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维妮娅留临光在办公室用餐,理由是已经错过了监狱饭点。
虽然只是一顿通心粉,却依然让临光不安:“感谢法官大人的邀请,可是您真的不需要避嫌吗?”
法官苦笑:“你觉得,避嫌有意义吗?”
叙拉古有太多荒唐的地方了……相比之下主审法官和待判决的犯人一起吃个饭好像都不算什么事。
这么一想,临光便安心吃了起来。刚吃了没几口,就听见外面一阵骚动:“我知道她在里面,让我进去!”
是老大的声音!临光放下盘子要起身,却见拉维妮娅做了个藏起来的手势,只好钻到了办公桌底下。
法官亲自去开门,拉普兰德自来熟般的往沙发上一躺,甚至还要了一杯咖啡。
拉维妮娅顺从地满足了不速之客。
“你好大的胆子,”拉普兰德呷了一口咖啡,“居然把律师的庭审提纲透露给了被告!还帮着被告找证人……”
拉维妮娅坐到了边上的小沙发上:“临光并不知道你们准备的问题,只是如实回答而已。至于那些证人,都是主动帮临光作证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耍的花招?”拉普兰德发出冷笑,“如果不是事先有所准备,临光在法庭上回答问题能那么顺畅?一般犯人第一次过堂,但凡兜上几个圈子都会说错话的!”
“她可不是一般人,她是耀骑士。见过世面的。”
“哼,我听说她第一次被你审讯的时候可是紧张得不得了……”拉普兰德放下咖啡杯,“还有那个可萝尔,是你派法警保护的吧?”
“是我,”这回拉维妮娅承认得很痛快,“我认为,那些对付证人的小动作如果传扬出去,有失萨卢佐家族的体面。”
“体面?”拉普兰德笑得更大声了,“我们家族二号人物死了,还不能血债血偿,这是最有损家族体面的!”
“我感到奇怪……”拉维妮娅又给来客的杯子续了一些咖啡,“你不是一向都对家族事务不感兴趣的吗?或者说,你一向喜欢看你的族人们出丑,为什么这次要掺和进来?”
“毕竟我是萨卢佐的一员,”拉普兰德跷起二郎腿,朝办公室四下张望,“偶尔也要给家族办事的。恰好我和临光关在一起,上天要我打探她的情况,协助家族的官司。”
“你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
“说得没错,切萨雷那家伙确实该死!但他毕竟是我叔叔,只能我来动手。外人把他弄死了,我只能选择把外人弄死咯。”
“临光没有杀你叔叔,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如果硬要为这起案件找个凶手,我只能说凶手就是切萨雷,或者——上天。”
“可惜切萨雷已经死了,上天又太远……”拉普兰德凑近拉维妮娅,“我需要一个交代,确切说,是我的家族需要一个交代。我们死了一名成员,所以要拿人命来弥补我们的损失。”
“哪怕那个人是无辜的?”拉维妮娅嫌弃地往另一侧挪了挪。
“哎呀,我亲爱的法官大人,萨卢佐家族滥杀无辜的事情还少了吗?”拉普兰德满是嘲讽,“你不是也放过我们好几回了吗?”
拉维妮娅有些脸红:“所以这回我不能再惯着你们了。我可以放走杀人凶手,但是要我把无罪的人判死,那是万万难以做到的。”
“你是不想承担杀人恶名吧?”拉普兰德的笑容逐渐变得狰狞,“你可知道,那些被你放走的凶手,后来又残害了不少人呢……这么算下来,你也是杀人犯的帮凶。”
拉维妮娅脸红到了脖子根,缓了好一会才说:“所以我……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
拉普兰德发出一阵冷笑:“你呀,太贪心了。既要靠着黑帮的力量上位,又不想做黑帮的同伙。一边迫于黑帮势力的压力徇私枉法;一边又企图在人民大众面前做出一副公平正义的样子……法官大人,你不觉得自己过于天真了吗?俗话说:手上一旦沾过血,就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而在东方有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拉普兰德小姐,我知道你本性不坏,你在萨卢佐家族里属于作恶较少的……希望你不要蹚这趟浑水,我们都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砰!”拉普兰德掏出手枪摔在茶几上。动静之大,连临光也吓了一跳;她躲在办公桌下,开始还尝试努力捕捉两人的谈话内容,但是看不到表情和手势,加上谈话内容越来越复杂,很快那些叙拉古语就如风一样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
“我的本性还轮不到你来判断!”拉普兰德像是受到了侮辱,笑靥一转怒容,“在我的字典里,没有好人坏人,只有对我有用的和没用的!”
