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金声杯·全国赛
一周后,知音随团队一起出发去北京。西南赛区晋级的十人中,有三人来自西南音乐学院,知音、金燕和一个大五的学长。比赛,除了看实力,也要靠一点运气,学院有几位唱得比知音更好的反而被淘汰了。
一到北京,知音就感受到了什么叫风刀霜剑。幸好有阳春给她准备的衣物,阳春很心细,不仅有衣服,帽子、手套、耳包、口罩一应俱全,除了眼睛,知音没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一旦感冒便是如临大敌。
到了选手指定居住的宾馆,知音得知进京参赛的总共70人,来自全国7个分赛区。在参加全国总决赛之前,还有淘汰赛和半决赛。淘汰赛的前30名可晋级半决赛,半决赛的前16名可晋级最后的总决赛。淘汰赛的曲目要求是,在规定的曲目中任选4首上报组委会,比赛时由选手抽签决定最终演唱的两首曲目。听到这个比赛规则,知音六神无主,她从没参加过这种规则的比赛。果然地区赛只是热身,全国赛才是真正的赛场。拿到指定曲目名单后,知音立即发给了叶老师。她和叶老师讨论了一阵,最终决定上报《我的爱将与你相伴终生》(选自《花木兰》)《情歌》(选自《苍原》)《侯爵请听》(选自《蝙蝠》)《主人,请听我说》(选自《图兰朵》)。
上报曲目后,只有三天时间准备。三天时间里要把四首歌练好,实在是个挑战,虽然这四首歌都是练过的,但有一段时间没有唱了。知音默默祈祷,希望到时候可以抽到《情歌》和《主人,请听我说》,这两首相较于另外两首她更有把握。但是,练习时,每首歌都花了相当的时间。她每唱一遍都会发给叶老师听。这三天,知音压力大到食欲不振,但为了有力气唱歌,她必须吃东西,每吃一口都会反胃,但也只能逼自己吃。金燕的压力大到连白眼都顾不上对知音翻。阳春每晚都会温言软语地和知音说会儿话,帮她排遣不安。知音对阳春有说不尽的爱和感激,有这么好的阳春在身边,知音累死自己也要挺进决赛。
比赛当天,知音走上台,主持人拿来了写有曲目的四张纸条。知音抽签时,脑子一片空白,主持人见知音还在犹豫中,笑着说道:“参赛选手有些紧张啊,但我相信无论抽到哪一首,您都能带来最打动人心的演唱。”听见这话,知音会心一笑,抽了两张。曲目是《情歌》和《侯爵请听》。《情歌》是知音本就希望抽到的曲目,所以她先唱了这首。
《侯爵请听》,知音是有些担心的,这首作品需要使用大量的花腔技巧,这虽然是她非常喜欢的作品,但是她对自己的花腔还是不太自信。不过,唱这首歌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优势。知音的德语发音比较标准,因为有阳春不断帮她指正。知音听其他选手演唱,发现很多参赛选手在语音咬字上都有问题。
两首歌曲演唱完毕。知音自认为《情歌》演唱得还差强人意,因为知音在演唱时,一直想着阳春。只要唱有关爱情的歌曲,她总会一边唱一边思念着阳春,所以唱得尤为动情。《侯爵请听》唱完了以后她感到懵头转向,完全不记得自己唱成了什么样。她唱的这两首歌也有其他选手演唱,但每个人对歌曲的诠释都不一样,这两首歌均是歌剧唱段,在演唱时必须把握好人物性格。《苍原》和《蝙蝠》这两部歌剧她早就听过很多次,也对比过许多演唱版本,她自认对人物性格是揣摩对了的。但是看见别的选手和她有着不同的演绎时,她又觉得别人的也不错。终究还是看评委的想法。
70位选手都演唱完毕了。她觉得哪怕让她以第30名成绩进入半决赛都是命运的眷顾了。结果公布了,西南音乐学院的三名参赛者均进入半决赛,知音排在15名,金燕是第20名,学长是10名。进入半决赛的30名选手,绝大部分都来自专业音乐学院,只有少部分来自综合类大学的音乐学院。剩下的全是强敌了,知音在喜不自禁中更感到力不从心。
半决赛的演唱要求是,在规定曲目中选择四首上报,现场随机抽取一首,淘汰赛已经演唱过的两首曲目不能再上报。另外,还要自备中文外文歌曲各一首。知音自从参赛以来,压力与日俱增,这三天又练习过猛,此时的她,无论嗓音状态还是精神状态甚至身体状态都疲惫不堪。所以在曲目的选择上更要谨慎斟酌。自选歌曲,叶老师建议她再唱《黍离》,这首歌知音的演唱、表达都比较成熟,压力较小。外文歌曲,知音自己选择了多尼采蒂的《唐·帕斯夸莱》选段《姑娘的秋波》,这首歌是她来北京前就着重训练过的。这一轮指定歌曲增加了一些曲目,知音报了《每逢那节日来临》《圣洁的女神》《那就是我》和《假如我是一只鸟》。
