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林舒总是梦到天空那道灰蒙蒙的紫色，天幕之下，她和爷爷乘着月色朝着坡上走。

老一辈人生在食不果腹的年代，无论是粮食还是钱财都看得格外珍重。她站在狭小的空间，看着爷爷把那一摞红钞票从机子里取出来，食指在皱巴的嘴角蘸一点湿，来来回回地把钞票数了五遍，才郑重地放进胸前的小挎包里，唯恐让人夺走。

佛像台的香火即将燃尽，临走前，林舒一言不发地听着妈妈的教导，瞥见玻璃窗几个熟悉的身影，许是察觉到林舒的目光，很快就不见了。

她想起回家的第一天，发小们一窝蜂地挤进门，叽叽歪歪地和林舒交换着分别以来的见闻。林舒懒洋洋地回应着，当问到数学的课程内容，她眉头一皱，说：“这个不是早学完了吗？”

朋友们的表情凝住，其中一个男生年纪较小，天真地回应她：“没有呀！怎么可能这么快。”

林舒垂在裤缝的手陡然一僵，朋友尴尬而局促的脸令她想起在市里的自己。

她迷茫地想道：我到底是属于哪一边的人？

她费尽心思地把自己包装成一滴水，好汇入大海不至于溺毙。但是，在改变了之后，她就真的能脱胎换骨，变成和同学一样的存在了吗？

恶劣的同学对她说：“林舒，我们之间的差距，从一出生就决定了。”

看似友善的同学对她说：“真可怜，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怎么沾上那样的父母啊……”

不对啊，她明明是幸福的。

她有很多很多交付真心的朋友，父母都是名牌大学出身，却只盼她过完快乐无忧的一生。

电线杆飞速倒退，黑暗与静谧在感官蔓延，她闭眼——睁眼，门口珠帘轻晃，儿时的欢笑声和金色的麦穗飘然而至，林舒看向车窗外，高楼大厦又变回了低矮的平房和农田。

这是被她的高中同学认为落后的地方，却是她的故乡。

曾躺在竹椅上看过的星星，和玩伴跌进水塘里挨的责骂，从剪纸的缝隙里窥见的烛影，这都是林舒眼底倒映的风景，因为这些风景，才组成了前十五年的自己。

怎么可以忘记呢？曾经午夜梦回思念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痛苦的枷锁。

林舒突然感到一阵厌烦，她厌恶着高中党同伐异的风气，厌恶对自己冷暴力了整整三年的同学，然而当其最该憎恨的——

是不肯立足于当下的自己。

或许是围墙外的车水马龙，亦或许是学校的社团活动，喧嚣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化进风里，在少女的脸颊匆匆落下一吻。似乎是感受到了林舒低落的情绪，施若繁温声劝慰道：“一个人进了更加广袤的天地，这理应是一件好事，可是因为别人无意间的误导，你想岔了。”

“但是没有关系，眼界的拓宽仍然赋予了你礼物——它促使你变成了更加优秀的人，不是吗？”

林舒被突如其来的安慰弄得不太好意思，小声嘟囔道：“倒也没有变成优秀的人……。”

“……我只是很不甘心。 ”

她在高中悄无声息地忍受了三年，总算熬到了毕业。往后每每回忆那段堪称灰暗的记忆，林舒为此而感到不甘。

任谁回忆高中三年，是如纸飞机抛高的理想与未来，是同窗之间终生难忘的友谊，是青涩不得愿的暗恋。

而她的青春，不过是自尊心饱受折磨的苦难罢了。

想到这里，林舒不经意笑了笑，对施若繁道：“在高中的时候，我还在干一件事情。”

在面对当下的困境无解后，她曾自暴自弃过一段时间，放弃了成绩的提升，每天躲在课桌底下看爱情小说。

故事里的男主英俊多金，一如童话故事的白马王子，帮女主多次化解危机，而最后的结局，也无一是他们走向幸福的终点。

每到深夜，林舒就心满意足地合上手机，在脑子里勾勒出属于自己的王子。

她命中注定的王子，是重点班不存在的学神、新来的转校生、邻校打架很厉害的校霸，是会救自己于水火中的，深情而一往无前的英雄。

前方的道路晦暗坎坷，但是没有关系，她相信，总有一日，那个人会出现在自己身旁，一定。

在无人可依赖时，这个少女对爱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梦境春花烂漫，一直涨过了矮灌丛的荆棘，山峦的背脊泄出一丝曙光，她紧紧握住那只伸来的手，又哭又笑。

