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酷暑和太陽交疊在一起,體感的溫度彷彿又上升了一些。用比喻來形容的話,就是「可以用來煎蛋」的熱度,沒什麼營養的午間新聞曾經真的做了實驗,難得的讓我佩服了一下他們尋找新聞內容的毅力。
六月結尾僅僅只是夏天的開頭,蒸騰的熱氣在柏油路上已經足夠讓視線內的空氣扭曲了,再過一陣子也許就會變成站在室外就等同拷問的程度。
我轉進了小巷子,雖然熱氣依然讓人難受,但最少太陽被兩側的樓房擋住,能有個躲避的陰影。
看了一眼手機,上頭的時鐘顯示著下午一點二十八分,最熱的時候似乎還沒到來。在我走到這裡來的這段時間,友繪在聊天軟體上一口氣給我發了二三十條訊息。大部分的內容都是「別去跟那人見面了很危險」「妳到哪裡了,我馬上過去」「需不需要報警啊」之類的內容,我只回了她咖啡館的地址,還有一句「只是去聊聊」。
接著,推開咖啡館的門。
進門之後,室內的空調吹來一陣涼風,驅散了剛剛還環繞著的熱氣,咖啡館內這次播放的是輕柔的爵士樂,座位也還是一如既往的空蕩,只有靠著落地窗的一組桌椅有兩位客人。
「我說過了,文學獎的評審什麼的別再找我了,我這輩子最做不來的就是揪著別人的東西挑刺,更不用說是讓我這個老害跟其他老害排排坐一起挑刺一起搞炒作。」
其中那個有著酒紅色短髮的女子正在向座位對面的另一人抱怨著,那名女子有著深藍色的眼眸和白皙的皮膚,還有與引人注目的外表完全不相符的隨意穿著。如果友繪也在現場的話,大概會對著那件過季的夾克和牛仔褲發出駭人的尖叫。
「三十歲不到就開始自稱老害了嗎?自暴自棄小姐。」坐在對面有著一頭過肩棕髮,眼角有淚痣,穿著正裝且外貌完全不輸對方的女性辛辣的做出回應。
「那其他人總該算是老害了吧?特別是那個搞什麼『現實主義』的傢伙,上回在酒吧絮絮叨叨的跟我談什麼生活體驗民間疾苦小資病云云。我不是說不該寫這類內容,相反的我很喜歡他的作品,但是他非要拿著自己的標準礙著我『傷春悲秋』就是問題。所以啊,我親愛的編輯小姐,這件事情上就饒了我吧。」
那個女人一股腦的說著也許是某種歪理的話,說著上次新人文學獎得主裡頭她最看好的一個女高中生,在簽售會的後台對她說「自己的作品是垃圾」讓她感到痛心,接著又回去抱怨前面說的那個「老害」,說就是因為「我們這群老東西裡頭」有這種人存在才打擊年輕人的寫作熱情,哪怕從外表看這人的確也不像年過三十的模樣。
而在櫃檯的那頭,曉似乎是在聽著這位憤世嫉俗的作家和她的編輯之間的談話,拿著筆在筆記本上不知道塗畫著什麼,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已經坐到離櫃檯最近的座位了。
「下午好?」我主動的和曉搭話,她這才反應過來看向我這邊。
「下午好,里見小姐……不介意這麼叫吧?」和上次見面比起來,她似乎變得更拘謹了,或許是因為她所謂的「失態」才讓她更謹慎一些。
「沒有問題的,天野小姐。」我並沒有因為她上次的行為對她產生厭惡,更多的是種不解,想要明白她那個落寞的神情。
「那個花束是上次的賠罪,畢竟拉著妳做危險的事情,後面又做出奇怪的反應……」看著我擺出的笑臉,她一副幹了虧心事的模樣急忙解釋起來,跟在駕駛座上那個堅定的她判若兩人。
「不過送玫瑰的話也很奇怪吧?」
「不知道送什麼好……以前從來沒這麼做過。」
「那麼,怎麼找到我工作的醫院的?」
「跑遍了這一帶的診所和醫院各個部門,去問有沒有一個名字叫雪歌的醫生。」
雖然說的大概都是合理的事實,但她的眼神依然充滿不安,甚至不敢往這邊看過來,目光在咖啡館裡四處遊移,最後跑到那位作家的位置,彷彿像是在求救一樣。
「……我能抽根菸嗎?」那位作家不知道有沒有意會到,突然的這麼問。
「本店禁菸,要抽的話去外頭抽。」她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樣故作鎮定的說著,期望把話題往這邊帶動。
「知道了。」對方只是簡短的回了一句話,就什麼也不說的走出去了。
如果他們兩個拌嘴起來話題就能轉移了,結果對方不知道是不會接話還是故意為之,對話就這樣凝結在尷尬的空氣中。
「……那束花希望沒給妳添麻煩。」束手無策的她現在像是什麼受驚的小動物一樣,用著卑微的眼神往這邊看。
「倒是不至於,大家似乎都以為是之前的患者送來的,頂多是被猜測有追求者的程度。」
醫院的大家似乎都以為她是某個時候來過的病患並且迷上我了,還特別問我記不記得對方是誰。說是交友網站認識的朋友又顯得奇怪,只能打馬虎眼說已經記不得了。