“那么临光……也许会对你有用。”拉维妮娅这回倒是镇定自如。
“哦?”
“她是耀骑士,身手远超常人,读书又多,而且性格正直稳重。我想请示西西里夫人,让临光协助我们一起管理、建设叙拉古……”
“做梦!和她在监狱生活那么多天,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官爵、金钱收买不了她,暴力、强权不能让她屈服。她和三大家族不会是一路人的……”拉普兰德的语气从遗憾渐渐变得凶狠,“不能为我们所用的人,哪怕是好人和人才,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拉维妮娅打了个寒颤:“这就是你一心要致临光于死地的原因?”
“不不不,”拉普兰德摇摇手,“我和她无冤无仇,我是在为你着想——”
“为我?”
拉普兰德凑得更近了:“老爷子发话啦,他对切萨雷的死十分光火,要我督促你务必判处临光死刑——如果你不肯按我们的意思判,就要取你性命!我的法尔科内大人,你该庆幸多亏是我主动接过老爷子的命令,换成别人,早就动手啦,还跟你废话这么多?”
“那是你家老爷子,又不是贝洛内家的老爷子。”拉维妮娅干脆站起身,离开沙发。
“站住,”拉普兰德拿起了手枪,“不要以为有贝纳尔多·贝洛内做你的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倒不如问问,贝洛内家的人,还有罗塞蒂家的人,有几个对你满意的?三大家族你全都得罪了遍,法尔科内大人,你做人有些失败啊。”
“身为法官,我需要考虑广大普通民众的感受。”拉维妮娅换到另一侧小沙发,重新坐了下来,距离来客远远的。
“呵,所以我说你贪心。整天贪图那些虚名!”拉普兰德边说边朝法官那侧挪动,不知不觉又黏了上来,甚至朝她耳朵里吹气,“我们已经成全过你好多次了,不然你能把我抓进去?”
法官没有说话,只是厌恶地扭过头,却被拉普兰德强行拉回来:“你说说,鞭打我的时候,是不是很兴奋啊?你在鞭打那个库兰塔的时候,是不是更爽呢?”
“你……不要拿你自己揣度别人!”拉维妮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倒像极了那些被讯问到痛处的罪犯。
“如果你不是享受鞭打的快感,为什么每次都要亲手执行呢?老实承认吧,拉维妮娅,你就是有私心、有私欲!”
拉普兰德吐出的每个字宛若荆条一样打在拉维妮娅身上,她想大声驳斥,却开不了口。
“那个库兰塔的身材匀称,肌肉结实……你看到她的身体那瞬间一定动心了吧?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最懂你的。”
拉普兰德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法官却尴尬得无地自容。
“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小金马,我倒是可以考虑跟老头子说情,放你们一马……代价么,你懂的……”
“够了!”法官挣开拉普兰德的拉扯,起身拉开门,“你回去吧,别的事情等我宣判后再说!”
“这样对待客人太不礼貌了。”拉普兰德直接从背后搂住拉维妮娅,放肆地在她肚子上摸来摸去,丝毫不惧怕门口法警的目光。法官越是挣扎,客人就越往私密的部位摸……而门外那两个女法警,竟然只是看着而已,谁都不敢出声制止!
拉维妮娅大脑一片空白,不再反抗。拉普兰德得意地摸向法官大腿外侧,然后伸手进裤兜里,掏出车钥匙,按了一下开关,窗下随即传来一声爆炸巨响,甚至整面窗户都被震得粉碎。
办公桌下的临光,还有门外的法警全愣住了。法官也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然后朝窗外一看,却见自己停车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法尔科内大人,您的车子太过老旧,是时候换辆新的了!”拉普兰德转着钥匙圈,走出门口,“如果明天的判决让我满意,我会送一辆新车给您,保证‘体面’!”
拉维妮娅咬牙切齿地反问:“如果我不能让你满意呢?”
