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醉听着雁娘低声啜泣,一边轻声安抚,一边安静倾听,一路前行,终于行到那野狼坡。
众人到时雨势已然缓和,玉楼将车马停下,从马车上跳下,打开车门,便见得是眼眶红红的雁娘一个,用帕子和袖子揩泪,只是默默哭着。
雁娘声音已经哑了,全身上下只是觉得疲累不堪:“他在哪儿?”
玉楼却不答话,只是道:“你还是不要下去的好。”
说话间,雁娘的哥哥顾安行到马车边也来劝她,宽慰她同她说话,陈醉坐在马车上没有出声,却忽的听见车外不远处响起两个汉子悲痛的嗓音。
这两个男人说话强忍悲痛,却到底掩饰不住悲伤,说话声音虽小,可又如何能逃过陈醉的耳朵?
只听那声音粗犷些的那个先开口说了话:“二弟,你怎么一路上话都不说?”
葛家二郎沉默一会,言语之中带些哭腔:“大哥,我只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原来这两个便是葛央的两个兄长,玉楼说事情时,那阿实姐弟俩也在一旁听了清楚明白,而这姐弟俩是葛家兄弟邻居的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同葛家大朗二郎及他们的妻子关系也是亲厚,雁娘又与葛家关系好,所以一来二去,这阿实姐弟俩便也与雁娘相熟了。
既是事情涉及到葛家三郎,那雁娘和顾安又焉有不知会葛家人的道理?
只是那时雁娘因悲恸无力,顾安又要留下来照顾妹妹,这才叫这两姐弟出手帮忙,前去告知葛家两兄弟此时,这两兄弟闻得此事,便急忙赶了家中牛车过来,一道上路,来收敛弟弟尸体。
陈醉只听得葛家兄弟两个相互安慰,两个壮年男子强忍悲痛,商量弟弟的身后事,陈醉虽心中对葛央有些不满怨怼,但听到这些事情,还是不免心里为这葛家兄弟三人有些难过,正在这时,她忽的听见葛家两兄弟说起一件事来。
——却是与雁娘有关。
只听葛家大郎低声道:“二弟,雁娘年纪还这么轻……”
葛二郎也叹了一声:“老三没回来的时候,雁娘还有个念想,现在老三走了,你却叫雁娘怎么活?”
葛大郎却是忽的哼了,语气有些愤愤道:“怎么活?还能怎么活?雁娘是个好姑娘,可他哥哥……”
葛二郎接声道:“他哥哥倒是一直瞧不起咱们家,大哥,老三死了,不是正好称他的心,如他的意?正好同那葛十六换了亲,两边都刚好得偿所愿。”
说到这里,葛二郎的声音也带些竭力压住的愤怒,声音都有些拔高了:“说不定……说不定老三就是他杀的!现在还在这里假惺惺!”
那葛大郎像是意识到老二即将说出的话有些不妥,急忙低喊:“二弟!雁娘还在这里!”
雨还在下,这两个人站得又有些远,顾安又只顾着和妹妹说话,好赖终是没有叫顾家兄妹听见,葛家二郎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便也不做声响,只是和自己的哥哥沉默站着。
那场面实在太过惨烈,尸体的残肢被狼群拖拽到到处都是,几乎没有什么好的地方,三个大男人在这上葛下葛生活多年,也是一眼就认出这是真叫狼给害了,便也不再留心怀疑玉楼一行人,只是那现场实在触目惊心,便是这三个男人收殓尸身时也嫉妒脸色苍白,将要呕出。
至于雁娘,雁娘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第二次剧烈的打击,她几乎只是看了葛央的头颅一眼,便又昏死过去。
雨又断断续续一直下着,约莫晚饭日落前才云收雨歇,雾散天开,露出已经暗淡灰蒙的天蓝色,靠近山头的那几朵云叫落日的余晖染红,显出一种鲜血一般的赤红和惨烈。
玉楼一行人就宿在顾家对街的那家客店里,镇子上常有人来,客店里也是热闹,玉楼和陈醉还有不平不仄四个人本想开三间房,但今日来的人多,房间并不够用,只余两间。好在大家都是姑娘,挤挤却也没什么,就算是玉楼,最后也是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了陈醉一眼,便将头扭过去,不再说话。
到了夜间用过饭食,四人便各自回房中吃饭休息,玉楼和陈醉的屋子较大,比之不平不仄两个人的房间,还多了一张榻,狭长且矮,若是将榻上那张矮几搬了,也能在上头将就一宿。
玉楼步入房中只是扫了一眼,见那榻和床之间还附庸风雅摆了张粗制滥造的屏风,便对陈醉说明了屋中陈列摆设方位,随后道:“今晚你睡床,我睡外头,不过,我想我也睡不了多久。”
陈醉没有拒绝,只是道:“睡不了多久……是什么意思?”
