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我在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林洁莹的,我不知从何说起。“喜欢”是所有文字中最狡猾的词,人们不可定义它发生的时间。常说的“喜欢你”其实是“已经喜欢你”,开口即是过去式——话虽如此,我更不清楚我是什么时候“已经喜欢”林洁莹的。
也许是在她搬来三天后的那次午间长跑。她贴近我身边微喘匀速跑动着,浑身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气息,米黄色胸罩淡淡透过薄薄的白蓝两色夏季校服衣料,脖颈胳膊洁白润泽。我偷偷观察她的脸上的红晕和纤巧的嘴唇以及她渐渐被打湿的发,一种来自生命的颤动从心间直涌上来,蛮不讲理扼住我的咽喉。我迎风大口灌下冰矿泉水,不止燎原之渴。
也许是在第五节课后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闷热时段,我听不下去光头地理老师口水横飞的讲述地中海气候和亚热带季风性气候有什么不同。直到下课铃响,我跑到露天教室走廊放空耳朵,看着一分钟前还在教室里吐出厚重汗味的二氧化碳青春男女在楼下捉对打闹。
也许是在她转入特优文科班的当晚,晚间熄灯后,田羊早已入睡,我们在微弱的床头灯下悄声交谈。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我们在玩一种“她问我答”的游戏。这游戏进行得支离破碎,问题和回答都不连贯。她随手翻着一本德文字典,问我来这所学校之前平时都做什么。我说读博尔赫斯。写诗。睡前偶尔听听披头士。她对博尔赫斯很好奇,因为她计划研究他的眼疾与他作品的关联。我说我家里有一本博尔赫斯的口述讲稿集,我问她想不想看,若是想看,我从家里带给她。她却说以后再说吧,以一种彬彬有礼的疏离感。
我讨厌这类情景,示好被礼貌的躲避比直接拒绝更让我难受。无奈,我亦没有勇气向前一步,一分勇气也无。我无法再忍受那种像钝刀一般刺痛我的,充满鄙夷和震惊的眼神,不论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不过,林洁莹对于我的长现代诗表现出明显的兴趣。那天上午的数学课,我在数学笔记上构思《掌纹》最后三段的时候,发觉她坐在不远的靠窗书桌边饶有意兴地望着我。午休的时候,她翻阅我的笔记,右手食指在那些字句下轻轻摩挲。我看她认真的样子,突然感到自己是如此幸福,忘记什么“诗是不能解释的”的原则,一句一句解释我要表达什么。我不是能说会道的类型,说话时字句含混,匆匆忙忙,养成了一个“尽快把要讲的事情说完”的习惯。她静静听着我不甚流畅的独白,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我的侧脸,目光温柔如甘泉。
林洁莹也许不讨厌我。证据之一是自从那天起,她时不时借我的笔记来读,其实每一次都是趁机检查我又写了什么新句,安静听我解释我写时在想什么。我故意掺杂几条胡话歪理,想逗笑她,比如这句:
每人心里的玻璃渣,加点才华变爆米花。——《地理笔记三分之一处,欧洲的经济区位右上角处》
还有这句:
因为死亡,我们发明爱情。因为爱情,我们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中午吃什么呢?——《现在是上午的一节课》