“您明知故问——”拉普兰德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朝法官比了个手枪形状,“砰!”
拉普兰德走后,临光急忙钻出来,看见拉维妮娅心神不定的样子,既愤慨又担心。前面那些对话,她只听懂了三四成,连蒙带猜也明白了一些状况。
“他们竟敢威胁您!”临光贫乏的叙拉古语词汇量只够说这些。
“习惯了……”拉维妮娅瘫坐在沙发上,神情恍惚。
临光找到了办公桌上的翻译器,总算可以用母语交流了:“我能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吗?他们是不是一定要我死,又或者要您死?”
拉维妮娅无力地点点头。
“请判处我死刑吧!”临光坐到法官边上,恳切地说,“这样他们就不会难为您了!”
“不,不可以!”拉维妮娅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你是无辜的,怎么可以牺牲你呢?……何况……法庭那么多旁听民众,都看着呢。”
“我怕他们真的会加害您!”
“如果那样的话,我倒是可以解脱了……”拉维妮娅显得十分痛苦。
“为什么这么说?仅仅因为您曾经迫于压力做出符合他们心意的判决吗?”
“这样还不够吗?”拉维妮娅眼神黯淡,“诚如拉普兰德所言,我确实是罪孽之身啊!就拿那个切萨雷·萨卢佐来说,他是个贪财好色的恶棍,糟蹋过城里不少人家的幼女……大家惧怕萨卢佐的家族势力,敢怒不敢言,尤其是那些女受害人,家里总是为了名誉不敢声张。直到有一天……我清楚地记得是在是八年前,有个勇敢的小女孩,才13岁,名叫克拉拉,在父母支持下指控了他,是我受理的案件。可是一来萨卢佐家族向我施压;二来他们神通广大,毁掉了相关法医物证,我无法宣判切萨雷有罪……”
临光耐心听法官讲述着,见她越来越悲伤,甚至流出了眼泪,赶紧递过纸巾,宽慰道:“只是放跑了一个强X犯,但是上天不是收拾了他吗?他现在死了!”
“是啊,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拉维妮娅擦拭眼泪的手不住地颤抖,“就在那次诉讼过去两个月后,有人从河里打捞出一辆汽车,车主是克拉拉的父亲,小女孩那一家三口的尸体都在车里,已经高度腐败……”
“是萨卢佐家族干的吗?”临光攥紧了拳头。
“我大概找到了一些人证物证,基本可以确定是切萨雷指使家兵所为……但是我没办法起诉他、审判他……”拉维妮娅虚弱地靠在临光肩上,“知道吗?那天我接到萨卢佐家兵的控告,说你打死了切萨雷,有那么一瞬间,我在窃喜……终于有人收拾那个恶魔了!另一方面,我也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会不会是一个比切萨雷更恐怖的恶魔;事情经过到底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该送你上断头台……万幸,那只是一起意外,按照法律你不该偿命。而且,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临光总觉得这个称呼怪怪的,很少有人单纯用“善良”一词来形容耀骑士,“这个称呼……让我想起彼拉多审讯约书亚的时候,约书亚就是这样称呼周围人的,包括彼拉多。”
“彼拉多迫于压力,判处约书亚死刑。此后一千年,那位总督一直处于良心的煎熬中……”拉维妮娅面色憔悴,早已出了一身虚汗,“不知为什么,第一次审讯你的时候,我脑子里浮现的就是彼拉多审判约书亚那一幕……我不想因为我的懦弱,让悲剧重演。”
“我祖上,也有人当过法官……”临光仔细回忆说,“我似乎该叫他太叔公。当年他判处一名杀人嫌疑犯死刑,不料之后那个案子找到了真凶,原先的嫌犯是枉死的。他难受极了,亲自向国王请罪。国王有感于他主动承认错误,赦免了他的罪过。但是他依旧寝食不安,辞职回家后没几天竟然自杀谢罪了……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告诫我们,不要轻易学法律、当法官,除非足够贤明,不然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你的太叔公,也是一位正直而善良的人啊……”拉维妮娅哆嗦着站起身,差点摔倒,幸好有临光伸手搀住了她,“我不相信血统,可也忍不住在想,你和你先祖的美好品格,是不是一脉相承的呢?”
