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见他说话如此平静坦然,便也不再多问,只是看这病弱老僧推门出去了。
那老僧出得门去,玉楼便坐在桌旁支着头等他,但她这几日到底疲惫,又忙活到了现在,只是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困意袭来,不知不觉竟趴在桌上睡着了,直待有人推她,喊她姓名,她方才悠悠转醒过来。
玉楼只听得耳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将眼睁开一看,却是不恕,只见她面上满是焦急慌张之色,一见玉楼转醒,便连声呼喊道:“玉楼姐姐!你瞧见了我师父没?”
玉楼叫她一下子推醒,只是下意识怔怔道:“他……他出去了啊。”
不恕一双眼睛里晕着泪花道:“他、他去哪里了?”
说罢便又急忙奔出屋去,一边奔走一边呼喊迟悔,可这寺院不大,不过片刻便可看完,但终究不见迟悔身影。
玉楼见她慌忙焦急,便也起身站在门口,见不消一会儿,不恕就颓然走回,面上淌下两行泪来,这才突然想起迟悔走前所嘱咐之事,忙将那串佛珠和收在怀中的那张薄薄纸张递给不恕道:“险些忘了,这是他走前给我的,说叫我给你,他说有一件事情要办,去去便回。”
那不恕一见那那佛珠和纸,立时伸手夺在手中,只是摊开看了,上头只用正楷胡乱写了几个字。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玉楼并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却见那不恕只是看着那些字眼中又落下泪来,她将纸抓在手中,又奔出门去呼喊迟悔,从山寺门前奔到后院,又从后院奔到门前,又奔出门去了。
玉楼急忙追她出去,却见她只是往山下去走,走到山脚,往路上四看,可始终不见人影,又急忙奔到溪边,也始终不见迟悔。
她呆立在那溪边,只觉得周遭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但闻空谷溪响,鸟鸣不绝,天空之中云卷云散,溪旁花落花开。她心中只是难过悲伤,张皇失措,忍不住对这空旷四野呼喊道:“师父!迟悔师父!”可隔了片刻,周遭依旧没有一句回答回应。
不恕呆立半晌,眼中的泪好似止不住一般,只是流淌,忽的,她又抬头大叫道:“爹爹!爹爹!”
她这一声声“爹爹”两字喊得分外叫人心酸,可茫然四顾之后,依旧无人回应。
玉楼瞧见不恕抓着那佛珠和纸,怔怔站在溪边对着溪流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站着。玉楼瞧着她,却不知为何想到自己,目光四转看向天际,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野地里各自出神。
不恕自幼便与迟悔寸步不离,名为师徒,实为父女,虽然迟悔只叫她唤自己师父,可在不恕心里,这断臂独眼的老僧早就如自己的父亲一般重要亲切了。
而突然之间,迟悔不明不白不声不响地悄然离去,又要叫不恕怎么不神思不属,悲痛不止呢?她难过伤心之下竟不知自己到底要如何是好,只是呆立到天色渐沉,这才叫那夜间的寒风一吹,打了个机灵清醒过来,又急忙奔走上山进了庙里。
无他,不恕心中始终存着一个念头,觉得迟悔不论如何都不会离她而去,去的那么突然,回的说不定也那么突然。
于是回到庙中又四下搜寻,但始终不见人影。
玉楼见她如此,心中不由大受震撼,也是忧虑担心,便急忙快步跟在其后,见她模样颓然在寺中转了一圈,便又踉踉跄跄地行到寺门处寻了个地方坐下,只是呆呆看着山路,手里抓着那张纸,竟真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了。
玉楼心知现下劝她也是无用,便也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火堆在不恕身旁,自己便去了寺中殿宇之中等候,只半开了一扇门可以看见寺门,不知不觉却是合衣在蒲团上睡着了。
可这一夜玉楼又如何能睡得安稳?或许是不恕与迟悔之事勾动她内心往事,稍有一些风吹草动或是鸟鸣兽吼,她便醒转过来觑眼去看,只见不恕依旧在这夜风之中坐着不动,那身旁火堆也几尽熄灭,玉楼反复几次,默不作声给她添柴生火,却见得不恕依旧一动不动,双目圆睁,抓着那串佛珠与纸张看向山下,一双眼都泛出红来,面上全是悲苦哀伤之色。
但直到天色大亮,雾锁高峰,云蒸霞蔚,这山野寺庙之间,也只有玉楼与不恕两个人罢了。
玉楼见她苦等一日,还是如此执着,实在放心不下,便伸手推她,只是一碰就蓦得大惊。原来不恕双眼闭上,身子冰凉,竟是僵住。玉楼又急忙伸手摸她心口和额头,见尚有余温,便急忙将她背到房中,忙取了热水等物给她暖和身子,又喂药施针。
当天上午,不恕便发起高热来,一张小脸刷白,嘴唇都干裂起皮,整个人都烧到意识模糊,只是说些含混不清的话,玉楼见她这样反倒舒了口气,晓得她身子已回转过来了,到底见她可怜,不能丢下她不管。好在这孩子年纪轻,身子又壮,到了傍晚烧也退下了。
不恕醒时也不知天地时辰,虽觉得口中干渴,喉间犹如刀割火烧,心中却仍旧惦念着迟悔。当她发现自己身在屋中被人照料之事,眼中竟一下子迸出光彩,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连声呼喊道:“师父!师父!”
