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人一路去走,行到一间小屋前,玉楼将门一推,众人这便瞧见屋子里简陋得很,只一张床榻,一张小桌,而床上卧了一个人,半张脸叫人用干净的布裹了,另露出半张脸来也是苍白如纸。
玉楼将众人带入屋中,那高卫下巴上一圈青茬,剩下的那只眼阖着,听到响声勉强睁开,瞧清了来人是谁,就哎呦哎呦叫得更响。陈醉在一旁听他叫唤半天,末了才冷冰冰笑了一句道:“我两只眼睛都瞧不见也不见似你这般叫唤。啊……懂了懂了,怕不是另一只也一并废了,就会同我这样安静下来了。”
说话间陈醉将头转向高卫,那双蒙了白翳的眼也冷冰冰“看”向高卫,这一句话果然有效,偌大一个汉子,话也不敢多说了,只是哼唧了两声,缩在那里头不动了。
岑子佑却不管他可不可怜的样子,只是双手抱胸冷声道:“好得很,好得很啊。”
高卫觑见岑子佑那副模样,心里头一颤,自然再不敢托大,岑子佑问了什么,他便答了什么。
原来这借公家的仓库填自己肚子这事儿,高卫并不是最近才开始做的。
那时候他初登分堂堂主之位,多少还有所顾忌,并不敢猖狂,心里头虽动了心思,却也碍于位置不稳,人心浮动不敢去做,但坐得几年之后,位子稳了,人心也稳了,他便生出些小心思来,起先出手倒卖的只是些价值并不高昂的,可逐渐的胃口就大了起来。
但这样子行事,总会出现破绽漏洞,偶尔几次库房清点还能说是照顾不当,有所损失,只从公账之中支取补偿,但损耗率太高便又是说不通,故而高卫眼珠子一转,就将主意打到了聂休身上。
那聂休性子又臭又硬,眼睛长在头顶上,瞧谁都是那副样子,所以当有一天高卫瞧见他竟对一个白净细嫩的兔儿爷笑脸以待,温声细语时,心里头便逐渐生出办法来。高卫先是使掌管赌坊的项三把那叫做董天赐的兔儿爷骗进赌这毒窝里,设计使他欠下巨额赌债,又以欠债相要挟,逐步引得那聂休入套,叫他逼到最后,一道上了贼船。
而至于杀死聂休,乃是因为这活计做得久了,聂休对分成不满起来,那日喝醉了酒到了那石洞中与高卫说事,却不想葛央紧随其后一道跟来,高卫叫那聂休羞辱到愤怒火起,本想忍下,但无意间瞧见葛央,便脑中灵光一闪,当即就扭了聂休脖子,又半胁半诱地逼着葛央划花了聂休的脸。
而聂休此番出来,并没有带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便是有,也叫这两人都搜罗一番扣留下来,只是弃尸于那石洞暗流之中,冲到浩江之上,做了无名鬼。
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聂休将那张凭票藏于靴中,因是藏于靴中,两人又是杀了人,顾不过太多,只是匆匆搜过,就弃尸江中。
而又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之下,又正好遇上深夜游船的岑明二人,若是不然,只怕就当做江上遭匪的可怜人,只是找地方用火烧了亦或者找一片乱葬岗一埋,只做个孤魂野鬼,又如何能知后来之事呢?
至于昨日之事,更是荒唐巧合,原来昨日陈醉前来取画,岑子佑招她相见,一是因为想知道这同名同姓之人是不是自己的表妹,二来这画和画的主人说不定也与那具尸体有所牵扯,待到确定是陈醉之后,她便请高卫前来,想叫他亲自嘱咐下去,将画拿来,却不想高卫误以为库房盘点数目对不上这件事叫岑子佑察觉,这才忙乱之中喊了葛央前来,只想将事情全数推到聂休身上。
但不曾想,事情发展出乎他的预料,而他本来有意隐瞒聂休那私养着的兔儿爷之事,但不曾想岑子佑将他支开,连哄带骗从葛央嘴里面知道了董天赐的事情,将人带回之后,聂休本就慌张,所以打算昨夜做完这一笔之后就带着东西逃跑,至于为什么要带上葛央,自然是因为聂休此人,竟突发奇想做了一个匣子,将那幅《手可摘星辰》放在其中,而聂休一死,能开匣子的,就只剩葛央。
但谁知葛央只想骗钱到手,那匣子他根本就不会开,接着就是昨晚在船上发生的事情。
那岑子佑面无表情听罢,与众人一道行出门来,交了人来,吩咐将高卫看管好,又去遣人盘点了玉楼带回来的东西,再回到书房遣来人问道:“那葛央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人?”
