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恕既有去意,便将自己几件衣物收拾了,她自幼便在寺中,也无旁的什么东西,只将衣物叠好,绑做一个小小包袱缚在背上,又取了纸笔写明去向,搁在迟悔屋中,便将这寺门一锁,就同玉楼一道出寺了。
玉楼与不恕下得山来,不恕大病初愈坐在马上,玉楼牵马,两个人本不识路,好在路上遇到樵夫问了,这才七拐八转行到大路上了,这样一趟折腾,也快到了中午,两个人腹中只觉得饥饿,好在又走一刻钟,便瞧见前方有人烟房屋,行近了又见房屋鳞次栉比,车马穿梭,这才晓得是到了一个市镇。
玉楼与不恕进了一户店家,不恕头一回下山,也是头一回瞧见这些,一双大眼睛只是忍不住好奇乱瞟,可她又觉得这样盯着人看不好,只是将头低着,默默拈着佛珠背经。
玉楼向店中伙计要了几样招牌饭菜,又问不恕有什么忌口不曾?不恕自幼吃斋茹素,虽未入佛门,可又如何吃的习惯那些荤食?玉楼便又要了几样素菜米饭,两个人便吃了,但不恕大病初愈,心中又有些思虑,到底吃不了几口,玉楼也是草草吃两口吃便罢,索性就坐在那临街开窗的角落里休息说话。
玉楼有心宽慰不恕,见她方才又没吃太多东西,便对她道:“我去外头给你买些点心糖果,再去看看有没有马匹,你头一回来,要不要同我一道出去逛逛?”
不恕却觉得有些乏力,只是摇了摇头道:“不了,我就在这儿坐着吧,姐姐,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玉楼便行出门去,临走前见不恕还是一副颓丧模样,便宽慰她道:“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买东西的时候,也顺便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你师父的消息,你在这里待着,不要同不认识的人攀谈说话。”
这话实际上只是安慰之用,玉楼心中晓得,若是迟悔有意不叫人找到,又怎么会往城镇去走?但见这孩子实在可怜,她到底又因为不恕而想起自身之事,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不恕心中也是明白,她虽不曾经历过人世,但也不是真的愚蠢,可是心中多少还是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只是待玉楼结过账后,又继续坐在那位置上喝茶等待。
玉楼刚行出去不久,店小二照例为往来客商添茶,偶有一些客商询问攀谈,那店小二便也伶俐开口回答,虽然身在这小小的客店之中,却也对往来风土人情见闻不少。
不恕在一旁坐着,自然也是听到了,心中便生出一个盘算来。待到那店小二来为之添茶时,她先觑他一眼,接着心中鼓起勇气,默诵一句佛号,这才站起身来低声道:“小……小二哥,请留步。”
那店小二何等聪明伶俐,见这小师父将他叫住,便将擦桌子的毛巾从臂弯里往肩膀上一搭道:“小师父,我在呢,敢问小师父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那不恕又是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道:“小二哥,想问一句,这几日可曾看见来往客商行人之中有一个和尚经过?”
店小二见这小师父问了,便也恭敬答道:“小师父,这镇子也算是个要处,每日来往客商不少,小师父要问和尚,那自然也是有的,只是小师父问的人可有什么特征没有?”
不恕叫他一问,便又比划着回答道:“他是我师父,约莫这般高,四五十岁,模样倒是很好认,他左臂断了,左眼也瞎了的。”
说完,她眼中满是希冀瞧向店小二,店小二听罢却是摇了摇头道:“小师父说的这样特征明显的大和尚,我若是见了肯定会有印象,只是我这几日都不曾见过,自然不敢蒙骗小师父。”
那不恕见他答了,心中虽然早已有了预料,但现下得了答案,不免有些失望,只是又双手合十道:“那便多谢小二哥了。”
那店小二说着客气客气,又给不恕添了一杯茶,便又走开,去忙自己的事了。
不恕坐在那座位捏着一盏茶好不难过,只是垂头坐着,深深叹气,却不曾想忽然身旁有人坐下,不恕以为是玉楼回来,急忙抬头去看,努力在脸上扯出一个笑来,叫到:“姐姐!你回……”
只是她话说一半,这脸上的笑容却忽的一僵,但见得身旁长凳上坐的人却不是玉楼,而是一个戴着毡帽,眉目深邃的灰袍女郎,这女郎面上带着面纱,挡住大半张脸,但即便如此也能从其眉眼之中感觉出她的模样漂亮精致。但这些都不足以叫人愣住说不出话,盖因……盖因……
不恕低低吸了一口气,瞧着这女郎的一双眼睛,不由微怔,傻乎乎道:“你……你的眼睛真漂亮。”
不恕到底年轻岁浅,叫这美艳女郎的美色一摄,竟将玉楼先前所说的“不要同不认识的人攀谈说话”这句嘱咐抛之脑后了。
而不恕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这女郎就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不恕叫这一声笑给惊醒,一下子回过神来,忙将头又低下,可心中到底免不了好奇,自以为这女郎瞧不见,只是偷偷用余光觑她。
那女郎倒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直白的夸赞,不夹杂着其他复杂的想法和态度,不由也是一愣,旋即低笑一声,支着头细细打量着面前细皮嫩肉的小尼姑,又从喉间发出一声愉悦的笑来。
不恕叫她这笑一吸引,又忍不住扭头瞧她,呆愣愣盯着她看。她自幼长在山上,迄今为止见过的女人之中,最好看的便是玉楼,但不曾想短短几日就来了个和玉楼美的不相上下的女子,况且……况且……
这女郎的一双眼睛眼睫轻颤便如蝴蝶,眼珠幽蓝深邃,好似澄碧的天空一般,像是能蛊惑魅惑旁人一般,将人的心魂都吸了进去。
那女郎见她实在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指来轻轻勾了勾这小尼姑的下巴,举手投足之间肆意风情,那不恕愣了一愣,只觉得她手指冰凉凉的,身上又香,忍不住往后退了退,脸都红了一大片。
“你……你……”不恕一张雪白的小脸上泛了红,似是有些羞恼,急忙往后一退站了起来,低声道,“你不要无礼。”
那女郎听她这样说话,似乎觉得她很是可爱,于是面纱下唇角轻勾,微微一笑,嗓音又媚又柔道:“小师父,我哪里无礼了?”
