由白蔷薇大人来保管。”
志摩子默默地收下花束,心里已经明了她指的是什么。
这将是为死者献上的花束。
教会的深处,有为信徒设立的公墓。
她的母亲,一定就在那里。
走上长长的坡道,便是教会。
白色教堂的尖顶指向湛蓝的天空,抬眼看那高耸的十字,大片的蓝色望得人眼睛生疼。
基督像张开双臂伫立在门前,在他身下立着刻字的碑: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于神,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
不远处立着双手合十的圣母像,她身前有信徒摆放的新鲜百合花。
走进门,眼前所见是高高的穹顶、彩绘玻璃、深处的圣像与十字架。
志摩子又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怀念。一瞬间忘记了自己,也忘却自己的烦恼,双手合十,坐在长椅上,纯粹地祈祷。
不多久,她站起来,对一直站在一旁等待的尤利加说:带我去那里吧。
穿过走廊,有一扇通向后院的小门。走过这扇门,便是大片的墓园。尤利加走在前头,志摩子跟在她身后。
信徒们在绿茵里长眠,人们将雕刻得精美的天使与十字架放在墓碑旁。
走在草坪上的石板小径上,小径通达深处,有一些坟墓排列得较紧密。
“这一块是我们家的坟墓。”尤利加说,然后带着志摩子走到最里面。
在那角落,有一方小小的墓碑,即便是在所有的墓碑之中,它也算得上相当朴素,仅仅在碑上刻了十字架。
唯有那块碑的姓氏,在一众的笹原氏之中格外突兀。
藤堂尤利娅。
志摩子将手上的那束白蔷薇放在墓前,然后跪下来,闭上眼,祈祷。
就像在圣堂中那样,纯粹地祈祷。
为了母亲而祈祷。
素未谋面的母亲,短暂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却永远离开了。
她们没有机会了解彼此,只能从局外人的角度去捕捉她的轮廓。
母亲选择了自己的窄门,并非上帝面前的那一扇,而是自己挑选的,道路窄小又遍布荆棘,她义无反顾地走上去。
她和父亲,如今在天上得到了永恒的幸福了吗?
她想着,情不自禁感到悲伤。
不知过去多久,她遗忘了时间,睁开眼的时候,泪水自然地顺着眼眶流下来,视线模糊又再度清晰。
不知为何,感到心中的重担稍稍卸下了一部分,即便它仍如影随形,但她总算有一点勇气去和暴风眼对视。
于是问尤利加:
“你以前,也会来看她吗?”
对方点了点头。
“小的时候会好奇,为什么这里有一个和我名字相似,姓氏又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人……大人们都语焉不详,但我总觉得与她有些连结。后来长大一点,是姑姑告诉我她的事。”
“关于什么?”
“原本要做修女的人,选择了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离开了上帝,选择了不同的命运。我听说的就到这里为止了。”她笑了笑,与志摩子一样朝着墓碑双手合十,“不过,她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一度离开了上帝脚边的羔羊,最后回到祂身边了。
“但是,我依然憧憬着出走本身,到一个故乡以外、宗教以外的地方,遇见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不同的人。我憧憬着你母亲……另一个姑姑的勇气。”
所以,我每年都会来,即使在离开长崎后。她说。
志摩子想,过去的尤利加或许也像今日的自己一样,为陌生又血脉相连的女人献上属于圣母,也属于她的名字的百合花。
“谢谢你…尤利加。”
她第一次略去敬称,去叫她表妹的名字。
尤利加稍有些惊讶,但那一点讶异稍纵即逝,她弯起身子,朝仍跪在墓碑前的志摩子伸出手,将她扶起来。
两双颜色相同的眼睛对视,如今能在对方眼底里看到的,是不加伪装的彼此。
“不客气,志摩子……姐姐。”
10.
从教会回来后时间还早,但志摩子感到阵阵的疲惫,她只是留在房间里读完了剩下的书。
当晚,志摩子梦见自己迷路了,在陌生的小巷里跌跌撞撞,一扇扇的门都紧闭着,可自己手上的钥匙,要打开的是哪一扇门呢?