玉楼睡得不安稳,一听见她喊叫,便一下子清醒过来,伏到她身边去抓她的脉,摸她额头,这样一来,自是瞧见了不恕眼中那逐渐消失的光彩。
不恕见得是她,先是沉默一会,接着嘶哑声音开口道:“他……他还没回来吗?”
玉楼见她问了,本不忍心说实话,可她一瞧见不恕眼中那乞求的光芒,便不忍心欺骗了,只是伸手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哑声道:“他走啦!”
不恕闭了闭眼,眼角落下泪来,吸了吸鼻子道:“玉楼姐姐,他……他真的不要我了吗?”
玉楼叫她一问,眼中也显出茫然之色,良久才缓声道:“这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一定很在乎你。”
不恕轻轻咳了两声:“他可真坏啊,把我这样不管不顾地抛下了,可是……可是……”
不恕终于低声啜泣起来:“可是他才走了这么一会儿,我就开始想他了,他头也不回走了,把我丢在这里,一个人走得干干净净,可是我呢?我从小就跟着他,他虽然只许我喊他师父,可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爹了,哪里有……哪里有做父亲的,不声不响就把女儿丢在这里不管不顾的道理呢?”
不恕说着说着,眼泪便大颗大颗落了下来,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嘶哑着嗓子哭喊起来:“他好狠的心啊!”
“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不顾呢?可是我恨不起他,玉楼姐姐,我好想他啊!”
她大声哭嚎着,不再懂事,不再乖巧,只是大声哭着,像是想把这偌大的委屈都哭出来,都发泄出来。
玉楼叫她这样哭喊,也不由自主勾起了伤心难过的回忆,眼中也不由自主落下泪来,直到不恕说:“姐姐,我哭是因为我爹爹走了,你又哭什么呢?”
玉楼叫她一问,伸手一摸自己面颊,这才发现自己落泪了。玉楼伸手揩了泪,却不知为何那泪水也止不住一般落下来,可她并不似不恕那样大声哭喊,反而更叫人觉得可怜了。
她平素没有什么情感波动,便是喜怒都少,现今这副模样也从不曾在旁人面前展现过,现如今哭将起来,竟是叫那不恕不知所措,反倒安慰她起来:“好姐姐,你……你别哭了。”
玉楼摇了摇头道:“我……我不想哭的,我只是忍不住。”接着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是、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了。”
不恕道:“姐姐,你也有亲近的人不告而别走了吗?”
玉楼叫她一问问住,先是一怔,接着就忽然笑了起来,语气悲伤难过,又哭又笑,又嗔又怨骂道:“不告而别……不告而别,不恕,你师父还有只言片语留在纸上给你,可那个人却什么话都没给我留下。”
说着说着,玉楼又从怀中贴身处摸出一个破旧布囊轻抚,不恕见她神色怀恋又难过,不敢多问。不过一会,不恕就见玉楼站起身来,转出门去了。
不恕这一病病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方才转好,玉楼这便准备收拾行囊离开,但她与这小妹妹相处有了些时候,到底觉得她可怜,只是问她:“你想好日后要如何了吗?”
不恕站在院中晒着太阳,戴着一顶破旧毡帽,将僧袍裹在身上,手中拿着那串迟悔留给她的那串佛珠回头去看站在门口的玉楼,神色有些茫然:“我……我不知道,师父走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干什么。”
“诵经,扫撒,做饭……”不恕呆愣愣看向玉楼,“他……他可能是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在这里等他。”
说着说着,不恕鼻子一酸,又忍不住咳了一声。
玉楼看着她,看着这少女迷茫的神色,不知想到什么,轻叹一声道:“不恕,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不恕叫她这话一问,惊了一惊,目光转向玉楼。良久才缓声道:“什么?”
玉楼看着她,像是在透过她看别人——可能是看自己,也可能是看另一个人——说话声都不由自主放柔了:“不恕,你想不想去看看这世间?”
不恕叫她一问,心中忽的意动,她忽的想起那一夜玉楼和她说过的那些山川湖海,那些人声鼎沸,那些她“想看看”的东西。
“不恕?不恕?”玉楼轻声呼唤她。
却见那少女伸手从怀中又取出那张迟悔留下的信来看了。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闭了闭眼,将那封信竟是撕碎了,挥手一扬,却见那泛黄的纸张在阳光照耀之下竟如雪花纷飞,又如白蝶飞舞。
玉楼看着那些飞舞的纸片,不由得微微出神,却在这时瞧见阳光下的少女忽的笑了起来,那是她这几天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
——那抹笑叫玉楼微一晃神,想到了一个人。
“好呀,玉楼姐姐。”不恕看那白蝶飞雪都落到地面了,这才扭过头来对玉楼道。
玉楼听见她说话,这才一下子从迷梦之中惊醒过来,将目光从不恕脸上偏移,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
——那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