“也许只是耳闻目染吧。”临光不好意思承受那些褒奖,小心翼翼地扶着法官走到窗边。
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一阵冷风裹着雨水吹进办公室。太阳早已落山,法庭远离居民区,透过窗户只能看到昏暗的路灯,和一些零星的广告招牌。拉维妮娅靠在窗口眺望,衣服和外套很快就被打湿了。
骑士劝法官回到沙发上歇息,身边人却像听不见似的,自顾自地说:“你知道破窗效应吗?”
临光点点头:“一辆车子在大街上,车窗破了没人管的话,就会招来更多破坏……”
“叙拉古就是那辆碎了窗户的车子,”拉维妮娅怅然若失,“你看这座城市,晚上灯火昏暗,夜幕下滋生了多少罪恶……我曾经提议西西里夫人,加强城市公共建设,增加路灯照明,改善卫生环境,救助流浪人员……当城市面貌焕然一新,人民的精神面貌、社会风气也会不一样。”
“那么,西西里夫人采纳了吗?”话一出口临光就后悔了: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嘛!
“她倒是原则上同意我,”法官再三叹息,“然而叙拉古没有健全的财政收入体系,当局根本没钱开展公共建设,大量财富都进了三大家族的口袋……至于三大家族,也只是在需要装点门面收买人心的时候,才会稍微建设一下城市,并且仅限于特定地段。”
一道闪电倏地划过,照亮了眼前的街景。临光终于看清楚,窗外边大部分商铺空荡荡的,人行道上的垃圾桶满到连盖子都盖不上,车道上泛起积水、漂着垃圾。
“你知道吗,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就像那道黑暗中的闪电——”拉维妮娅转过头,依靠在临光肩上,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雷鸣声打断了,“当我越了解你、越接近你,我越坚信,自己不再孤单……说不定你就是那个能给叙拉古带来真正光明的人。”
“您过奖了。再说……”临光犹豫再三,喃喃道,“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我也不是法学院科班出身……”
“不,你可以的!”拉维妮娅的身子因寒冷不住颤抖,“一个好法官,不在于念了多久的法学院,而在于她对法律精神的理解,对人民的热爱,和对正义事业的坚持——这些特质,我觉得你都有。而且,你不也尝试一个人改变骑士竞技赛场吗?”
说到这里,法官微微一笑,临光也难为情地跟着笑了一下。
但是拉维妮娅的表情很快又沉了下去:“可惜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不然我应该在你下船的第一时间,请你来当我的助手。那样……或许也不会有披萨店的风波了。”
“我不像法学生那样看那么多哲学书籍,”临光挠挠头,“我只知道,很多事物的发展是有一定必然性的。切萨雷被我的盾牌跳弹反伤致死,确实是偶然。可是他胡作非为惯了,即使我不在披萨店,说不定哪天他也会被某个奋起反抗的平民打死。”
“你说得对。他就是多行不义,自寻死路!”拉维妮娅释怀了,“我已经给贝纳尔多·贝洛内先生写了信,举荐你作为我的继任者……”
“我觉得我跟三大家族合不来也是一种必然性呢……”临光本要付之一笑,等听清了“继任者”一词的卡西米尔语翻译,顿觉不安,“等等,您什么意思?您不会出事吧?我不要接替你的位子!”
