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子佑身子不大好,总是浅眠,又兼之现下是修养时节,常有睡到日上三竿的事,初时玉楼去给她把脉调养,总是去的太早,摸不准时候,后来知道了,便也总掐着时候过去,少有遇不到的时候。
今日也是如此,玉楼留了充裕的时辰熬药煎煮,虽可能是因为神思不属熬坏了一副,但终归没有耽误时间,照旧吩咐旁人将药给岑子佑送去,因为出了一身汗,自己也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去给岑子佑看诊。她照例穿她那一身一年四季都不变模样颜色的衣袍,洗得有些旧了,但还是干净整洁,岑子佑也不是没给她做过几身新的,旁的颜色的衣衫,可玉楼却鲜少去穿,或者是不大习惯那过于柔软舒适的料子,又或者不喜欢那些清雅素净的颜色,只是照例穿着那一身蓝黑色的衣袍,将她那张漂亮的脸衬得更加冷肃,毫无感情。
玉楼洗浴完毕之后,发尾还多少带着些氤氲的湿气,待她行到岑子佑院子时,却见岑子佑院中惯使的几个正凑着说话,一见她来就道:“姑娘是来找小居士的吗?姑娘来晚了,小居士刚走不久,同三姑娘去前厅招待人了。”
明琅在家中行三,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她自己年纪最幼,最得家人宠爱,旁的人称呼她,都唤她明三姑娘。
玉楼听罢,眉头一蹙:“几时去的?”
仆从说了个时辰,正是她吩咐下人给她送药的时候,半刻钟都不到。
“那她药吃了没?”玉楼问话时推门进了岑子佑的屋子,瞧见桌子上还搁着存储汤药饭食的盒子,打开一看,那药端端正正还搁在那里,满满一碗,触手还有些烫。
“小居士出门急,药送来的时候正好要出去,抿了一口说苦,就搁了下来,说是等她回来再吃。”那一众仆从都不敢应她,可又不能不说,最后还是推出个胆子大些的,支吾着同玉楼说了。
“这药凉了就没效用,需得趁热服了才是,真是不叫人省心的祖宗……”玉楼说着说着,似是想到什么,说话声戛然而止,而她的神色越发冰冷,叫那些小厮仆从都不免害怕惊惧,略略往后退了一退,话也不敢再多说了。
“她还在前厅?”玉楼沉默着将药匣子一盖,随手点了一个人,说,“你,把东西带上同我走,我管来的人是什么客,天大的事现在也越不过她的身子去!”
说罢长腿一迈走出屋去,那身后一个小厮则捧着匣子战战兢兢跟着后面,只管往前厅去走。
浩江城里芥子居分堂所占之地并不算大,但回廊曲折处总有几个高头长身的侍卫站立,便越发显出此处的戒备森严了。
那些侍卫一瞧见玉楼便躬身行礼,玉楼只是脚步匆匆只管往前厅行去,越过曲折水榭回廊,目光也只扫过那一池子秋日残荷,玉楼行到前厅后门便瞧见门口站着的侍卫迈出一步道:“姑娘,小居士正在厅中……”
只是话不带说完,玉楼睨他一眼,眼中并无什么感情,却叫那侍卫后心一寒,话也不由止住了,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听玉楼说道:“我来送药,天大的事也要压在这后头,只要她当着我的面一气儿喝完,她要将这屋子拆了我也不管。”
她说这话时声音淡淡,可正正巧落进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厅中,便显得十分清楚了。
岑子佑正在厅中同人说话,想来的人还不曾来,不想她来的却是来的最快。
明琅与岑子佑坐在那里,见得面前之人将手中铁杖轻轻一动,头也转将过来对着她们两个,只是轻轻一笑道:“阿姐不吃药叫大夫抓住了?”