从寡淡的噩梦里醒来,身体依然遵循着自己往日的生物钟。尤利加还在睡,志摩子轻手轻脚起床开门,拿起自己小包中的玫瑰念珠。
夏天,晨光已经从客厅的窗外照进来。她一瞬间有些恍惚,昨日的经历宛如梦境,而真正的梦境又是一片迷宫。是了,她还要祈祷。她忽然感到有些紧张,跪在天光前的地毯上,指尖拨动玫瑰念珠默想祷文,从圣牌开始,到每一个串珠,欢喜五端、痛苦五端、荣福五端,循环往复。然而总有什么萦绕在她心头,她忏悔自己的懈怠,但焦虑感如影随形,她越是祈祷,越是无法消解焦躁。
玫瑰念珠绕过一圈的时候,志摩子又想起母亲来。现在她所用的这串念珠,正是她儿时在仓库里发现的遗物。
母亲离开家人,选择了父亲的时候,是怎么让自己无愧于心的?
她会后悔吗?
正想重新从头开始再次默念祷文之时,志摩子听见门的插销轻轻打开的声音,朝着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茨子小姐正要从房间里出来。
“我打扰到你了吗?”对方带着歉意问道。
志摩子摇了摇头。
“小志摩是个虔诚的孩子啊。”
志摩子想起方才分心的时刻,感觉有些愧意。自己儿时应该是个比现在、此时此刻更虔诚的人吧,说到底,她感受到了自己心灵动摇的一瞬间。
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迷茫什么?
家人、朋友、伙伴、姐妹……
乃梨子……
她必须发问,她想知道,在十多年前,她母亲放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放弃做一个修女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茨子小姐会知道吗?
她心想自己此时此刻一定带着痛苦又迷茫的神情。
就像是有读心术一般,茨子走上前摸了摸志摩子的脑袋,久违地被当成了一个孩子,让她一瞬间有些无所适从。
“不要勉强自己,小志摩。”她说着,领着志摩子坐到沙发上,然后打开放着圣母像的玻璃柜,下半层整齐放着一些书籍和文件,在边缘的地方她抽出一本旧圣经,她打开经书,抽出夹在其中的一封信,
“我想,这个该给你看看。”说罢,将它郑重其事递给志摩子。
信封上有邮票和地址,却没有盖上邮戳,说明并不是被寄出的。而无论是信封还是信纸本身,看起来因为读过太多次,纸张发皱,边缘也已毛化。
致茨子姐姐——
心脏开始狂跳。
就像是前日傍晚时候,像是昨日早晨时候,像是与茨子小姐会面前,或是站在教会的门口时,此时此刻她的心又开始了相似的躁动不安。
是来自她母亲的信。
信上的字迹有些飘忽不定,不知是因为写信者的心情反映到了笔迹上,还是另有他因。
对不起,这两年来从未联络过你,然而现在到了不得不和你道别的时候。
我将不久于人世了,直到最后,我也无法忘记我离开那天,你们的表情。
我没有资格请求你们的原谅、主的原谅,我背叛了主,所以现在我必须接受祂给予的惩罚。但我竟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我仍然是笑着的。我当感谢祂仁慈地赐予我这两年的时间,让我与所爱的人相遇。
我已是一个母亲了,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志摩子——她的出生让我体会到此生最大的痛苦,生产的痛苦、以及现在,不得不与她分离的痛苦,甚至超出了我对死亡的本该有的畏惧……我竟没有太多恐惧,这是我应得的罪罚,唯一不甘的是,我无法亲眼见证到她的未来。到头来,我也要和我们的母亲一样了,母亲过世的时候,是否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呢?
死亡的迫近让我意识到此时此刻我还活着。
我原本是活着的吗?是自由的吗?在与他相遇之前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应当也没有考虑过,我们仿佛生来就接受了要侍奉神的命运,在此之前从未质疑。
但我们相遇了,我想我们是为了与彼此、与志摩子相遇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也是神的指引,无论是他的神,还是我的神。
你看到这句话,会生气吗?如果是阿证,就一定会了。我们本该是一体的,我本该和他一样,生来便要侍奉主,但却逃离了自己的天命。
所以,要是可能的话,请你转告阿证,让他代替我这个不成器的孪生姐姐,向天父祷告吧。
我很想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但终究只敢以信件的方式联系,你或许不会给我回信,即使回了信,我可能也看不到了。
愿主永远保佑你们。
尤利娅
——她曾迷茫过。
——她问心有愧。
——她不会后悔。
那扇窄门之后,究竟是什么?沿着那条小路走,最终就能走到那唯一的答案了吗?
还是说,根本就没有答案呢?
志摩子捏紧了信纸的边缘,感觉自己站在了悬崖的边界线上,向下望去,是她从未瞥见过的、母亲的过去。
为什么以前不曾在意过?