玉楼说话间将房间的窗户推开,那房间临街,推窗一看正好对着大路,而大路左侧便是顾家房屋,那顾家房屋与大路之间还有一小片田地,用于种植家中的瓜果蔬菜,地势较大路稍低,是故站在这窗口去看顾家,倒是全无遮挡,可以清楚瞧见顾家来往有哪些人。
玉楼并不回答陈醉的话,定定瞧了一眼顾家的茅草屋,倚在窗边道:“葛家三郎死得蹊跷。”
说道这里,陈醉眉头一挑,站在那里,又用她那根铁杖在地上杵了两下道:“说到这个,今天白日去收殓尸骨时,我倒是听到一些事情。”说罢,她便将葛家兄弟白日在野狼坡所言和盘托出。
“换亲?”玉楼眉头一皱,嗤笑一声。
陈醉寻了张椅子坐下,将下巴搁在铁杖上,身子微微晃动:“就是让男方的姐妹给女方的兄弟做妻子,好叫女方来嫁给男方。”
玉楼道:“我晓得,就是男方叫姐妹嫁给甲男,而甲男便将自己的姐妹嫁给男方,互换姐妹为妻。”她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陈醉却敏锐察觉到她的不快,轻叹一声道:“这事情实在是好笑,将女子当做个物件一般置换,实在是……荒唐。”
玉楼看了陈醉一眼,又将目光看向顾家,瞧见顾家窗中黯淡灯光之下,有人影晃动,缓声道:“现在葛家三郎的死到底是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做不了数,但是若是真像是雁娘和葛家兄弟所言,那顾安只怕是有嫌疑在的。”
陈醉这时才咂摸出了玉楼那句没头没脑的“睡不了多久”是什么意思,眉头一挑:“所以你今晚打算去‘看看’顾安?”
她这两个“看看”咬字加重,倒是引得玉楼眉头微挑:“你的脑子确实比你的嘴巴要好上很多。”
陈醉被她一刺,不怒反笑,没接玉楼的话茬,反问道:“你打算几时去?”
玉楼看向天空,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而今天白日里那一场雨将天空也洗刷干净,露出明灿的星子,悬在天空之中,竟好似地上的江河落在了天空之中。
玉楼收回视线,又看一眼顾家,再扭头对陈醉道:“现在只能等……”
玉楼似在沉思:“等着看看,这葛家三郎死了的消息一出,谁会最先按捺不住。”
天更加黑沉,雨后的清风吹动着道旁的树,将已经青黄的叶子又吹下不少,客店的院子里种了一片竹,在这秋日的风里依然挺立,带着娇翠欲滴的碧色,只有叶子在风声里沙沙作响。
陈醉已经睡了,她的杖子就搁在床头,身子侧着蜷缩在那里,显出一种惹人恋爱的感觉,好像一个寻不到母亲的婴孩,只能这样将自己缩成一团,好获得安心的感觉。
玉楼侧目瞧了她一眼,灯光微弱,她只点了一盏在桌上,隔着朦胧灯光,借着屋外明月,陈醉的容颜在这虚幻的光影里如梦似幻,使玉楼恍惚间又想到那个人。
太像了,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玉楼长长吐出一口气,就算是不用别人说,她也在自己最近这糟糕的举止和不得平静的情绪之中察觉出了异样。
“玉楼,玉楼。”
她在心里小声念叨着自己的名字。
“那不是她。”
她心里是这么说的,可目光总是不可克制地转到了陈醉的脸上,注视她时,那目光之中竟流露出了少见的温柔和依恋,若是岑子佑和明琅在这里,只怕会觉得惊讶和诧异。
因为在她们两个人眼里,玉楼总是那样将任何人隔绝在外,对所有人都那样冷冷看着,不会有太多的感情。
玉楼站在窗边看着陈醉,那月光照拂着她,将她的影子拉的老长,落在陈醉的床头。
玉楼看着自己的影子,忍不住抬手,那影子便也跟着动了,手影晃动着,拂在了陈醉的脸上。
影子的主人则是站在那里,痴痴看着,直到——
门外大道上忽的传来细小的马蹄声和车子在道上碾动的声响。
玉楼一下子从那幻梦中脱离出来,凤目斜睨,隐在暗处看向窗外,只见得那月光清辉下,有一匹马拉着一辆板车在纵横交错的树影之间穿梭,那马并不走快,只是慢悠悠顺着那大道前行,安静无声,行的近了,玉楼便瞧见那板车之上躺着一个人,那人翘着二郎腿,用斗笠挡了大半张脸,身上衣衫穿得并不齐整,颇有些浪荡无赖的样子。
那人将斗笠斜盖在面上,只露出右眼在外,玉楼瞧见他似是看到了什么,慢慢坐起身来,将马一勒,便将马赶到路边,又站起身来,晃悠悠看了一眼左右,如此深更半夜,并无旁人,但不知为何玉楼却察觉出此人颇为警惕小心,有些谨慎。
但见这斗笠男子,将那斗笠丢在车上,便跃下车去,行到那道旁小路之上,接着玉楼便瞧见他几步行到顾家门前,伸手就敲。
那顾家听得有人敲门,不过一会便从中行出一个人来,玉楼双眼微眯,却见那人同斗笠男子说了几句话,就将门一锁,竟拉扯着又往大道上走。
那两人走得近了,玉楼才借着月光瞧清楚那斗笠男子和他身旁那人的长相。
——那从顾家出来的人,正是顾安。
那顾安行到大路上,与那斗笠男子站在树影里,不断来回打量四周,颇为警惕,可那斗笠男子却不以为意,要抓着顾安说话,玉楼竖着耳朵想要去听,可这两个声音压得极低,玉楼又没陈醉这样好的“狗耳朵”,自然什么也没听清,只能隐约察觉顾安似有怒气,不愿多谈。
那斗笠男子想要再说几句话,但顾安却不愿意,两人又是拉扯一番,便上了那斗笠男子的马车走了。
玉楼双眼一转,单手撑住窗子,便提着剑,轻声踩着瓦片出了客店,远远缀在这慢悠悠的马车后面,跟着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