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音在掌声中下了台，喝了几口水，听着身后传来观众席久久没有散去的安可声。一旁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再次走到报幕话筒前：“今天的演出到这里已经全部结束了……”

“辛苦了。”周围传来工作人员们的鼓掌与道喜声，她礼貌性地点头示意，在走廊看见了向她招手的杰弗瑞·富田。

“那个警察在等你。”他走来低声道。

陈悦音点了点头：“我先去见他。”

“救你的那个歌迷也在。”杰弗瑞·富田补充了一句，陈悦音的脚步一滞。

“怎么了？”

“没什么，我去见他们。”

杰弗瑞·富田走得很快，陈悦音并不希望这样，但她必须得先找到森悠人。他帮自己引开了警视厅的盯梢，同时也救了她的命，她得趁他回去复命前好好感谢他。

问题是另外一人，那个长得和蛟龙一模一样的女人。地球未来发来的邮件中只说了“会有你感兴趣的事”，陈悦音猜测过许多，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活见鬼”这种灵异事件。

蛟龙不可能活着，陈悦音在休场的十五分钟里坚定了自己的内心，却在感受到那个眼神的瞬间崩塌，于是她用音乐咆哮。

但她总得面对现实，她站在了森悠人和吴又菡面前。

松田久美已经事先与他们接洽过了，她自然不知道陈悦音与那两人的关系，自顾自介绍道：“这位如你所知是警视厅的森先生，而这位是吴又菡小姐，从澳大利亚来的。”

听到那三个字时，陈悦音轻颤着闭上了眼，眼帘之下的眼球转了转，将几乎涌出的热泪憋了回去。

最后的希望也被这三个字搅碎。

她不想让人看出问题，不得不睁开眼睛，首先向森悠人打了招呼：“辛苦了，森先生。”

“您才辛苦，今天的演出很不错。”

陈悦音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反应，她的眼神飘忽了一阵，最终下定决心向吴又菡看去。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声音也不像自己的，她多么希望那是因为用嗓过度。

“……初次见面，吴小姐，感谢您今天出手相救。”

陈悦音深深地弯下了腰，她头一次觉得日本人的礼仪如此恰到好处。

“……我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最后全靠森警官才控制住了那个人。”

吴又菡配合着说了日语，这让陈悦音稍微好受了一些。

松田久美没有察觉两人间微妙的气氛，又说了些感谢的话，陈悦音一直颔首，尽量不与吴又菡的视线有所接触，一旁的森悠人最先察觉到问题，主动开口道：“陈小姐，有些事想单独跟你说。”

陈悦音感激地看向森悠人：“好。”

两人走远了一些，森悠人压低声音道：“三件事。一、要杀你的人似乎不仅是哈林帮。二、就在几分钟前，游击队被一伙不知名的人袭击。三、我们身后那个女人曾协助伊森·斯皮克曼。”

陈悦音微微侧身，用余光看了看吴又菡，那人的视线一直向着两位经纪人。她这便回头轻声问：“那个科学家呢？”

“原本是那个女人带着她，不知为何公良前辈掺和进此事，先是带他们去山谷找齐藤极光，今天凌晨又带着伊森离开不知去向。这件事被我在浅草署的老上级知道了，要不是我及时把消息按下，恐怕陈姐你就真的被高桥警部请去喝茶了。”

陈悦音皱眉思考着什么，并无结果，又转而对森悠人说：“真是麻烦你了，我没想到这事牵扯那么深，原来只是想请你帮忙摆脱警方莫名其妙的盯梢。”

森悠人同样紧锁着眉轻摇了摇头：“陈姐，我觉得这事不对劲，好像你越想逃离就越被卷入这麻烦事中。”

“恐怕是有人一定要把我拉下水。”

“……地球未来？”

陈悦音再次侧头盯着那边的吴又菡，森悠人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了会儿，最终轻声问：“你认识她？”

陈悦音呵了一声收回目光：“不认识……但那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意味着我不可能脱身了。”

“陈姐，我会尽力帮忙……但我得回警视厅了，眼下我会先调查游击队的事。而如果今夜不太平，找齐藤小姐也是个选择，她会保护你的。”

“明白。森君，多谢你了。”