岑子佑苦笑一声,一只手懒洋洋支在下颌道:“苦死个人,才不想吃。”
明琅坐在她身侧,只是将她膝上的薄毯往上扯了扯道:“都同你讲了,不要故意不吃药。”
岑子佑又笑:“不,难得恼她一次,那东西又苦,才不吃。”
明琅轻叹一声道:“便是要故意气玉楼姐姐,也不好拿自己身子去开玩笑。”
说罢起身便要去取药,却不想手叫岑子佑握住,明琅转过身去瞧,见得岑子佑咬着下唇,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下一软,差点就将“不吃药”三个字脱口而出,可到底顾虑太多,捏了捏岑子佑的手心哄她道:“等等吃快些,还有蜜饯的。”
接着像是想到什么,支吾小声道:“回头我将玉楼姐姐劝住,不叫她进来便是。”
岑子佑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但得了明琅承诺,只得松脱了手,她平素从不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这般小女儿姿态,这副模样也多是明琅私下才能见得,现下虽然厅中就她们三人,其中一个还白绫覆眼,瞧不见东西,但到底叫明琅心中生出一种隐秘的快乐来。
而外间,玉楼正与那侍卫对峙,正当这时,只听那侍卫身后的门吱呀一声,一身红袍的明琅行了出来,一瞧见玉楼就显出颓唐的无奈模样道:“玉楼姐姐,你来了。”
玉楼一见明琅,便伸手将小厮手中的药匣子接在手中,冷冷觑她:“岑子佑呢?时辰到了,我来给她送药。”
明琅怯怯觑她一眼,两只手的指头都快绞到一起了,支吾道:“阿元在见客人,那药还是我来拿进去罢。”
玉楼盯着她看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不,我信你不过。”
说罢也不理会明琅伸手要去接药匣子,但落空之后一副无奈为难的模样,目不斜视进了厅中。
她行进厅中,动作又快又稳,岑子佑一见到来人,面上的笑还未来得及一收,便立时僵愣住,下意识将原先歪倒着的身子摆正坐好,玉楼总有一种叫人忍不住听从她的气质,就像现下她甫一进来,放下药匣子取出药递到自己跟前,岑子佑只来得及将目光投向玉楼身后瞧着颇为无辜可怜的明琅,有些娇嗔瞪了明琅一眼,便又悻悻接过药碗,在玉楼冰冷冷的目光下一口饮罢。
那药极苦,岑子佑一双眼睛迷瞪起来,整张脸都快像一个核桃核儿一般皱缩起来了,明琅急忙想从怀里掏出块果脯蜜饯,却不料玉楼冷冷一笑道:“吃什么果脯蜜饯,有些不长记性的,就该吃一吃苦才好。”
说罢凤目一转,就盯着明琅,叫她不敢再动。
明琅叫她吓住,岑子佑又素来知道玉楼的脾气,晓得此番得罪了,只怕下一回玉楼更能想办法治她,索性忍上一忍,叫玉楼消了脾气也就罢了,却不曾想,忽的听得铁杖柱地的沉闷声响,接着便有一只手递了东西到自己面前。
——竟是一块盐渍话梅。
玉楼叫那忽然伸过来的手怔住,正想瞧瞧是谁这般不识好歹,却忽的听见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道:“吃苦就是吃苦,哪有甜的叫人舒服宽心?”