「總之,我並沒有生氣的。」為了證明給她看,盡量的擺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可以放鬆一點的,表情。」看到我的笑容之後,她卻稍微壓低音量這麼說著。
正當我還沒反應過來她這句話的意義時,視線瞄到了那本筆記本。
上頭的是幾個人像的速寫,右邊的那頁有兩個,是落地窗旁的作家小姐和她的編輯,簡潔但生動的描繪著她們兩個在爭論時的表情。
而左邊那頁只有一個人像,是我,而且是那個面無表情,被說得很可怕的我。
「……那個,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對我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單純的只是想弄清楚自己被看穿的原因。
「第一次見面那天,在妳要我開車的時候。那是妳真正的表情嗎?」她的聲音有點微微顫抖,似乎覺得自己挖掘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起了當初友繪建議我的跳到陌生的圈子,找到可以不用扮演乖孩子就能好好交流的朋友。
想起了自己寫下的那句「尋找能夠理解真正的我的人」。
想起了她說的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收起了掛在臉上的笑容,用著平常的表情望向她,如果面前有面鏡子的話,大概會映照出我空洞的眼神。
「這樣的話會輕鬆點吧?比起老是掛著笑容來說。」
「……不是很明白。」
「其實還以為那天做的太過火了。」她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或許跟友繪說的一樣,我的表情真的像是會把人吃了吧。
「總之,沒有生氣是真的,只是搞不明白而已。」
「是哪個方面?」
「妳在便利商店的那個表情。」
她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什麼。
「是因為那個名字很好聽……。」
她的話說到一半,咖啡館的門突然被推開了。穿著一套素色洋裝的友繪滿頭大汗的跟撞進來一樣,頭髮也有點亂七八糟的,看上去像是頂著大太陽一路狂奔過來,進門之後馬上開始東張西望像是在找什麼,接著看向我這邊。
「那個怪傢伙不在嗎?」她氣喘吁吁的這樣問。
「誰?如果妳是說曉的話,她在這邊。」
「誒?」訝異了一下之後,友繪馬上湊到我旁邊用耳語的音量小小聲地說話。
「跟我想的不太一樣……長相方面。」很難想像友繪把對方當成哪種奇異的妖怪了。
「哪方面?」
「好看過頭了……而且該不會沒化妝就這麼好看吧……。」
「我不是說她長得很好看嗎?」
「妳沒跟我說她是這種帥氣型的啊……!」
「因為妳沒問,是正中好球帶了?」
「妳閉嘴啦……。」她懊惱的敲了我一下。
因為友繪的到來,對話馬上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友繪似乎光是因為外貌就放鬆戒心了,主動的和曉打招呼之後還愉快的聊起咖啡館的事情。另一頭落地窗旁不知道何時回來的作家和一直在那邊的編輯也因為「服裝品味」這種和寫作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事情展開激烈的話語對抗,咖啡館的氛圍不知道為何活躍了起來。
而我還沒能問出她那個表情的含義。那句還沒能說完的話語隨著話題的漩渦被捲入到不知道何處,到傍晚離開為止,我都沒能再開口問出相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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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聊天軟體的消息提示音響起,是曉發來的訊息。
她發來了幾張速寫人像的照片,是我在咖啡館看到的她畫在筆記本上的作家和編輯,接著她又發來一條訊息。
「專門給妳看,可別洩漏出去哦。」
一直在想著第一次見面的她和現在的她是不是不太一樣了。第一天給我的那種成熟而又遊刃有餘的感覺完全消散掉了,現在在網路上用文字說著話的她跟下午的那個拘謹的她一樣,說話像是小心斟酌過用詞,特別注意著自己說話的內容。