她明明就存在于此,存在于她的玫瑰念珠上,那帧仓库里的相片和圣母像下的相框里,这封信上飘渺不定的字迹中。
就连自己,也是她存在过的证明。
信纸就像一面镜子,透过镜子她看见镜子背后那个颤抖着写信的母亲,也看到了自己。
母亲站在分岔口上,毅然地选择了与来路相反的小径,小径的尽头,站着做出了同样抉择的父亲。
打从一开始,自己为什么阴差阳错去选择那条与母亲相同的路?
她从窄门里看见的是一种离群索居但崇高的生活,平等地付出爱,收获爱。
那是信仰吗?
还是单纯的孤独呢?
她本是一个不善于寻找族群的人,但现在,找到了族群的自己,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心。
透明的泪水打在信纸上,志摩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咸涩的泪水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慌忙地将信拿开叠放整齐,正想交还给茨子的时候,脸颊旁的眼泪被温和地擦去了。
“……我,没有办法……”
哽咽的志摩子,从自己零碎的哀伤思绪里隐约看到了一条收束的未来,在那未来尽头等待着的是一扇门。
门的另一头,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夕阳、黄昏的海滨公园、遮阳帽、飘舞的黑发。
“……我没有办法当一个修女。”
茨子只是静静地倾听,然后抱紧了眼前的女孩。
等到志摩子不再流泪后,茨子便将信小心翼翼地揩干,重新收纳回那个陈旧的信封、夹入那本陈旧的圣经之中。
“这信还是你父亲亲手交给我的。”
她如同在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地,苦笑着说道。
这就是信封上没有邮寄痕迹的原因吗,志摩子心想。
“你手上的玫瑰念珠,原本他也要当作遗物交还给我的,但我叫他自己留着了。没想到现在兜兜转转,竟然还能再见到它。”
志摩子看向手上缠绕着的念珠,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日光照在银白色的念珠上熠熠生辉。
“……母亲她,不是自己选择做修女的是吗?”
读了信,志摩子隐约有这种感觉,似乎就像飞机上尤利加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信息,信仰并非她们自主的选择。
“他们二人出生的时候……我们的母亲过世了,总之他们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为了报答神的救恩,父亲便决定让他们侍奉上帝。”
结果到最后,无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尤利加的父亲,都没有径直走向那条通往上帝之国的路。
相比之下,自己儿时无忧无虑的发愿,似乎才是纯粹得不掺杂质的东西,可那个年纪,又懂多少信仰呢?
“她的信仰心是真实的,这一点我能够肯定……可是信仰心与成为修女并不是一个层级的东西了,即使在修道院里,也有一开始并不信仰上帝,而是因为家庭变故而成为修女的人。那么成不成为修女,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这就是您之前和我说的……说我已经有了答案的原因吗?”
茨子笑着,将双手搭在志摩子肩上:“如果有相机或镜子,真该让你看看你那时候的表情。”
“说到学校里的事,说到你妹妹的时候,你是多么幸福啊。”
像秘密被揭开似的,志摩子感觉自己的脸发起烧来。
又像是悬在头顶的剑落下来,刺穿了自己的身体,一瞬间感到痛苦,又有审判降临的释怀。
她与暴风眼对视,内心的雨将她浇透了,风席卷而来,可是却已经不觉得寒冷。
倒计时,从去年梅雨季开始为期两年的倒计时,等到越来越迫近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一切都与那个人有关,变化、情感、抉择,都和她牵扯在一起了。
自己的感情就像暴晒在阳光下的柔软的冰淇淋,一点点的融化成奶油和糖水。
黏腻的、甜蜜的、令人悲伤的。
11.
打开窗,来自海面的潮湿新鲜空气涌进房间。志摩子深吸一口气,心情像抵达了摩天轮的终点,回到了地上。
那阵栖息在内心的风暴,是不是已经离开,让她的心雨过天晴了呢?