森悠人很快告辞了，陈悦音目送年轻的警官打着通讯离开后台。其实森悠人比陈悦音大了两岁，却因为曾在战场上教过他一些战斗技巧，硬是被森悠人一口一个“陈姐”叫了。她不讨厌那永远充满朝气的战友，却也忍不住担心，他的热情会不会有一天被生活磨灭。

森悠人离开，陈悦音也不得不返回那三人所在。深吸一口气后，她终于抬眼看向吴又菡：“吴小姐，您救了我的命，我想表示一下感谢。之后有空吗，吃个饭？

松田久美诧异地看向陈悦音，一旁的杰弗瑞·富田倒不显得吃惊。

“陈小姐如果方便的话……”

陈悦音还是败下阵来，她没敢再迎上那个眼神，很快扭过头看向松田久美：“久美桑，麻烦你安排一下，在我们酒店附近就行。”

“好。”

陈悦音假意看了眼时间，又垂眸望向吴又菡的方向：“抱歉，之后还有工作，麻烦吴小姐稍等一下了。有事找久美桑吧。”

“先去吧，陈小姐。”

陈悦音松了一口气，身旁的杰弗瑞·富田看了她一眼，先带她去了西村实的休息室。

西村实过了很久才应门，之前不知在做什么，开门时失魂落魄的。陈悦音向他道谢，杰弗瑞·富田也向他鞠了一躬：“之前抱歉了。”

“没事、没事……”

“西村先生是在担心什么吗？”陈悦音瞧他脸色铁青，心里猜到了原因却仍然如此问。

“啊……公司的事。”

“您力保演唱会举行，还给提供了那么多安保，我们是真的很感谢您。若不是您我恐怕已经躺在医院了。西村先生，请您不要担心，如果您在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我会竭尽全力协助您。就在刚才，我已经通过社交媒体将响公司安保今晚的成绩亮出来了。”

西村实听后忽然回过了神：“真的？”

“兴许还夸大了一些。”

西村实欣喜地翻开社交网络，陈悦音果真用工作人员账号发了一段文字：感谢响公司娱乐部门、安保部门以及警视厅的诸位。没有你们，我今天将会被几十发来自不同方向的子弹取走性命。我的命，是你们的冒着危险换来的。

陈悦音这段话引来了又一波网络热议，人们对响公司与警视厅的行动毁誉参半，西村实的表情却慢慢舒开，他是做娱乐的，明白话题的重要性，当即起身向来人鞠躬：“是我要感谢你们二位才是。”

“这可是西村先生的决策。”杰弗瑞·富田在一旁强调说。

“……对，是我的决策。真的感谢二位。”

西村实又恢复了之前那永远不知疲倦的脸，他的双眼很快变蓝，八成正准备在社交媒体上大做文章。

离开赞助商的休息室，还有一些娱乐圈相关人士需要打招呼。杰弗瑞·富田发现陈悦音今天异常活跃，平时只会浅浅地鞠个躬，今天的话却明显多了起来。他沉默地观察着她的表现，直到走出最后一个房间。

“陈，你今天不太对劲，Live状态也不太好。哪怕是枪击之前。”

陈悦音一愣，很快恢复了表情：“抱歉。”

“事先察觉到了？”

“是……注意力都在台下。”

杰弗瑞·富田看着正在忙碌的工作人员们的身影忽然停下了脚步，严肃道：“听好了，既然你在台上，台下的事就轮不到你去关心。你要做的是把完美的表演呈现给观众们，他们都不是傻子，不能唬弄，明白？”

“……明白。”

“你以前可不会这样。”杰弗瑞·富田加了一句。

陈悦音沉默接受了杰弗瑞·富田的批评，他从不会说这些，演出满意与否只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陈悦音知道这是因为今天的演出糟糕透顶，可他特意说这些，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杰弗，能问个问题吗？”

杰弗瑞·富田沉默转过身对着陈悦音。

“为什么坚持要继续演唱会？你为此还跟久美桑还吵了一架吧？”

“因为你是个歌手，陈……你只该是个歌手。”

陈悦音与杰弗瑞·富田对视许久，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期望与无奈。

“……我只该是个歌手吗？”

“我……我们希望如此。”