“古往今来,追求法治、维护正义,总是要付出一点生命代价的。如果叙拉古也需要这样的代价,那就由我开始。”说完,拉维妮娅脸上逐渐恢复了些许神采。
临光开始焦急了:“不,我们可以寻求别的出路……比如,一起去维多利亚,或者哥伦比亚?那里有很多法学家,可以和您研讨法律……”
拉维妮娅摇摇头:“我是个孤儿,童年失去了双亲。多亏贝纳尔多·贝洛内先生抚养我成人,又资助我完成学业。他选中我作为贝洛内家族的法庭代言人,承诺在家族势力范围内帮助我追求法律的公平正义……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也答应他,要让叙拉古变得更美好、更公正。所以我不能走,如果我为了法治而死,倒也不负贝纳尔多先生的嘱托。”
“这……请问,我能帮您什么吗?”临光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你,能留下来陪我度过这一晚吗?”说完这句话,拉维妮娅的脸颊又红了,立马解释,“没有别的意思,我的车子没了,外面又在下雨,只能住在办公室。我希望你……能够陪伴我、守护我。”
“乐意为您效劳。”临光半跪在法官面前,行了骑士的吻手礼。
第二天,拉维妮娅走上法庭,郑重宣布:“……原告方关于玛嘉烈·临光杀害切萨雷·萨卢佐案的指控,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本庭宣判,被告玛嘉烈·临光无罪,当庭释放。”
被告方席位上,可萝尔和店员们激动地互相拥抱。旁听席上,也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平民们奔走相告,欢呼“法官英明”。坐在原告方一边的拉普兰德,也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不了解她的人见了,恐怕还以为她也是被告那边的呢。
萨卢佐的律师和家兵,见势不妙,直接从偏门走了。剩下的人们,包括法警在内,都在为此次审判由衷高兴。只有拉维妮娅和临光,心事重重。
匆匆跟可萝尔致谢道别后,临光在法官陪同下回到办公室,脱掉囚服,换上骑士装束。
拉维妮娅背过身去,不让骑士看到自己的愁容:“贝尔纳多先生还没有回复,我想带你去见他。至少他可以庇护你。”
临光原本还打算推脱:且不论那位先生为人如何,如果他连拉维妮娅都保护不了的话,又怎么保护得了一个外国骑士?可是听到法官恳切的语气,实在不忍拒绝。
两人走到法庭门口,就见一辆崭新的黑色敞篷跑车疾驶而来,直到她俩跟前才刹住车。驾车的正是拉普兰德,她掀起墨镜,抢先一步开口:“二位好啊,这辆车本来是准备送给法尔科内大人的,可惜她不识时务,恐怕是拿不到了。好在我大发善心,你们上来吧!”
她向拉维妮娅递了个眼神,法官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上了后排。临光也跟着坐到她身旁。副驾驶上另坐了一位黑发鲁珀,临光以为是萨卢佐的家族成员,但是拉普兰德介绍说:“这位是切利尼娜·德克萨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见证人。”
见证人?那又是什么玩意?临光一脸茫然,又不好贸然发问。那位德克萨斯惜字如金,不苟言笑,与整天嘻嘻哈哈的老大形成鲜明对比。
拉普兰德驾车抵达了斗兽场。来叙拉古半个多月,临光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参观这座名胜,只是眼下这样的场合,实在没心思游览。
四人默默无言,穿过石廊,来到斗兽场中央。正在四周台阶上观光的游客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纷纷落在四人身上。耀骑士发现大家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唯独她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实在难受。这么难受或许还有一层原因:等待她和拉维妮娅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里挺好的。”拉维妮娅开口了。
“可不是么,相传叙拉古的文明从这里开始。有角斗士在这里拼杀,觉醒了反叛之心;又有基督山伯爵,在这里跟山贼头目接头,承诺营救人家那个被判死刑的小喽啰;还有个小偷在这里诈骗外国老板,惹得警察一路追踪……”拉普兰德滔滔不绝地说,“这里从来不缺故事。法官大人,您要不要在这里上演一出可歌可泣的悲剧呢?”
“斗兽场是古人残忍对待战俘、囚犯和异教徒的地方,象征这片大地的野蛮和愚昧。希望我的故事能为这里画上句号。”拉维妮娅脸上全无惧色。
临光手持盾牌和战锤,警惕地守在法官身边。天上阴云密布,偶尔从远处传来闪电和雷声,大雨蓄势待发。
“在好戏开场前,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拉普兰德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我不小心截获了贝纳尔多·贝洛内先生给法尔科内大人的回信。你们猜他在信里说了什么?”
“你怎么能……私拆别人信件!”拉维妮娅有些生气了。
“亲爱的拉维妮娅,”拉普兰德故意模仿中年男人的嗓音说,“咳,来信收悉。关于你提议由玛嘉烈·临光作为你的指定继任者一事,恕我不能批准。其为外国人,不通叙拉古语,不晓叙拉古民情,又非法学院科班出身,且无法律从业经验,恐怕难担此重任……如你执意引退,则我将指定书记员小姐……”
拉维妮娅有些不镇定了:“不,他不该这么回复!我要看笔迹……”
“给你,好好看!”拉普兰德大方递上信件,“你还相信贝尔纳多老头子的鬼话么?他许诺给你的未来、正义都是没影的事。你还想着帮他博取民望,太傻了,你就是一个笑话,哈哈!”