通过上一轮的比赛,知音有些担心伴奏的配合问题。以往无论考试、表演还是比赛,伴奏要么是自己找人弹奏要么网上下载,可以提前合伴奏练习。但是淘汰赛是由组委会指定的老师为所有选手弹伴奏,没有提前与伴奏老师配合练习的机会。知音在演唱时,总觉得伴奏合得不舒服,伴奏老师也不清楚知音对歌曲的要求。考虑到这件事,知音对阳春的思念一触即发。只有阳春的伴奏最能调动起她的情绪,唯有阳春和她最为默契,也仅有阳春知道她想要表达出怎样的音乐内涵,塑造出怎样的音乐形象。阳春,她灵魂上的爱人,音乐上的知己。此时她像一个属七和弦,急切地想要进行到主和弦。可是,阳春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
《黍离》在演唱上是压力最小的歌曲,但是在伴奏的配合上她尤为担心。其他歌曲都是美声作品里广为传唱的,伴奏老师多半都弹过,但是《黍离》是新歌。虽然谱子已经上交,但她还是不由得担心伴奏老师是否能弹奏出她想要的效果。
“也不知道能不能找伴奏老师合一下?”知音说。
“你在搞笑吗?怎么可能让你提前合伴奏!比赛就是要看临场发挥的能力!”金燕表情浮夸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嘲讽,“这是金声杯,是专业比赛!你现在想什么!土不土啊!”
“我只是……说说。”知音以为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知音想着,所有参赛选手都不能提前合伴奏,也不单是她一个。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把自己可控的事做到极致才是最重要的。三天时间里,哪怕做梦都在思考如何将作品表达到位。
比赛开始了。她听完前十位选手的演唱后,发现在前一轮发挥得非常好的选手这一轮平淡无奇,而前一轮排名在她之后的反而让她眼前一亮,仿佛是刻意将实力保留到这一轮。比赛,充满了变数。她上一轮的排名是第15名,这一轮前16名可以进决赛,叶老师和阳春都认为她只要发挥正常,一定没问题。可是,知音无法乐观,前几轮比赛能节节胜利,全靠幸运女神的眷顾,但幸运女神不会永远眷顾她。
她今天嗓音状态并不好,头天晚上练到了12点。她知道她不应该练那么久,但是,只要有一个地方没唱好,她总忍不住再来一遍。今天早上起来时,她说话的声音有些疲惫。比赛是下午,上午只练了一小会儿,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大量地喝热水。
到她上场了。抽签抽到的曲目是《那就是我》,前面登场的12位选手中,已经有两位都抽到了这首歌,知音不敢保证自己能比她们唱得好。知音首先便演唱了这一首,她想把自己自选的两首留在后面,这一首就当开嗓了。中规中矩地唱完,知音来不及自我评价,稍作调整便向伴奏老师示意可以开始演唱《姑娘的秋波》。这首歌,她发挥得不如私下练习。长颤音,气息没有控制好,颤动不均匀。快速音阶走句部分,不够流畅。她感觉自己喉部肌肉发紧,共鸣位置偏低,音色不够统一,许多地方都有瑕疵。评委的耳朵是有毒的,不可能听不出来。
只能寄希望于《黍离》了。《黍离》是她最有把握的歌曲,如果前两首都唱得不够好的话,它希望可以靠《黍离》扳回一些印象分。可是,她担心的事却发生了。前奏一弹出,速度比她要求的慢了一些,她一开口,音准就偏低了。伴奏老师仿佛是第一次弹奏,她觉得不是伴奏在配合她,而是她拖着伴奏走,配合得十分生硬。前一首歌没有发挥好,知音本就有些慌乱,现在心情更加紧张,她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歌曲的艺术表达苍白无力,最后一句的高音险些破音,平时从来不会这样。
唱完后,还没来得及下台,眼泪就飙出了眼眶。下了台,被动地听着后面选手的演唱,那位男高音唱的居然是《冰凉的小手》。他唱完了,知音的心也彻底冰凉了。
同校的学长来和知音搭话,他问道:“你最后那首歌,西南赛区决赛时是不是唱过?”