直到工作人员开始陆陆续续退场，陈悦音终于得去见吴又菡了。

吴又菡在走廊上坐着，饶有兴致地看着人们来来回回。忽然，她回过头，觑向走廊深处向她走来的陈悦音。

陈悦音的动作明显一顿，尔后偏开目光，向擦身而过的工作人员道了句辛苦。随后不得不再次看向已经起身的吴又菡。

“辛苦了。”对方先开了口。

陈悦音暗自松了口气，她说的还是日文。人们在说外语时的声音听着总有些不同，这让陈悦音感觉好受不少。

“抱歉，久等了。”

“不碍事。松田小姐安排了你们酒店楼下的居酒屋，留的她的名字。”

“我明白了，走吧。”

一路无话，陈悦音却一直用余光观察着吴又菡的动作。她与曾经的蛟龙有很大不同，扒着出租车的窗户不断看着向后退去的街道，活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陈悦音想起十年前在澳大利亚的公路上，蛟龙冷漠的面孔印在车窗上，与外面的桉树林、红土地或者海岸线组成了一幅幅画。

记忆与现实交错在一起，她们明明拥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可她不可能是她。

“那个……冒犯了，请问您是陈悦音小姐吗？”出租车司机的话将陈悦音从记忆中拉回，也把吴又菡的目光从车外的景致引向前座的后视镜。

“是我，您知道我啊。”

“我一直是您的歌迷……今天的伤还好吗？”

“承蒙您的关心，这并不是什么大伤，养几天就好了。”

吴又菡偏过头，看向陈悦音裹着纱布的右手，上面有淡淡的血纹。

“明天的Live会取消吗，是不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不碍事，警方说了不会再有危险。您明天会来吗？”

“我们倒是没关系，主要是您……就算伤没事，嗓子也该保护一下吧？我记得您没有加强声带，这么连唱四场怎么受得了啊……抱歉，可能有些多管闲事。”

“不不，您的关心让我很开心。今天的演出很差，让您担心了吧？”

“哪里的话，我们作为歌迷能看到您的表演就很开心了。”

“您这么说，也是因为感受到今天的表演差强人意吧？抱歉让您看到这样的演出。明天您会来吗？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改正的。”

“我并非在责难您……真的失礼了，我会好好期待明天的。”

陈悦音和吴又菡下车后，这段对话被司机发布到了网上，他有些担心被狂热粉责骂，但几乎所有人都在夸赞陈悦音的专业素养。

陈悦音观察吴又菡的同时，吴又菡也在观察她。进了居酒屋后的陈悦音沉默依旧，低头看着自己桌前的盘子。吴又菡不得不主动开口：“伤还好吗，我看有些渗血？”

“不碍事。”对面人突如其来的话语让陈悦音微微一颤。但她回复的语气冰冷，好像她曾认识的蛟龙。

吴又菡沉默片刻，最终道：“聊正事？”

陈悦音略微颔首。

“首先……与地球未来的合作意愿？”

“不愿意。”

“明白了，我们不会强迫你。但还是感谢你这次对我们的协助。”

“我没做什么。”

吴又菡抬起眼，有些诧异地望着陈悦音。

“你好像不是自谦？”

陈悦音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吴又菡看着她的脸又问：“那个姓公良的中国人不是你派去的？”

“公良昕雨？她是游击队的人，我以为你们买通了她。”

吴又菡沉思道：“这就有意思了，有其他人在帮我们。”

陈悦音终于抬起头来，但很快挪开了视线，看向对方那已经被清空的碗：“她带你们找齐藤极光应该是单独行动，不会是游击队授意。”

吴又菡听了，突然扯开话题：“齐藤极光是谁？”

陈悦音瞥了她一眼：“我朋友。”

“暴力团的朋友？”

“有什么问题吗？”

“把我们的情报提供给警察了。今天早上，有个警察追踪我，躲了半个多小时才甩掉。”

陈悦音的眉心紧皱。齐藤极光不是喜欢与警察交好的那类黑道成员，照她的准则，情报应该是拿来赚钱的，可她却轻易透露给了警察，如此举动着实让人费解。陈悦音半天没有得出一个结论，只能说：“看来待会我得去见见她。”

“我们一起去。”

陈悦音的眉头一挑：“大可不必。既然警察在追你，乖乖躲酒店吧。”

“或许我得躲在桥洞里，不好说那个警察有没有公开我的信息。”