林洁莹看到这些小句总是会心一笑。我看见她的笑,也笑起来,我喜欢我们之间独创的秘密。班主任老叶对学生间的学习互助抱着支持的态度,特别是每次考试都能稳居年级第一的林洁莹竟然还能沉下心来和我这种成绩中游的学生钻研精进,真是可喜可贺。他在班会上点名表扬林洁莹同学的勤奋进取,友爱待人,帮助其他同学攻克难题。后者端坐在座位上面露文静微笑不语,我在心里大声爆笑。老叶越严肃,这场面的荒诞性就越大。最后,全班同学集体起立鼓掌。一剧终了,我看见林洁莹在书桌底下冲我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和“著名好学生”林洁莹走得近的好处是,站在她学霸与校花双重光环旁边,我的出格行为也变得能被默许,前提是林洁莹同学也做了相同的事情。拿宿舍读书这件事来说,林洁莹在宿舍内读课外书甚至是被宿监鼓励的。林洁莹把一本张爱玲明牌放在圆桌上,等宿监问起这“闲书”是哪个学生偷带来的,她把“偷”字咬得非常重。林洁莹垂下头走近宿监,手搓自己校服的一角,以微弱如蚊子的声音说:“老师,我想读书。”我在旁边震惊地看着林洁莹假装失学儿童的迫真表演,田洋倒是无所谓,若无旁人背三角函数公式。
宿监看到林洁莹这般模样,即刻换了一幅嘴脸。她脸上堆笑,倒退着从外面关上宿舍的门,嘴里说着老师怎么敢不让你读书呢你想读什么都行调节心情嘛你可要千万注意身体哈哈哈那你早点睡老师先走了晚安。林洁莹以标准微笑目送宿监,把书丢在我的床上,转身整理书包。我满怀感激和她四目相接,却看见她眼中刹那冷淡又立刻恢复平常。
我发现林洁莹能让所有人相信她愿意让人们相信的,有关她的事情——追根究底而言,她敏锐地看透了每一个人,只是不说罢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看透了她的看透,我和她隔着一面单向镜,我望她一团迷雾,她看我清清楚楚。我恐慌起来,一想到林洁莹可能看穿我想接近她的心思便坐立不安,而我为我的不安感到悲伤。我因我的爱情受苦,却看不见伤口要曝露到何日防止。
我不要再去日夜在头脑中思辨世界与我孰对孰错,就像我曾经做的那样。我,作为一个个体而言,根本不能与“世界”这个概念相提并论。世界对我错、我对世界错、我和世界全对、世界和我全错,伤害依然存在,我的情感脆弱地躲进我心灵的硬壳中结茧,将外界的触动重重隔绝。
我想我需要与林洁莹保持安全距离,就像我需要在最短时间内理清我想要去哪所大学,想要读什么专业,毕业之后想要从事怎样的工作。这些在学校发到学生手中的“梦想清单”上的问题,我一个也答不出来。未来想做什么,现在有什么抱负,我无梦可做,于是无话可说。
林洁莹大概注意到我过于刻意的疏远,她开始与我闲谈她的日常生活,大小事皆在其中。纵使事件琐屑,她也能充满热忱地娓娓而谈。我故意摆着冷脸听她聊诸如她接受透析治疗的医院里护士是怎样背着院方在休息站养了一只仓鼠,那仓鼠又是怎样粘着她,用门牙轻轻磕她病房的床头“吱吱吱”地磨牙的小事。我体察到原来林洁莹也有全然放下防备的一面,眼神清澈与我喋喋不休。我默然听着她说话,忽然想到林洁莹自转到文科班后,和我一样,也没结交什么朋友,更没有和别人说过必要之外的话。我们两个都在以各自擅长或不擅长的方式很孤独地对抗世界,我不得不承认我和林洁莹又一个相似之处。终归其本,孤独逾越了我和她之间看似遥远的距离。
“李凡,你对‘秦朝大一统’真是一无所知。”林洁莹看着我的惨迹斑斑的历史卷,皱着眉头。“这样下去,你一本线都危险了。”
“那有什么所谓。”我故意装作不在乎。“背了也会忘,忘了再去背。把书上的字默写到卷子上有什么意思。”这并不是我真心的想法,我只是不想在林洁莹面前慌张,慌张就不帅了。
“历史书拿来。”
“不要。”
“快一点!”
