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正逢夏秋之交,冷暖空气对流,接连下了好几天雨。
段闻在出租车上坐着,身上总觉得凉丝丝的。如今这时节其实还不算正式入秋,但晚间道路空旷,车开的快,便有冷风从车窗缝隙里呜呜的灌进来,再和着路边绿化带的树木被吹动时发出的哗哗声,就显得有点嘈然,仿佛一群沉睡的大狗此起彼伏的打呼。但她宁愿用手把卫衣领子拢紧一些,也不愿意把车窗完全关上——如果车内完全变成一个密闭空间,空气凝滞,她待久了要头晕的。
开到半路的时候,风就变成了雨,雨势不大,丝丝缕缕像水雾似的洒在车窗上。再隔窗看出去,道路上的灯火已经变得模糊了,像是镀着光晕的营营星子,橙黄交错,一串串的,从窗外飞窜而过。
“小姑娘,你把窗关关,雨要飘进来了。”司机扭头往后座瞟了一眼,提醒道。
段闻作势把车窗又升上去一些,却始终留着条缝隙在那儿,随后便伸手到包里去找伞,翻掏了半天发现自己还是忘记把提前搁在桌上的折叠伞给带出来,便拧着眉毛叹了口气,将包拉链重重一拉。动作幅度之大,惹得司机又抬起头,目光不住地通过后视镜朝她射过来——而她对此报以冷淡而反感的一瞥,那抹视线便只好尴尬的退却了。
街灯汇聚成的光影朦胧胧的,忽明忽暗,一阵阵地在她脸上跳跃。段闻没有言语,伸手把包拢抱在怀里,脸贴上车窗玻璃。
她的心情实在不好。
在所有假期作业都被完成之后,只剩下赛稿这一桩事情,沉沉压在她心里。这几周,她几乎是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认知里有关何安之的一切,并期望把它们具象化的搬到画布上,但始终没能成功。
——她贫瘠的思想土地上依旧开不出名为灵感的玫瑰。
因为这个缘故,她简直要开始痛恨那幅速写的创造者,恨那样一个人在信手涂鸦间就轻易地打败她的所有苦思冥想——虽然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其实很多,但那些遥远的、已故的伟大艺术家是永远不会招人恨的,唯有近在咫尺却不可匹及的人才更容易使人嫉妒。
而另一头,何安之因为工作的缘故几乎是住到了活动现场,两周以来在她跟前露面的时间总共不会超过两小时。她们之间所有的交流又被重新移到通讯软件上,但情况比何安之从前跟拍摄的时候还要糟糕许多——因为她几乎没有时间再打来电话和视频,即便是文字消息,也要间隔好几个小时才有所回复。
有时,段闻望着那一串串有来无往的绿色对话框,竟觉得有一丝无助,在那无助之中,又莫名能体悟到一种乡愁——那是她对她们从前毫无罅隙的亲密所产生的惦念与愁情,因那块小小的、荧荧发亮的玻璃屏幕竟然比千山万水更能将人阻隔。
今年格兰选择了室内红毯的形式,场地被安排在当地首屈一指的一家品牌酒店。段闻抵达酒店门口的时候,发现距离大门十几米开外的围栏处已经乌泱泱的聚集了一批人,有安保人员,也有来前来候场的粉丝,他们鲜明的分成两股力道相互推推搡搡,远远看着有些唬人。
她找了个人流量相对比较少的角落,掏出手机准备给何安之打电话。还没打开拨号界面,就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出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段闻一惊,回头便看见何安之站在那儿,嘴角弯弯的,眼睛里都是笑。
或许是为了迎合今年格兰“东方美学”的主题,何安之当晚应景地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真丝旗袍,全开襟的设计,一排小小的盘纽沿襟线缀着,长度直落到脚面,既服帖又垂垂有致。面上带着精致的妆,头发也挽起来了,松松盘踞在脑后,只有两簇碎发蜷曲着悬在耳边,愈加显得颈项细长。
酒店门口有一排仿云石的大灯,大片繁复的玻璃结构将那种闪闪的、幻丽到让人觉得虚假的光线放大数倍后披到她身上,使她看起来好像一朵被扣在金色玻璃罩里的山茶。
段闻的眼睛眯起来——她从未见何安之这样盛装打扮过,刹那间只觉得有些陌生,对她的注意力也暂时淹没了一切剩余的感觉。毋庸置疑,她今晚一定是漂亮的,漂亮极了,几乎像个梦似的让人觉得虚幻,因此段闻不受控制地去回想她平常的样子——那个平凡的、倦懒的、甚至有些不事边幅的模样——那个为她所熟悉的模样。
说实话,她不大喜欢这样剧烈的改变发生在她身上。
何安之明显感受到了她的愣怔,但仍旧不发一言,只是笑。笑意似水,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段闻从前便说过,她笑起来很漂亮。眉目柔和,眼睛像两弯初升的新月。她就这么笑着笑着,笑得段闻的心也逐渐软成一滩,最后什么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乖乖把手伸过去,跟在她身后进了内场。
场内灯火通明,楼下人群的嘈杂声浪被大片落地玻璃阻隔在外,钢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何安之转过身,把弄来的工作证递到她手里,言简意赅地嘱咐她收好,避免让场外人员看到拿去仿制。