「今天沒開車出去嗎?」
「沒有,我去附近的河堤走走。」
這麼說著,她又發來幾張照片,是從堤岸上看出去的夜景,一旁的橋樑延伸著到了彼岸的五光十色,另一頭城市的燈光耀眼而虛幻,彷彿橋的兩端像是不一樣的世界。
「哪個才是真正的妳?在車上的和今天在咖啡館的,哪個是真的?」我這麼問。
不知道是遲疑了還是什麼原因,過了幾分鐘之後,對話框才跳出她發來的「兩個都是。」
「我只是對看重的人會特別注意一點而已。」在螢幕背後發出這句話的她,大概和下午的時候一樣正露出不安的神情等待我的回覆吧。
像是要化解尷尬一樣,她又發來幾張其他角度拍攝的照片,後面還緊跟著一句「手機照相的畫質不太好,抱歉。」
「其實比較喜歡妳開車的那個樣子。」這句話也是實話,現在的我確實是把她當作可以相處的朋友看待,比起現在拘謹的樣子,還是那種放得開的模樣更好一些。
又是一陣沉寂,接著她只發來了「謝謝」兩個字。
接著像是要把話題接續下去一樣,她又發來了一首曲子,似乎是最近某個熱門的網路音樂社團的作品。我也順勢著接下去,和她聊起音樂,聊起創作,聊起那個憤世嫉俗的作家。
「聽過『花綠青』這個作家嗎?最近很紅的那個。」
「在書店見過,作品總是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用浮誇的廣告紙板展示的那個身份不明的作家?」
「她就是今天在咖啡館大呼小叫還不給我面子的傢伙。」如此隨意的把讓整個網路社群為之瘋狂的謎底揭開了。
「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情?」
「編輯之類一定會和她接觸的工作人員,之前聊到的那個設計師小姐,還有妳跟我。」
「隨意的揭別人底子不是好事吧?」
「其實只是想到她之前跟我聊到的事情而已,關於創作的。」
我回想了一下她在咖啡館和編輯據理力爭說著自己決定創作的題材如何重要的模樣。
「……其實以前高中讀書的時候做過音樂,雖然為了升學放棄了,而且其實也不能說有什麼價值。」
畢竟確實只是單純的「做做看」,之後聽從父母的話,作為一個好孩子果斷的就放棄了。
「我不這麼認為,雖然沒有聽過,但我相信作品裡是有神明存在的。」
「不是很能明白妳的意思。」
「雖然最開始是那傢伙跟我說的就是了,作品本身寄宿著神明,作品的型態還有被觸動的情感,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情感,一個離我甚遠的詞彙。
並不是否定,也不是畏懼,只不過在某個時候,名為情感的東西跟著味覺一起消失了。
如果說被觸動的情感是不可缺的,那我曾經「創作」出來的東西,或許就沒有所謂的神明在吧。
「我不這麼認為,總有些作品並沒有那樣的能力吧?」
「比方說呢?」
「比如我做過的那些音樂。」
她停頓了一下子,接著是聊天軟體上的語音邀請,我想了下接了起來。
「雖然還沒聽過,但我不認為用心做出來的作品會不具備那樣的能力。」輕柔的嗓音和背景裡的風聲混在一起,顯得更加的飄渺。
「不,如果按照那個說法,沒有觸動感情的話……」我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沙啞了起來,與其說是要反駁她,不如說是說些讓自己好受的話。
「肯定有的吧,只是沒發覺到而已。」
「不用說安慰的話也沒關係……」
「我是真的這麼認為的。」
一種不太明白的感覺湧了上來,莫名的感到暈眩和焦躁,嘴裡仍然說著自我貶低的話語,彷彿要用更多的聲音和文字堵住她的嘴巴。
從我嘴裡吐出的都是「那些只是半途而廢的未完成品」、「只是隨意做做」、「只不過是隨意的賣弄幾個學來的和弦」之類的話。而她則是用「未完成的作品也是作品」、「投入心力就不算隨意做做」、「這些知識證明了妳的用心」這種不知道算不算歪理的說法試圖說服我。
「那麼,妳覺得我畫的那些速寫怎麼樣?」
腦海裡想到的是她畫下的我,那個呈現我真正表情的畫像。
「雖然是速寫但是畫的很生動。」
「那個其實也是隨意畫畫的哦?」
另一頭的她笑了起來。
「雖然說是隨意畫畫,但其實也是有在用心的,我相信妳也一樣。」
她用自己的畫成功的把我的嘴巴堵上了,我也沒辦法再反駁下去,只能小小聲的回應她。
「我以前也想過當個畫家,只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於是放棄了,現在也就只是畫點速寫滿足自己而已。」
「那不一樣,妳的畫是有感情的……。」
「是這樣嗎?怎麼樣才算有感情?」