她原本不是一个经常流泪的人,不过这几天是个例外,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眼眶发红,但感觉并不坏。
今天是留在长崎的最后一晚。
“去哪里转转吧。”尤利加问她,“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反正坐船去市中心也用不了多久。”
去看海吧。志摩子说。
啊……那选择也不少。灯塔……公园……还有温泉。
“那就去尤利加喜欢的地方吧。”
对方想了想,似乎做好了决定。
似乎是步行就能达到的距离,正午的炽热阳光照在人身上,皮肤有些发烫,志摩子撑起随身携带的遮阳伞,勉勉强强给她们提供了一些遮蔽。
谢谢。尤利加说。
挤在同一把伞的狭小空间里,肩并肩,志摩子不知不觉也习惯了这种过近的距离感。
她已经不再是一名单纯的局外人和观察者,或许她们都有意无意地,将彼此划入了自己的领地。
走在靠树荫的一面,夏季的蝉鸣声震耳欲聋,沉默也显得吵闹。
沿着靠海的道路又走了十来分钟,眼前的景色骤然开阔起来,身侧的与眼前的蓝色连成一片,木制的栏杆之外便是海湾,远远望见的大片陆地,应该是长崎市中心吧。
继续往下走,石板路便延伸到石阶,石阶又通向防波堤,海浪一阵阵打在堤坝的石柱上,涨潮,又退潮。两侧硕大的礁石是天然的守卫,孤独地伫立在近海,与远处、岛另一边的灯塔遥望。
这里没有太多观光客,仅有寥寥几个垂钓者坐在岸边,时而挥杆,时而单纯地闲坐等待。
尤利加走到石阶的尽头,最靠近海边的地方坐了下来。
志摩子要坐下的时候,却被她提醒道:裙子会弄脏的。
“那你呢?”
“我已经习惯了。”
“那就没关系。”志摩子拍了拍石阶上的尘土,太阳将地面晒得很热,但仍是可以接受的温度,然后学着尤利加的样子坐了下去。
安静的海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志摩子眯起眼,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海面的波纹。
“这里是祈祷岩,不知道为什么被取了这个名字……虽说灯塔那边的风景也不错,不过观光客太多了,我还是更中意这里。”
“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有谁会喜欢呢。”
说的是啊。志摩子轻笑着附和。
唯有海浪声与盘旋在近海上空水鸟的阵阵鸣叫打破宁静,礁石探出头去,宁静时而与孤独挂钩。
“确实是个适合祈祷的场所啊。”志摩子说。
“你会在这里祈祷吗?”
“不……今天就不了。”
不知为何,今天并没有那样的打算。
“回东京以后,有什么安排吗?”尤利加调转了话头问道。
“应该会去参加夏季讲席。然后再和大家一起准备下半年山百合会的事务……”
夏季讲席。
假期前,原本犹豫着自己进路的志摩子,在由乃的半推半就下和她一同报名了大学入试补习班。“没做好决定之前就先按最麻烦的那条路走。”由乃同学是这么说服她的。
“要升学吗?”
“嗯。”
“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应该已经做好决定了。”
或许早晨她与茨子小姐的对话,尤利加在房间里也听见了。
“乃梨子大人也会很高兴吧。”
冷不防出现的名字,让志摩子局促起来。她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高兴吗,应该是会的,她明白乃梨子的心,就像乃梨子也明白她的心一样。
或是这几天流泪成了习惯,又或是从海面上吹起一阵大风,带着咸味的风让她眼睛泛酸,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想见她,想要回到有她在的地方。
“我会……和黄蔷薇一样,去报考莉莉安以外的学校。”
尤利加转过头,有些诧异地眨眨眼,最终,朝着志摩子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开朗笑容。
犹疑不决的天平两侧,或许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决断出究竟该选择哪一方。
道路不止一条,她最终选择的,是乃梨子的来路。
想打开那扇门,去看看原本属于她的世界。像是把茧壳褪开,湿漉漉地重获新生一样,欣喜又带着未知的恐惧。
在与乃梨子暂别的日子里,她独自做下决定。
志摩子没来由地回想起那本尤利加借给她的小说中的段落。
当你远离我时,我爱你更深。
12.