“嗯。”知音不想说话,也不想看人,低着头轻轻应了声。
“你那天唱得很好啊,今天感觉像第一次合伴奏一样,有好几个地方都没配合好。”
“不是……不能提前合伴奏吗?”学长的话,让知音猛然抬头。
“可以呀!上一轮参赛者太多,伴奏老师肯定没有时间提前跟你合伴奏,但是这一轮只有30个人,可以联系他提前合一下的,他只要有空就会同意。”
“我不知道可以……”知音本来捏出汗的手指,透心儿的凉。
“我本来也不知道,其他人说的。我把伴奏老师的联系方式给了金燕,我还叫她和你说一声呢,她没告诉你吗?”
“没……”
“你们不是一届的吗?我以为你们认识呢!”
“她可能忘了。”
知音不想再说话了,也不想再听后面的演唱,更不想看见金燕登台,她回宾馆了。她没希望了。
她想一个人消化所有痛苦,不想倾诉,不想打扰任何人,但是叶老师主动问起了比赛结果。知音问了学长,知道了结果,她排在21名,学长和金燕都进了总决赛,他们分别是第8名和第14名。知音如实告诉叶老师,她说她辜负了叶老师的期望。叶老师并没有责怪她,反而安慰了她不少话。知音是以倒数第一名的成绩入校的,叶老师根本没有想到她可以在大四获得参加金声杯的资格,她能取得现在的成绩实属不易。她叫知音不要再伤心,以后还有参赛机会。
比起让叶老师失望,她更痛心的是让阳春失望。她多想能给阳春一个惊喜,多想让阳春为她骄傲一次。她第一次不想主动联系阳春。如果上一次自弹自唱比赛失败,她还能以钢琴不是专业为由原谅自己,那么这一次,她还能找什么借口?把一切过错都推给金燕吗?但又何尝不是她太单纯,是她低估了金燕的恶意。连学校的音乐会,金燕都想把她挤下去,更何况这种大赛。她怎么就不多长长心,再问问其他人?她这样反问自己。除开金燕的原因,她自己也有许多不足。一是缺乏参加大赛的经验,二是抗压能力太差。遇到一点压力就乱了阵脚,明知道昨晚该休息嗓子,却还是偏执地一遍又一遍练习。过于追求完美,反而一败涂地。
阳春发来了微信:“知音,比赛怎么样了?这么晚了,早该结束了吧。怎么一直没给我消息?”
知音点开聊天页面,第一句话该是“对不起”还是“不要对我失望”亦或是“我还会更努力”……到底说什么才能够表达出最真诚的愧疚和痛彻心扉的悔悟。文字终归是冷漠的东西,她拨了视频过去。看见阳春的笑颜,知音哭烂了脸。
“怎么了?小知音!”
知音无语凝噎。
“没事没事,不要紧的,以后机会多着呢。”阳春已经猜到了情况。
知音像哮喘一样道着歉。
“别急别急,等你回到我怀里来再慢慢说,好吗?”
知音发了一条文字:“就不能骂我两句吗?”