「反正不會是我這樣的……。」
「那麼,如果願意的話請讓我聽聽吧?也不用現在就做,等妳想要的時候做就可以了。」
我小小的「嗯」了一聲。
在結束通話之前,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會找上我,在那個交友網站上。」
「因為覺得我們會是一樣的人吧,不光是不知道該填寫什麼內容這方面。最少現在來說我的預感並沒出錯。」
「如果我們沒遇上呢?」
「那大概會繼續找下去吧,直到找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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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負責的手術比以往都要困難,一邊要深入人體仔細將病根找到並摘除,一方面又要時刻注意病人虛弱的身體還能不能支撐。手術完成之後,外頭的時鐘顯示著過了一個多鐘頭,但在手術室裡卻像是永恆的戰鬥一樣。
和每次掛著擔心表情關照我的友繪所想像的不同,我並不是隨時想著要消失這件事情,或者說這種想法是偶爾一瞬冒出的奢侈。
正確來說,我光是抓住現在就耗盡心力了。
自己彷彿處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的一個名為「現在」的夾縫,過去是模糊的,未來是不可知的,只有現在才有立足點。手裡的手術刀、桌上的病歷資料、水槽裡還沒清洗的碗盤、座位前的一盤起司蛋糕。
我很清楚,自己的生活就停留在極近處的風景,在這之外的東西即使拼了命去看也是一片模糊。這只不過是某種缺陷,某種匱乏而已。
我回想起了那個名叫「花綠青」的作家,她的作品確實引起了轟動,但也有不少批評家提出了質疑,說她的作品是無病呻吟、傷春悲秋罷了,認為那些作品缺乏思想,自作多情。
那個人在咖啡館所呼喊的似乎就是對這些質疑的回應,當時她是猛然的站起來,比手畫腳的向面前的編輯說的。
「我跟他們又不一樣,他們總是想著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的,關於整個生涯的事情。但對我來說我只看得到眼前的東西,我有想過去關注那些,但最後只覺得自己愚蠢,因為我根本把握不住。關注現在的、面前的一切難道是錯誤嗎?就因為只是近處的東西就沒有價值嗎?那些遠大目標和理想就讓他們自己努力去吧,對我來說,我能夠真的把握住現在就是奇蹟了。」
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能夠把握住現在就耗盡了所有的精力,還得使勁的抓住,彷彿隨時都會流逝。
但不知不覺間,有種稍微遙遠一些的東西出現在我眼前,即使沒發覺到,我也在試著伸手去抓住。
在休息的空檔,我回到值班室,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桌上多出了一個花瓶,上頭插著一小束白色的百合花。
桌上還有一張卡片,上頭寫著「有點裝飾應該可以放鬆一點,工作加油!」,會這麼做的大概只有一個人。
我拿起手機打開聊天軟體,給友繪發了條「她今天也送花來了」的訊息。然後看著友繪在聊天室裡說著「雖然長得很帥但果然還是怪人」之類有點自相矛盾的話。
百合花的清香瀰漫在小小的值班室,就像上次那樣,某種焦躁感隨之消失了。
她總是走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我是這麼確信的,而且她也在期待我跟上去。
打開聊天軟體,用手機拍下那束百合花,發給她之後帶上一句「謝謝」。而她發回來一張照片,是她畫的速寫人像,畫中的人是我,但畫中的我在微笑著。
「我有這麼笑過嗎?」我這麼問。
「沒有,但我覺得妳笑起來會是這個樣子。」
「不太明白。」
「也不用急著馬上弄明白。」
打開了手機上的音樂播放器,戴上耳機之後播一首柔和的輕音樂,接著閉上雙眼。
腦海裡思考的是她那天落寞的表情,我還是沒有開口問出來,「名字很好聽」大概也只是一個掩飾。
不過,也確實不用急著馬上弄明白。
下一次把那些曲子給她聽聽吧,即使是沒有靈魂的作品,也許也有被聽見的價值。即使是我這樣的人所說出的不存在靈魂的話語,也應該能被誰所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