这声音如春日山泉,惊得玉楼猛一回头,只一眼就又怔愣住,只是眼睛如同长了钩子一般直直盯着面前那人。
明琅见玉楼愣住,便急忙伸手拈了那话梅递到岑子佑唇边,岑子佑睁着眼瞧了玉楼一眼,忙趁她没有回过神时张口就将那话梅一口吞下,舌尖不意触到明琅手指,叫这红袍的姑娘耳朵尖一红,心里一下子慌乱,连忙将手收回背在身后,眼睛却动也不动盯着岑子佑的侧脸。
那被玉楼紧盯着的人白绫覆面,现下离得近了,玉楼这才发现,虽然这人眼睛被遮挡住,但能从她面部瞧出,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倒不似一般浩江城本地人的相貌,反倒带着些西域大漠一带胡人的血统。
玉楼身子发起抖来,眼睛只是睁大,牢牢盯着这白袍客——相比较先前在药铺的匆匆一面,这回她瞧得更加清楚明白——那目光几乎化作实质,紧紧缠住面前的白衣姑娘。
“怎么样?梅子好吃吗?”那白袍客目不能视,可她听声辨位,将头转向了玉楼那里,只是微微一笑略一点头,然后又“望”向岑子佑,想是想起了什么笑道,“我家那两个丫头,一个贪嘴的吃坏了肚子,一个担心照料着,那贪嘴的丫头要是知道她的果脯蜜饯叫我偷拿了去,只怕又要大惊小怪了。”
接着她顿了顿,笑意盈盈道:“不过,我是为了她好,大夫说了,这几日饮食要清淡,吃东西也需忌口……”
那白袍客话未说完,众人却忽听见玉楼发声打断了她:“你……是谁?”
她声音颤抖,下意识咬住嘴唇,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单手扶住桌子,方才那三个字,似乎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开口说出,只三个字说完,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岑子佑心细如发,只一眼就瞧出她状态不对,不由蹙眉看向玉楼,只见玉楼牢牢盯向白袍客,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可旋即她就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开口道:“玉楼姐姐,这位是清光陈氏的五姑娘……”
玉楼一听这人的来历,那扶着桌子的手便更是紧紧扣住,目光仍是牢牢盯住那白袍客道:“清光陈氏?铸剑名家,清光陈氏?”
那白袍客自是瞧不见玉楼的神态,但她光听玉楼的声音便能从中听出玉楼的情绪,她对声音敏感,过耳不忘,起先在药铺便对这声音声音的主人极感兴趣,现下又再次遇到,便不由生出好奇之心,她是宽和从容的人,对玉楼的询问并不觉得如何,只是轻声回道:“在下陈醉陈初醒,敢问姑娘……”
可她话未说完,便忽然有一只泛着冷意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臂膀,声音也靠得更近,陈醉几乎能够感觉到那吐息了:“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这是极失礼的举动,可不知怎的,陈醉却并不恼怒,也不曾挣脱,她只是微微一笑道:“醉先天不足,自出生便带有眼疾,年岁越长,视物便越发模糊,今年一十八岁,已完全瞧不见了。”
接着她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一般,轻轻将铁杖换到了左手,右手抓住面上的白绫,轻轻一扯,便取了下来,她转头“看”向玉楼,她的眼睛很是好看,眼尾略弯上翘,内里却深邃,微微一笑时双目却似一道弯月,似醉非醉,楚楚可怜,若是那双眼睛瞧人,便会叫人觉得满目深情,心神荡漾。
再加上陈醉她长了一张极好的脸。
——只是可惜的是,那双眼睛已蒙了一层白翳,毫无神采光泽,显然已失了作用,半点都瞧不见了。
玉楼一见她全貌,那手抓的更紧,可旋即又松开来,轻声道:“你的眼睛……”
她说这话时轻声细语,竟带着些关怀与柔情,明琅和岑子佑同她相处这么些年,却是头一回见她这样柔声同人说话,不由一惊,紧接着明琅同岑子佑互相看向彼此,心中已明白了一些事。
那陈醉又“看”一眼玉楼,玉楼被她这样一“看”,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可还不等她细想,陈醉便伸手又将白绫系上,她轻声道:“神农谷的温姑娘早给我瞧过了,是治不好的。”
玉楼本还怔怔瞧她,可心却因为瞧见了陈醉的眼睛和相貌之后又逐渐冷了下来,她的神智也逐渐回笼,正在这时猛地听到陈醉说话,眉头便又紧紧蹙起,下意识看向陈醉,旋即又转开视线低声道:“……温岚?”
陈醉绑着白绫的手一顿,眉头一皱道:“玉楼姑娘,你认识她?”
玉楼因为她念了自己的名字,身子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可她退后几步坐在一张椅上,手按住额角,语带疲惫道:“我正在找她,她在哪里?”