不恕又你啊你的半天,却是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将凳上的包袱一拿,便背在自己身上,双手合十对着这女郎一施礼,又唱了一句佛号,转身就要走,颇有种恼羞成怒的味道。
只是她还未曾走上两步,却听那蓝眼睛的女郎轻轻开口,不恕便身子一震,急转回来,伸手就牢牢把住了那女郎的臂膀。
玉楼行出门去,先去了卖糖果点心的地方买了几味吃的收在怀中,又找人问了卖马的地方去看,只是那地方有些距离,玉楼便决定回了客店去找不恕,与她一道前去。
只是她才行进店里,往大堂之中不恕坐着的位置一瞧,心中便是一慌,却是她们两个人原先坐着的位置上已另换了人坐,玉楼不由向那座位行去,微微低头对那桌旁的两个人问道:“不好意思,敢问先前坐在这里的人,二位可曾见过?”
那两个自是不知,只是将手摇了道:“我们来时这里便已没人了。”
玉楼听罢,心中更是惊慌,道了一声叨扰,便又行到那店小二身旁,冷声问道:“小二,敢问方才坐在那里的一个小师父呢?”
那小二正在柜旁站着,听见玉楼这样问了,便沉思一会道:“啊……是不是一个年纪十六七岁的小尼姑?”
玉楼忙道:“是,是,你可瞧见她去哪里了吗?”
那小二道:“方才她自己出店去了啊……”接着顿了顿似在回忆,“啊!她身旁还跟着个姑娘嘞!那姑娘带着面纱,长得真美,好像不是咱们这个地界的人,鼻子又高又挺的,眼窝深深地陷进去,而且那双眼睛也怪是吓人的!蓝澄澄的,我刚才不小心瞧见,心里头吓了一跳哩!”
那玉楼一听,只觉得全身都发起抖来,下意识追问道:“蓝眼睛?蓝眼睛!”
那小二却是絮絮叨叨道:“走南闯北的人见得太多,蓝眼睛的还是头一回!她带着顶帽子,穿着灰衣服往外走,那小师父紧巴巴跟在她后面也往外走,两个人贴的近,像是认识哩!”
玉楼却是旁的都听不见了,伸手就揪住那小二衣襟道:“往哪里?哪里去了?”
那小二的衣襟一把叫她给揪住,喉咙都被卡住,面色通红,话都说不出来了,那手连忙击拍,玉楼才好似回过神,将他放下,说了一句得罪。
这小二见她身怀武艺,面色又冷,哪里还敢托大,只是弓着腰就连声咳嗽起来,将手往外一指,说明了方向,就觉得手中似被人塞了什么东西,接着眼前一花,就见黑衣冷面的女子好似一阵风般奔出门外,上马走远了。
那玉楼听得“蓝眼睛”三个字,只觉得心中好似有一只小兔奔跑踹动,良久不能停歇,只是沿着那小二所指之路一路向前,左右来回顾看,只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蓝眼睛!蓝眼睛!
玉楼只是不断念着这三个字,恨不得生出一千双眼睛去看,去找。
但这市镇往来之人众多,却又如何能够找到?她只觉得心口急跳,什么都顾念不得了。
她在那街上呆立了半晌,下得马来站在一家店门口,只觉得心灰意冷,整个人都失了生气,那惶惶然若有所失的模样好似一座泥塑一般,竟呆呆站立着不动了,便是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也浑然未觉,只是站在那道旁发呆。
那店家见她站在自己家店门口站了半晌,却是一动不动,实在有碍,便走下来伸手去拍她肩膀喊她道:“喂!你别站在这里碍着我做生意!”
玉楼叫他这样一拍惊醒过来,反身呆愣愣抓住这店家的手臂道:“你……你有没有瞧见一个蓝眼睛的人?”
那店家叫她一吓,随即眉头紧皱道:“呸,晦气,什么蓝眼睛绿眼睛的,你在这儿发什么疯!快走快走!”
玉楼叫他一喝骂惊醒过来,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手脚也绵软冰凉,勉强道了一句抱歉,便打算上马离开,只是那手才刚扶到马鞍上,就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
“玉楼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玉楼叫这一声唤连忙回头,却见那店里头急匆匆行出一个人来。
那人戴一根红色的抹额,正自惊讶瞧向玉楼。
玉楼也是一怔,只是下意识皱眉问了。
“你是不平?还是不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