可是当林舒在宿舍的床上醒来，再次去学校早读，同班的同学依旧专注于自己的事，嘲讽和漠视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她还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女孩，避无可避。

她一次次被恶龙击倒，在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中，少女力气不支地松开手，童话书应声落地。

林舒终于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什么白马王子，也从未有人理解过她的苦难。

所有人都在向前，而她自暴自弃，独自沉沦在幻想中不愿苏醒。

没有人爱她。

少女反问道：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呢？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落在原地的本该是一本书，现在它变成了一柄剑。

既然做不成被拯救的公主，那便自己当斩断恶龙的王子吧。

如果别人的目光是自己前行的累赘，那么她索性抛掉包袱，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想要的生活过完每一天——反正，无论她做什么，大家都不会喜欢自己。

林舒最终还是没有动那笔钱。

她系好每一天的鞋带，遇到学习上的问题就自己去找老师帮忙，在甩开了包袱之后，林舒头一次感到如此轻松，原来独行并不是什么难事，在没有同学挽着手的陪伴，她不用去迁就任何人，而是更加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后来林舒跟父母坦白这件事，家人们愤怒又心疼，质问林舒为什么不早些说的时候，林舒只是笑了笑，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她不想让父母太担忧，也知道他们也帮不了多少。

班主任李老师是个很好的人，尽管平时对待学生严厉，但在发现林舒的不合群时，也曾温和地开导她，让自己重点班的小女儿平时多陪她说说话。

她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高考结束的那一天，她再也不用忍受同学的冷暴力。

林舒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同学都是很礼貌又可爱的人。三年高中生活，让林舒的肤色逐渐养白，五官也越发长开起来，再也没有人喊过她丑女，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可是，在看到书里的施若繁被全班人针对的那天，屏幕外的林舒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想起了班长那声充满鄙夷的“蠢猪”。

她想起读大学前的那几年，林舒拼命用校服盖住身上的皮肤、竖起衣领挡住别人探究的目光，她从开朗坦率的人一天天走向敏感，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不敢拒绝别人，就连走在大街上，都怀疑路人的谈话和笑声是关于自己的嘲讽。即便是在今天，她再也没办法像升入高中前的自己一样对别人敞开心胸。

故事的女主角曾对世界抱有莫大善意，她聪明漂亮，拥有强大的异能，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真心待她。

施若繁在这个饱含恶意的世界里艰难生存着，坚韧而温柔的性格却没有让世界对她仁慈一些，曾经视自己为珍宝的两个男人，却在故事后期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她还是没能等到女主重获幸福的那一天，书中的施若繁被掐断了最后的稻草，在华美却冰冷的牢笼切断自己的神经自尽。书外的林舒熬了大半通宵却看到她死去的结局，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哭被折掉羽翼的女主，她哭被关在狭窄铁笼里的公主，她哭高中那几年无处宣泄的委屈，还有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难道所有的期冀，最后都要滑向无解的绝望吗？

“那时，我在宿舍里这样想——如果我能到这个女主身边的话，绝对不会让她沦落到那样的境地。”

第二天，奇迹出现了。

在她作为顾清舒穿来世界的第一晚，她在奶茶店偶遇到施若繁，顷刻间，巨大的惊喜将思乡的情绪冲垮。林舒为自己的倒霉懊恼，却又为自己的幸运欣喜不已。

……终于见到你了。

她走向施若繁，一如六年后的林舒走向六年前的自己。

亲爱的公主，如果没有人爱你的话。

那就由我来爱你。

办公室内寂静无声。

透过鲜花的分枝间隙里，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擦过桌沿，直奔最里侧的工位而去。

他们辅导员办公的位置靠墙，里侧竖着一座书柜，上面摆放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文件，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代感了。

不知用什么方法，男生打开了上锁的书柜，小心翻找着每一本文件，无果，又转过身，把手伸进抽屉里。

他原本是替老师拿别的资料的，可看到档案上那个显眼的名字，男生迟疑了一下，然后拆了档案，抽出里面的纸页，一页页翻看起来。在翻到体检报告单时，他愣住了，纸页被攥出深深的褶痕。

他连忙把资料放在桌上，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随后，又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拿起那张体检报告单反反复复地端详，嘴角越扬越高。

“顾请舒，性别女，18岁。”

男生无意识呢喃着资料上的信息，在念到那行意外之喜时，他像个准备拆礼物的孩子一样放轻了呼吸。

“异能：无。”

“——未在体内检测出α物质，结果为非能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