陈醉轻笑一声,带些无奈之意道:“玉楼姑娘问的不巧,半月前她便离开‘九万里’,便是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接着陈醉又转向岑子佑道:“便是我方才与你提过的住处,是在清光城城郊的一处山谷,我近些年来便住在那里。”
岑子佑面色不虞,可她强压住心中不快道:“大舅舅便是这样对你的吗?”
陈醉闻言淡淡一笑:“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已经是很好的事了,阿姐,我总不好再要求什么,况且……”
这白衣少女苦涩一笑,便又转向头对玉楼道:“却不知姑娘找温岚姑娘是有什么事?”
玉楼道:“却不是我找她,是我应了一个人的要求,要送一封信和一个东西给温岚。”
陈醉又问:“敢问是谁?”
玉楼啧了一声,脸上显出不快来:“是一个邋遢又烦人的糟老头子。”
明琅听玉楼这样说却笑道:“闻谷主听你这样讲他,肯定又要吹胡子瞪眼了!”
玉楼冷冰冰道:“他生气正好!我巴不得他讨厌我!”
说罢便又坐在一旁不动了。
陈醉闻言,那铁杖在地上又是轻轻一击:“闻谷主?玉楼姑娘说的可是人称‘见不得’的闻天青,闻老前辈?”
神农谷主闻天青有个诨名叫“见不得”,盖因三件事:有人要死却不救这种事,他见不得;千金求诊,磕头求治,他也见不得。
而第三么,他为人行踪飘忽不定,便是谷中弟子也不知他行踪下落,此为第三个“见不得”。
玉楼冷嗤一声道:“老前辈?不过是个气急了就只会吹胡子瞪眼的邋遢老头!烦人!烦人!”
岑子佑知道她平素少有大悲大喜,见她今日已经两次破功,难得显出真正的喜怒来,却不知是好还是坏,只是对陈醉道:“正是这位,几年之前,他与玉楼姐姐认识,硬是要收她做关门弟子,姐姐嫌他聒噪又烦,自是不肯,却不想闻谷主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子,竟真的叫玉楼姐姐做了他的关门弟子。”
玉楼闭了闭眼,似是努力压下了过于激烈的情感,甫一睁眼又变回原先的模样道:“既然有了线索,知道了下落,只怕要找到她却也不难。”
随即她转头看向岑子佑,岑子佑将头微点,面上带笑道:“此事自然全数托付芥子阁手上。”
玉楼见她应承,心中便也安心下来,于是转头看向岑子佑,岑子佑何等聪慧人物,只一眼便知道玉楼想问什么,只是道:“还记得昨夜同你说的那件事吗?”
玉楼道:“那具……浮尸?”
岑子佑点头,接着转向陈醉道:“五娘,先前说到一半,非是我们不肯将画交给你,实在是这件事同你的东西也有些干系。”
岑子佑又问:“方才还没来得及问你,你那日送来修缮画卷时,也不知是谁来接待你的?”
陈醉偏头去听,听罢回道:“此事我并不大清楚,阿姐,你也晓得我双目失明,瞧不见东西也写不了字,是故只是待在外间等候,只是叫我家那个丫头去填单做事。”
“是谁?”岑子佑又问。
“是我一个叫做不仄的丫鬟。”陈醉道,“不过虽然填单确认之事非我亲手去做,但那日接待等候的时候,我一双耳朵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正当此时,只听得厅外有人脚步匆匆行来,来者共有两人,陈醉听得清楚明白,其中一个脚步轻,另一个脚步重,二者一前一后行来,正站定在厅前,同大厅正门口的侍卫讲话。
“……烦请通报,在下浩江分堂堂主高卫,与匠人葛央奉了小居士的命令前来拜见。”
说话的男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显然是个练家子。
而陈醉双目不可视物,耳朵却极灵敏,只见她听罢门外之人说话,这时也微微一笑道:“正巧了,那日接待我和我那丫鬟的人当中……”
“就有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