我掏出我近乎崭新的历史课本,林洁莹看见它的整洁如新,淡淡叹一口气。一堂自习课后,她把书还我。整本书已经标满重点和名词解释,各种颜色的荧光笔迹在易考的知识点上圈圈画画。
“你,你做了什么?”我看着那些细致的笔记发愣,说不出更多的话。
“少管我。”林洁莹把一张写满学习计划的纸放在我的桌面上。“你数学这么烂,完全是你不用心。你睡前的堂吉诃德先放在我这里,什么时候你的数学过了一百二十再还你。”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看着那张计划书,不想抬头,怕对上林洁莹的目光不能控制地哭出来。我从来不懂怎样是含蓄,面对情绪袭来,不是一句不说就是全都磕磕绊绊倾吐出来,没有中间地带。这句已经是我尽全力找到的平衡。我心里暗暗恳求林洁莹不要现在,让我正视,让我们正视,我和她之间的那些“有什么”,说出来就无法回头。
一阵沉默后,她平平地说:“我不想和傻子玩。”
月考的结果,是我从班级的三十多名跃进前十五名。我的成绩能见起色,很大一部分由于林洁莹一天到晚监督我背书做题。每节课下课的休息十分钟,我得默写知识点给她检查;午餐后的半个小时明明是全校集体的午睡时间,林洁莹也要拉着我做数学的选择题互相批改;好不容易轮到临睡前的宝贵时光,我还要复盘当天的错题。总之,一天当中每一块零碎的时间,我们统统没闲过。
回顾那段日子,我仍不敢相信和林洁莹朝夕相处的,心怀复杂情愫的我,竟然还能卯起来用功。还是说,我就是想和林洁莹一起,才发力读书刷题,日夜不休。那段时间,我爱上解函数,因为林洁莹喜欢。爱上立陶宛语,因为林洁莹在学。爱上我们把全世界都隔绝在外的深夜宿舍,爱上我们朝阳下的教室,爱上吹过操场的风,爱上天空下的白云,爱上土地上的万物生长。
林洁莹住院接受身体检查的一周,夜间连续下雨。等到田洋熟睡后,我倚在床头用藏在枕头下的手机等她来电。我们聊这潮湿的天气,聊她医院里简单却好吃的晚餐,聊学校后山的树叶怎样在冬雨后一夜之间变黄,聊她最近又在重读的立陶宛爱情诗人。她问我,有没有喜欢过谁,我想了想,说有,接着停下来,什么都没再说。我意识到此刻是个表白机会,我可以说出我一直想对她说的,或者我什么都不要说,等着三个月后她出国留学,我们天各一方。而那一天我想都不敢想。
“李凡,你怎么不说话了?”
“Aš įsimylėjau merginą, nežinau, ką daryti.”我引了她最喜欢的梅里维蒂斯。我毫无准备,只能退回到我们都熟悉的私密语言里。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她用德语问我,呼吸浓重,似乎已经凝噎。
“I don’t know, I don’t know.”我恨我做不到比这更坦诚的表达,胸口烦闷,心内一片凄苦。
长时间的缄默后,我挂了电话。我紧握着手机,突然有想哭的强烈冲动。我直觉林洁莹有话向我诉说,只是情感无法冲破孤独的外壳,自然不能成为语句。我想跑出去,跑到她身边拥抱她,紧紧拥抱她。但我畏怯不敢上前,不想由此伤害她。爱生来就是苦痛的,我的爱尤甚。
我哭着写了几行文字发给她。短信的内容如下:
请让我理解你。我想要更加理解你的内心,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渴望如此。我没有办法知道未来会如何,你和我将会在时间的哪一处存在又消失。可我要尽我所有智慧,倾听你的孤独直到宇宙尽头。你是我世间唯一能够交付全部灵魂的人,我想我对你的意义也是一样。我不希望你的精神将永恒走在荒芜中,那意味着我也将如入深渊,不可解脱。
我一夜没睡,等待她的回应,什么都没等到。她没有回信,也没再打电话过来。我迷失在孤寂的黑暗中,心绪如乱麻般缠绕。头脑沉重得与平时截然不同,嗓子也是哑的。我仍像往常一样上课做题,通宵背书。直到第五天,我发烧迫近四十度,早上洗漱时跌倒在地。田羊替我请了假,把我强按在林洁莹的单人床上休息,用湿冷的毛巾擦我额头。我坚持从床上爬起,打算继续过严丝合缝的苦行麻木自己,才一翻身就觉天旋地转,恶心不止,只好躺下作罢。田羊嘱咐我好好休息就去上课了,留下我一人在宿舍里。
我枕在林洁莹的枕头上。林洁莹常用的那款洗发水的茉莉花香味包裹着我的头,我曾迷醉于这气味,现在它催我流泪。眼泪渗入枕套,我把脸埋进枕头里大哭。哭到力竭,便把被子蒙着头沉沉睡去。