蒙蒙细雨打湿了信件,然而并不影响笔迹的辨认。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拉维妮娅回道:“我所做的,跟贝尔纳多先生没关系。我只想给叙拉古人民和法律一个交代。”
“你已经没用了。想要交代是吧,给你安排上了。”拉普兰德让德克萨斯拿出一支手枪递给法官,她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了自用手枪。
拉维妮娅接过枪,不动声色地问:“你要决斗?”
“众所周知,我最擅长用的是剑。这次我和你比枪。你这把半自动手枪跟我用的是同一款型号,同样装弹9发,很公平吧?”
“哪里公平了!”临光忍不住喊道,“她只是个法官,我来替她。”
拉普兰德一边饶有趣味地打量临光,一边转起手中的枪:“这你就不懂了吧?库兰塔小姐,三大家族从小养到大的鲁珀,怎么可能不会打枪?说不定啊,她的枪法比你还好哩!”
“玛嘉烈,”拉维妮娅还是第一次直呼骑士的名字,“让我来吧,这是叙拉古人内部的事。”
拉维妮娅看上去不容反驳,临光无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这就对了嘛!”拉普兰德指了指德克萨斯,又指了指临光,“二位刚好可以充当各自伙伴的见证人。再怎么说,法尔科内大人也是‘万民拥戴’的大法官呢,我不能用暗杀的手段,所以就要公开决斗。”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临光,她忐忑地看向拉维妮娅:“这是阴谋!别去……拜托了!”
“因为正人君子一旦失去了他人的敬重,就预示着将变成一个纯粹的孤立者。对于一个社会性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境遇,或者说意味着他将成为众人侮辱和羞耻的对象,由于反复的影响,这种考虑就足以压倒对死刑的恐惧……”拉维妮娅背诵道,“这是贝卡里亚说过的话。现在叙拉古没有明文规定决斗非法,为了我所珍惜的名誉,必须应对挑战。”
于是拉维妮娅和拉普兰德互相走开五步,拉开距离。
“就这样吧,”拉普兰德说道,“每轮分别由德克萨斯和你的骑士数数,从一数到三,然后我们同时开枪,谁先打倒或者打死对方,谁就胜利。”
一,二,三!
德克萨斯数好了,拉普兰德和拉维妮娅同时举枪射击。清脆的两声枪响过后,拉维妮娅倒下了。
临光和拉普兰德同时冲了过去,法官右胸中了一枪,鲜血混着雨水流在了斗兽场大地上。
“没有击中心脏,及时抢救还来得及!”临光急忙按压穴道,试图帮法官止血。
“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瞄准我!”拉普兰德蹲在一旁,懊恼地怒吼,“我以为你知道贝尔纳多的决定后,会不想死呢!”
“我不想……再杀人了……”拉维妮娅躺在骑士怀中,“我是有罪之人,能在决斗中死去是种体面……”
拉普兰德站起身,脸色煞白,仿佛自己也中枪大失血了。德克萨斯捡起地上的手枪,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快复命吧。”
“拉维妮娅!”临光悲痛地呼唤法官的名字,“你说好要让叙拉古变得更美好、更公正的!大家都指望着你,你怎么就中途放弃了呢……”
“你兜里……有张去维多利亚的船票,赶紧走吧,叙拉古容不下你……太可惜了!”
“别说话了,保持体力!”临光多么希望有人能帮她一把,给怀中人治疗、输血……可是除了雨势越来越大,并没有人上前支援。她突然感觉自己又陷入了刚到叙拉古时,叫天天不应的窘境。
“玛嘉烈……”拉维妮娅用尽力气说道,“不要怪拉普兰德,她只是奉命行事。你要活下去,因为你能带来希望和光明……”
希望和光明吗?临光抬头仰望,那片来自古地中海的乌云,笼罩着总督憎恶过的城市。
*文中临光和拉维妮娅(斥罪)所引贝卡里亚的话,均来自黄风译《论犯罪与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