陈悦音觑向吴又菡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外套，衣内隐隐约约能看见铜色的剑柄。

过于显眼了。

“你没干什么违法的事吧？”

“如果干了，刚才会场外那群警备部的人就直接带我走了。那个警察是单干的，或许只是想问我一些问题。”

“……那你就去警局找他吧。”

“哎？”吴又菡不自觉抬高了音量，好在在居酒屋包间外聚餐的上班族声音更响：“我知道你有疑虑，但也不至于那么绝情吧？帮我找个落脚地方也行呐。”

“我跟你不熟。”

“那可真是让人伤心。但我姑且在几个小时前救了你的命，这总不能不认吧？”

“……”

吃完饭，陈悦音带着吴又菡回到了酒店房间，后者熟练地避开了所有监控，但陈悦音看着那些动作只觉得头疼。

这是一间普通的单间，只有一张较小的双人床摆在中间。靠墙是桌椅，电视悬挂其上。角落是床头柜，有一盏台灯摆在上面，一柄长刀依在一旁的墙上。

吴又菡踏入房间的一刹那就被刀吸引了眼神。那柄刀的刀鞘保有了木材的黄棕色，其上镶了黄铜用以点缀，黑绳挂在上头。刀柄被漆成同样的颜色，前端缀以金镡。

门被关上以后，房间内只回荡着两人的呼吸声。陈悦音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忽然调转了方向朝那柄刀走去。刀全长约160cm，光刀柄就有30多厘米长，看着极为慑人。陈悦音却毫不畏惧，左手拔出刀身细细端详了一番。

她刚拿到刀时刀身有不少缺口与锈迹，而现在已是寒光闪闪。她满意地看着印在刀身上的自己的脸，忽然间冷眸一闪，受伤的右手覆上，双手持刀向后方挥去。

金属铮铮，吴又菡外套的一角刚刚落回，腰间的剑却早已出鞘，露出其金黄色的剑身，与长刀的银刃碰撞。

一般人总会先将目光投向金色的物体，这是人类的天性。可吴又菡却欣喜地盯着陈悦音手中的白刀。她伸出空着的左手抚上长刀的刃，任由它划破自己的手指。鲜血渗开来，从刀剑的交界处分成两路，一路沿着长刀光滑的刃滑向刀柄。而自己所持的剑却已经缺了一个口子，血由此坠下。

陈悦音冷觑着她的动作，良久过后，她收起了刀，持着刀柄丢向吴又菡，后者眼疾手快用左手接住，毫不犹豫地丢了剑双手握上。吴又菡在不算宽敞的房间内舞着刀竟也得心应手，最后的落刀，刀尖对准了陈悦音的脸。

陈悦音本能地闭眼向后一缩，睁开眼却见刀尖离自己刚才的位置仅有一寸。血滴随着吴又菡的动作早已消散，但陈悦音看见刀刃上整齐地画了一条红线，不深不浅。

这是她的刀，陈悦音不得不承认这件事。

但是……不！

她突然瞪向吴又菡，抬起被纱布包裹着的右手抓住了刀刃。吴又菡大惊之下松开了刀柄。只见陈悦音旋了手腕，又将刀柄转回自己手中，她再次握紧刀柄，带血的刀刃抵上吴又菡的脖颈。

她对这把刀的控制力没有吴又菡那么精妙，后者略微偏开了脖子，刀这才没有割伤她。

吴又菡的目光不在刀刃，而是在陈悦音的右手上，血已经渗染纱布。

“你的伤口开裂了，把刀放下。”

吴又菡条件反射之下说了中文。

“不！”陈悦音突然大喊，这一声撕扯着她的嗓子，眼中也有泪光荡漾。但她很快闭上眼阻止了进一步的失态。再次睁开时，那对眸中燃起怒火。

“你是谁？”

从刚才那个“不”字开始，她也说起了中文。

吴又菡张了张嘴，但又把话吞了下去。

“你究竟是谁！”

“冷静……”

“回答！”

“……”吴又菡看着那双手，因为激动与伤痛，陈悦音在颤抖，所以她不得不开口。

“我是你认识的那个蛟龙……”

陈悦音的汗滴顺着额间滑下，正巧落入眼中，这一瞬间，她看不清蛟龙的脸。

“……但我又不完全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