来人自是一一说了,不敢有丝毫隐瞒,那葛央老家就在浩江城向西南方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庄,并不太远。
岑子佑将人遣下后沉思道:“他家中既然还有人在,又有一个未婚妻子,以他的性子就算要逃,只怕也要在逃之前回去看一眼,这样,我先派人前去看看,五娘你先留在此处……”
那玉楼立在一旁,见陈醉坐在那一张椅上,习惯性地用那铁杖轻击地面几下道:“不,我也一道过去。”
她此话一出,叫明琅与岑子佑齐齐转过头来看她,只见陈醉道:“先前修画已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现如今那里找不找得到人也是问题,若是找到了,我只想快些将东西拿到手送去,心急如焚,已是片刻耽搁不得。”
岑子佑本是怜惜她目盲,不肯叫她跑这一趟,但不曾向陈醉自己开口请求,既是如此,岑子佑也没有不应允的道理,只是点头轻声道:“五娘,那明日动身如何?留些时间打点行装。”
陈醉又是用那铁杖轻击地面,摇了摇头道:“不,不,这事对我而言实在紧要,何必耽搁?且叫我轻装简行先去,我那两个丫头现下只怕还在蒙头大睡,这几日她们同我奔波,只怕早就累了,既是如此,明日再来也是不迟。”说罢便要动身离开。
岑子佑道:“五娘,你既这样说了,那我便先派人同你一道去,路上好歹还有个照料。”
说罢岑子佑正在思索叫谁去为好,她来这浩江分堂时间并不久,身边并无可用之人,高卫一出事,她自然要留在堂中料理,近些日子只怕都抽不出身,而陈醉又是女子,堂中男子居多,一路上孤男寡女未免不妥。
正在这时,明琅却道:“阿元,不若我陪着去吧!”
岑子佑眉头一皱,急忙抬头瞧她,却见明琅面上带笑,一副讨夸的模样,叫岑子佑想说些什么,话又被卡在喉中说不出来。
似乎是这短暂的沉默叫气氛微妙,陈醉却在此刻开口,摇头道:“三小姐还是不好陪着去,阿姐,你还记得我今早同你讲的话吗?”
接着她又转头“看”向明琅,笑了一声:“三小姐,你最好还是跟在阿姐身边,要知道这世上眼睛多得很,嘴巴也多得很,可有的是人等着‘带’你回去呢!”
明琅叫她一提,颇有些懊恼模样,正欲开口,又听得有人冷冷一声道:“你们两个都去不得,那自然只有我去。”
三人齐齐转向玉楼,只听她道:“只要小居士你记得按时喝药,我这闲人去走一遭也不是什么难事。”
岑子佑早瞧出来玉楼对陈醉态度奇怪,既不亲近,也不抗拒,但又对陈醉带着一些嫌恶,各种态度糅杂在一起,就显得她这次突然开口有些莫名其妙。但目前来说,竟也一时之间找不出更好的人选。
于是这事定下来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两个人只随意收拾了几件衣服,就由玉楼驾车出城,一路往西南奔驰。
那玉楼仍旧穿她一身黑蓝色衣衫,头发只用银环简单束了,并不说话,坐在前头驾车,身旁放着那把“浪荡客”,银黑色鞭子也收在腰后,她驾驶马车极是平稳,几乎不曾有太多颠簸。
陈醉则坐在马车里,车门敞开着,秋日干燥的风夹杂着草木衰败的枯黄气息迎面而来,将她落在脸旁的头发吹了起来,出门前她将白绫又重新系在面上,似乎不想叫人瞧见她那双蒙翳的眼睛,那铁杖随着马车的行驶而发出一些轻微的声响,笃笃笃的,倒很有些节奏。
玉楼并不说话,陈醉却忍不了不说话。
“玉楼姐姐,咱们要多少时间才到那个野……”
只听她开口,那清泉一般的嗓音就落在玉楼耳旁。陈醉故意坐在门口,两个人靠的近了,玉楼眉头蹙了起来,可没有躲开,只是将身子坐直,回道:“野狼坡旁的下葛村。”
陈醉笑了一声道:“是,是,玉楼姐姐记性真好。”
玉楼重重呼出一口气,似乎不太习惯与人这么亲近:“不要叫我姐姐。”顿了顿又道,“我不喜欢,我们又不太相熟,你只喊我名字就好。”
陈醉又笑:“可是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玉楼却不回答,只是一挥马鞭道:“前头有些颠簸,别探出身子,坐好。”
那陈醉忙不迭应了一声,连忙坐好,却已来不及,大半个身子都扑在玉楼身上了,旋即又慌忙起身,摸索着坐好,连声道歉:“玉楼姐姐,对不起。”
只是她才坐好,就听见玉楼哼了一声,似是故意压低声音,以为陈醉听不到,低低说了两句话:“都说了,别叫姐姐。”
那马车疾驰向前,风吹拂进来。
“她从不叫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