“不会,不会,怎么会骂你呢!舍不得呢,舍不得呢!好好儿的,等你回来。”
原来温柔也如此这般具有杀伤力,阳春的温言软语将知音彻底撕成了碎片。“我明明让你失望透顶了,为什么你还要这般包容?真诚一点吧,阳春!我愿意承受你所有的责备,我知道我浪费了你多少苦心,这一次,你再没有理由为我开脱。”知音迅速打出了这些字,又迅速删掉。包容比责备更让人无法承受,好不容易觉得自己长大了一点的知音,面对永远包容她永远理解她的阳春,渺小到如尘埃微粒。
知音想立刻回到阳春身边,但叶老师让她听完决赛再回来。淘汰选手可继续现场观看比赛,随团体一同返校。知音在宾馆里闷头睡了三天,阳春工作繁忙,也无法陪她谈心。三天后是决赛,权当做惩罚吧!听了15名选手的演唱——金燕演唱时,她避开了,不想听——如果她当时发挥正常的话……都是废话了。
大赛的最终结果是,学长获得了第三名,银奖。金燕获得了第七名,优秀奖。知音回校后领到了一张金声杯西南赛区一等奖,“西南赛区”几个字看起来真刺眼,那个“西”字仿佛咧着嘴在嘲笑她。她只看了一眼,就收进了书房里。
05 爱的救赎
结束金声杯后,知音一蹶不振。所有的道理都懂得,她知道现在应该重新投入到学习中,应该去复习英语六级,应该继续钻研声乐上没有克服的问题。但是,新的伤痕交织着旧的伤痕,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复苏。每每想到金燕的行为,童年至今承受过的所有恶意,那些早已原谅的恶意,那些早已遗忘的恶意,都在记忆中发酵,散发着更为刺鼻的恶臭气息,熏得知音头痛欲裂。她恨不得让金燕从世界上消失!金燕总和敖曼走在一起,每当知音从她们面前经过,她们总要嘀咕一阵,然后比比谁翻出的眼白更大更亮。唱得比她们好的也不只知音一个,可她们的恶意却只冲向知音。
阳春知道知音被同学欺负,她很想帮知音出气,但无奈她已经不在西南音院,只能口头上给予安慰。她这学期为职称评定忙得焦头烂额,头发掉得来每一次洗头都仿佛一场生离死别。可无论自己压力有多大,心情有多糟糕,面对知音,她总是温言细语。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脾气变得这么好了!
知音永远是懂事的,她不想阳春为她操心,所以假装没事了,然后背着阳春掉泪,背着阳春颓废。在琴房待着也不练歌,在图书馆坐着也不复习英语。一直颓废到六级考试,卷子还没交上去,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考不过了。当她走出六级考场时,阳春叫她回去吃晚饭,阳春为了庆祝她考完六级,特意挤时间为她做了她爱吃的菜。吃着阳春炖的鲜虾豆腐煲,每一口虾都分外鲜美,每一口汤都暖心暖胃,愧疚感顷刻间充满心头。
“为什么你总是没有底线的包容我?”知音的眼泪掉进了舀着汤的汤匙里。
阳春夹菜的手在空中滞留了几秒。
“你是大海吗?”
阳春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满脸疑惑。
“能纳百川吗?”
阳春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你说得稍微通俗一点,我这个理解能力吧……”
没等阳春说完,知音一头扎进阳春怀里,呜咽道:“我对专业不严谨你包容我,我自弹自唱一团糟你也包容我,我金声杯失败你还包容我,我连六级都考不过,为什么你总是包容我?”
阳春僵着身子听完了这段话后,轻轻笑了几声,又叹了一声,说道:“我不是包容,是理解。”
这回换知音一脸茫然了。
“我知道你一直自责。可是,我也有过相同的经历,所以理解你。我参加肖邦国际大赛时也一败涂地,我也不断地自我否定,自我矮化,觉得自己愧对老师,愧对父母。可是,我妈妈写了一封信给我,我拿给你看。”
母亲给她的那封信,她一直带在身边。知音和她一起去书房,她从《傅雷家书》里取出夹在中间的信。阳春母亲的字迹确实隽永,一映入眼帘,知音躁动不安的心便获得了宁静。知音和阳春并坐在小床上,一起读信。尽管阳春对信上的内容倒背如流,但每次重温,都是逐字逐句地阅读,每读一次,都能感受到母亲那温暖到近乎慈悲的爱。在她遇见知音以前,唯有母亲对她的爱是最温柔的。也正因为她是被爱着的,所以今天的她,才有和知音相爱的能力。如今知音21岁,十年前她也是这般年纪。她知道知音真正渴望的是什么,如果苛责知音,便是在苛责十年前的自己。
读完阳春母亲的信,知音便懂了阳春的心。爱与爱是相通的。母亲用爱救赎着阳春,阳春也用爱救赎着知音。
知音要振作起来!
下章预告:
知音真的可以如愿振作吗?未来还有什么磨难等着她?知音和阳春的客观差距还能缩短吗?
涉及话题:众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