随后她们并肩而行,在各个不同的场区内穿梭,但凡段闻的目光在什么东西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何安之都会配合的停下步子陪她去看。途中她们不时能见到一些当下大火的艺人和平面模特,其中大多数都面无表情,提着礼服在一群工作人员的簇拥下一闪而过;有时也会撞见前来同何安之寒暄的同事,其中难免有人注意到段闻这张陌生面孔,而何安之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朝人撒谎,称她是临时来帮忙的实习生。
段闻看着她在那里一本正经的诌胡话,总禁不住想笑,而当有人朝她看过来的时候,又不得不配合着装模作样的问好,然后把头微微低下,避免再和她们产生进一步的沟通。
她们所遇到的大部分人,对何安之都是一副热络融洽的样子,她们用一个段闻从未听过的英文名来称呼她——“Ida”。段闻看着她两片翕动的薄唇走了神,一路所见的场景如同电影胶片在她脑中飞驰而过,所见的色彩都是如此鲜明,所闻的声音都是如此生动,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实感,像是对何安之身处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了进一步的体悟。
两人举步生风的逛了大约一个多钟头,段闻终于开始感觉有些饿了。何安之便带她去后台的休息室领了盒饭,说等颁奖仪式开场再来这里找她汇合。
休息室里坐满了人,空间不大,四处漂浮着化妆品和香水的气味——这种脂粉气与饭食的味道相互交织,闻久了心底总生出些腻腻的感觉。饭是用纸质的一次性饭盒装着的,摸上去感觉已经有些凉了,段闻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是日式牛丼饭,肉量放得很足,可惜配菜里搭了许多洋葱,糊糊的搅在那儿,让人看着就不舒服——她实在讨厌洋葱的口感,并总说它吃起来有种尖酸刻薄的味道,而何安之每次听到她这样形容都会发笑。现下何安之不在,她也没人可说,只能撇着嘴把洋葱一根根夹出来扫到一边。正弄得起劲,却在前座两个女人的低声交谈中听到了那个刚和她熟悉起来的英文名字——
“我刚在门口碰见Ida姐,啧啧,真是瘦了。”
“Sophia来了以后她的日子不好过吧?和创意团队之前的老大那么铁,能力又强,新老板难免要多想。”
“是被打压的挺惨的。Sophia本来就和创意部前总监不对路,现在Ida到她手底下,不遭点磋磨就怪了。上回她那个方案不也被Sophia拿去了嘛,改的面目全非,产生的损失还都算在她头上......我以为照Ida的个性会直接撂挑不干的,结果居然撑到现在。”
“快年底了,新工作不好找嘛。我听说下个月Lina也要被调回来了——明摆着是想让Ida给昔日的下属汇报,故意叫她难堪嘛。喏,这事情接二连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被逼走了。”
“哎,其实Sophia就是那样了,仗着老板那层关系,做事一向没顾忌的。如果这回她没从总部调过来......”
那女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嫣红的唇瓣几乎要贴上身边人的耳朵。她们这段对话的信息量实在有点大,段闻来不及辨明其中含义,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前倾过去;而那个正专注聆听的女人,也不知道究竟听到了什么,突然“嗐”的一声喝止了同伴:“你听他们胡说呢,这是非也太大了。”
她的同事朝她看了一眼,撇撇嘴不言语了,从包里掏出一盒气垫兀自在那补妆。没过一会儿,两人又靠到一处,重新聊起一些毫不相干的话题。
段闻持续又隐蔽的盯着她们,关注着两人流利又充满情绪起伏的叙事,以及在她们脸上不断浮现的某种、滑稽的挑眉和噘嘴,似乎只要这样,她们便总有一刻会把她所关心的那件事继续说下去一样——但她知道她们不会了——她们刚才谈论何安之的神情,就和讨论某件与她们生活毫无相干的明星丑料一样,尽是事不关己的调笑揶揄。
段闻心里只觉得迷糊,或许还带些难过。起初她是不相信的——就她的了解,何安之家境很好,绝不属于要靠着工作养活的那类人,更不会讲究什么“爱岗敬业”,或对职业抱有某种“长久的责任心”,因此她实难将她与那两个女人所描述的境遇联系起来。
不过她很快又在心底反驳了自己——毕竟何安之从不与她倾吐任何烦难,段闻待她本就不算知根知底的了解,况且在她稍稍听明白那两人的意思之后,就觉得所有的事情像根线似的串了起来,牵引着线的针尖直指向何安之这连日以来的忙碌的源头。但即便这样想通了,她依旧觉得心里发乱,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具体哪里不对,她却又说不上来,好像在昏暗环境里毫无准备地被闪光灯晃了眼睛,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刺痛。
她唯一明晰的一点是——至少这一刻,她在这个休息室里已经待不住了。
她突然很迫切的想要回到何安之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