翌日早晨的飞机,志摩子本想早早坐上渡船,然后在车站等待机场巴士,不过茨子执意打车送她,志摩子也推脱不过。
走进登机口之前,茨子走过来,给了志摩子一个长久的拥抱。分开的时候,志摩子看见她眼里的泪光。
“路上小心,要再来玩啊。”
志摩子点了点头。
将在长崎度过剩下大半个假期的尤利加留在原地。
“学校再见了,白蔷薇大人。”
“称呼,变回去了呢。”志摩子半开玩笑地说着。
“叫习惯的话,在学校里不小心说出来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啊。”
说完,她又换回往常在学校里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眼底还留了几分调皮的笑意。
“回东京出机场的时候,请慢慢地走。”
说完,朝志摩子挥了挥手道别。
必须离开的时候,她回过头用力朝她们招手。
再见,姑姑。再见,妹妹。
再见,妈妈。
下次也在这座城市,再一次与她这些失而复得的家人们相聚吧。
然后她独自踏进安检口。
一个人的返程让她有些不安,身处人群之中,离别后的高昂情绪放大了感伤。离她出生成长的家越来越近了,却让她越发感到孤独。
得快点回去才行。她徒劳地加快脚步,只想快些走上飞机。坐在座椅上盯着腕表,焦躁地等待启程。
心里迫切想见的人不是双亲,也不是兄长。
想见她。
能提早一刻也好。
她会在哪?在千叶的老家,还是已经回到东京,在堇子姑婆的家里呢?
志摩子想,到家了就和她打个电话吧,即便只是听一听声音也好。越是等待落地,越是对自己的迫切感到恐惧,若是再成了习惯,她真的无法面对半年多后即将到来的离别。
志摩子闭上眼,试图让疲惫感引导自己的身心,沉睡让她感到安心。
两小时的航程里没有梦境,醒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但飞机确确实实朝着地表降落了。
醒之前,回想起离开长崎的时候尤利加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为什么那么说呢?
志摩子努力用刚清醒不久的混沌大脑思考了一会儿,也没有得出结论。
走下飞机,走出到达站,走到大厅。
接机口人潮汹涌,陌生人的声音混在在一起,相聚的人们,翘首等待的人们,像捏成一团的杂色橡皮泥。
自己不属于这里,要快点回去才行。志摩子脑中只剩下了这个念头。她步履匆匆地往外赶。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只是向人群中瞥了一眼,接着便条件反射一般停下脚步。
是错觉吗?
志摩子还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朝人群里走去。
志摩子……志摩子同学!
隐约听见乃梨子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是错觉吗?周围太吵了,或许是错觉吧。
但她加快了步伐,最后在机场的行道上小跑起来。
不能在走廊上奔跑,不能让裙摆凌乱,时刻注意自己的仪容才是教养。
学校里的日常教条刻在骨子里,藤堂志摩子一直以来是个恪守规矩的人,此时此刻却将它们抛至脑后。
她气喘吁吁的,但却没有停。
因为人群之中,乃梨子也在向她跑来。
“太好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到她面前时,乃梨子同样喘着气,她支起身子,露出一如既往的开朗笑容。
志摩子拿出随身小包里的手帕,擦去乃梨子额边沁出的一层薄汗。盛夏季节,等在没有空调的候机口,一定很热吧。
“你怎么来了啊?”志摩子笑着问。
她并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乃梨子航班的时间。
“我给尤利加同学打了电话……”乃梨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是她告诉我的。不过并不是在担心志摩子同学。因为你也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嘛……抱歉,果然还是太冲动了吧。”
她越说越快,是乃梨子紧张时的表现,或许天气太热了吧,她的脸颊露出蔷薇般的颜色。
志摩子只是静静地听她说话。
“我想见你。”乃梨子诚实地说道。
周围的声音嘈杂,但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并非在长崎那时的局促不安。她这才知道原来安心感也能让人心跳加速。
志摩子没有说话,走上前几步。伸出手,环住面前的少女的脖颈。
乃梨子似乎没有预料到她的举动,一瞬间愣住了,但下一秒,她也紧紧抱住志摩子。
夏季,拥抱比以往更炙热,吐息打在彼此的肌肤上,有些痒,但即使如此也不想放开手。
不是单纯的充电行为,不是没有别的意义。
周围人来人往,会觉得奇怪吗?
都不重要了。
“……我也想见你。”最后不得不离开这个拥抱的时候,志摩子对她说。
话语倾吐的瞬间,幼芽也随之破土而出。种子是何时埋在她心中的?暴风雨的积云遮蔽了它的存在,雨水也浇灌了它。
她不清楚这份感情是何时开始的,但知道在长崎的数日里,它露出了原本的面目,这时才发现,根茎已经深深扎进她的灵魂。
乃梨子牵起她的手。
“走吧,回家的路上告诉我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吧。”
回家。
属于她一半的自己的长崎,成了她如同家一样的地方。
而东京,或者说,此时此刻,这个人的身侧,是她必须回来的地方,她的归依之地。
“下次,和我一起回长崎吧。”
“好啊。”
在遍布荆棘的羊肠小径的尽头,志摩子看到了属于她的窄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