林洁莹回来时已是下午。她行路脚步极轻走近床前,我那时仍在半梦半醒间,见她进来,想要起身拥抱她。她面无表情,温柔地抓住我的肩膀,使我平躺在她的床上。我看着她憔悴的脸色,微微张口,想表达的意思在头脑里找不到合适的字词。她蜷缩身体,把头伏在我的胸口,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我们保持这姿势,倾听彼此的气息。
此事发生后,我和她的对话突然暂停。我不再发烧,回到上下床的上铺睡觉。林洁莹把我的睡前读物还给了我,也没有提起一起解题背书的事。她也不再去上课,而是每天赖在寝室里准备出国的文书材料,如同其他准备出国的学生一样。我和她很有默契地回避单独和对方共处一室的情况。田羊私下问我和林洁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两个人都不对头。我没做解释,假装一切都好。
一切都不好,我从没摆脱我可悲的恐惧。只要我是清醒的,它就在我的呼吸之间。我紧张林洁莹和我说话,用她那清澈的眼神望着我。我给不出没有问题的答案。我更害怕林洁莹就此不和我说话,之后我们归零,骗自己都是梦境,永不回头。
大约离高考还有两周,田羊从我们的三人间里搬了出去,理由不详。宿监只说她没再交宿舍的费用,现在那间宿舍不会添新的人。的确,学校目前已经停课,学生们在教室里也只是自修而已,有一部分学生干脆缺席离校了。田羊的无预兆离开,我多少有点伤感,也只是短暂的介意为止了。
“李凡,你睡着了吗?”当天晚上,宿舍楼熄灯后,我和林洁莹之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安静直至惊心动魄的时候,林洁莹问我。
“嗯。”我仰躺在上铺,睁大眼睛看水泥天花板上的裂纹。
“不,你才没有。”
我叹气。然后我们继续沉默。
“你睡着了吗?”我问。
“没有。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你为什么睡不着。”床下一阵窸窣,是被子掀开的声音。林洁莹穿着睡衣赤脚踩着床梯爬上来,她拉过我的左手臂,背对我枕在我的手臂上。“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我明天走了,你才能打开。”
“好。”
这就是“了断”了吗?我想。
“吹口哨给我听。”她又说。“我要听披头士。”
“你不是特讨厌我吹口哨吗?”
“现在不讨厌。吹给我听。”她小小地捏我的手指,嗓音湿润。
我想说我没心情,低头看见她因激动急促起伏的胸口,蓦地想要把我会的所有曲子都吹给她听,吹到我缺氧昏倒,一倒不起也没所谓。
我抿唇,把嘴缩成一个圈,轻微卷起舌头,吹起《挪威的森林》和《昨日》,继而又哼了几段《嘿,朱蒂》,哼了《黄色潜水艇》。哼到那句”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的时候,她抽泣着把脸埋到自己的掌心,眼泪顺着手腕滴在床单上。我伸出右手,轻抚她羸弱的肩膀。她哭得不停,肩膀发抖不止。我把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等待她镇定下来。
“真糟。”过了一会儿,她苦笑着说。“明明吹得很好听。我却哭成这样。”
“还想听什么?”我搂她搂得更紧了。“想听多少都没关系。”
她摇摇头,凝视着我,用沾着眼泪的湿热手指从我的眉心慢慢地勾画到我的嘴唇。我看见她颤抖的嘴唇无声地张开又合上。半响,她缓缓说道:“李凡,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知道的。”我说着,流下眼泪。
“我没说过,从来都没有。”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说。“睡一会儿吧,天要亮了。说了,就走不了了。”
她双手捧住我的脸,深深地吻我的唇。她的热泪落下,和我脸上的泪滴混在一起,我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身体里一样用力。良久,我把脸埋在她怀里,痛哭失声。窗外狂风暴雨,不时响起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