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刀快足够了，刃也足够好的话，其上会出现一种名为“村雨”的现象，大抵是水汽凝结所致。由心琦暗中改造过的刀身上有一层纤薄的结界，刀身无须触及肉体即可斩开筋骨。如此一来，温热的血水蒸腾，触及刀身当有“村雨”才是，但桂的刀太快，水汽还来不及结成水珠。

作为吸血鬼，桂的力量远大于普通的人类。此时她的挥刀速度早已超越了人类的极限，而对桂来说莫过探囊取物。

一击轮斩折断几许刀刃，该斩下一刀了。

她选择了简单的大上段，俯劈，目标虽仅有一人，但其威慑作用才是目的。

随着又一人应刀声而倒，一众驱魔人转而变为防守阵势，聚在一起使出法力，一同戒备着正面的这个吸血鬼。

但有两个人仍在桂的身侧拼杀。一人表情肃穆，不发一言；另一个则暴跳如雷。此二人行事风格迥异，但站在一起时极有默契。

“区区吸血鬼！”

桂不去聆听话语，斩出了一记一文字。动作看似随意，其中门道却是心琦也为之颔首的。

万籁俱寂。

桂之于此刀，最为得意。

桂从前由于动作太慢，根本没有使出一文字的余裕，不是处于容易被阻挡的方位，就是无法保证其力道足够。但现在不一样了。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对桂而言，这一刀是继承父亲的绝技。那是因为在他之后，家族中再无人能斩出达到那个境界的一文字，这在驱魔一族的人崇尚的剑道风格中，也算是一种异类。

沉默的驱魔人预先感到了杀意，提刀阻挡。而这一击势大力沉，把刀连人一同斩断。至于另一个狂躁的驱魔人，他的失颅也由颈上那整齐的切口滑下。

离得远些的驱魔人们，身上站满了由两人的切口迸发而出的血。而桂与她的刀则滴血不沾。

这四刀间毫无联系。技法只在每一刀上单独展现，其间的衔接，桂都是凭着吸血鬼的力量过渡的，根本毫无技巧可言。

用桂的话来说，这是她父亲与母亲的力量相辅相成的效果。

现在的桂感到心满意足。她收起力，无视了剩下的驱魔人。

“进退有度，不错。而你我已结下仇怨。你的刀还不能入鞘。桂若叶，拔出你的刀来。”

桂的祖父站了出来，他拔出了自己的刀。他慢了一步，看见的只有斩出的一文字和无法挽回的结果。他从一开始就痛心于血亲互戕，这么多年来，他的心头也积累着伤痛。

然而今日能凭这刀解决问题，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机会。他自认一介武夫，而战斗是他最有自信的一面。如果能与完全状态下的桂打上这么一场，也算是一个在战斗中化解祖孙二人间的矛盾了。如果能在战斗里传达他思考了十余年的结论，那更是令人欣喜。

毕竟他也只懂得战斗这一种方法。

“你的父亲，要是见到了那样的一文字，也会欣慰吧。而我亡于此刀之下的那个儿子，他挥刀时很纯粹，像年轻时候的我。心中有着让他信服教条，公私也能分得清楚。”

老人挺刀上前，威风不减当年。

他是驱魔一族几百年一出的天才，最辉煌的战绩是凭一己之力杀退“百鬼夜行”——众多妖怪的暴走。那阵仗若是交给别人，恐怕需要举数十人之力。

“我的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行事张扬。虽说足以实力自矜，但还是太过自大，也算是他的报应。原来的他并没有这么目中无人。兴许是为爱情冲昏了头，变得只会一味贬损他人以获取青睐，根本就是一个毛头小子。”

老人摆出架势，握紧了手中的刀。

“了解你杀死的对手，会得到诸多启迪......就拿你的刀来问我吧，我也要问问你。”

老人的刀，指向了桂。哪怕这一战是为了解开仇怨，老人也从没考虑过仅一人生还之外的结果，若不拼个你死我活，所传递的讯息是一点分量都没有的。

见老人宣战，桂正待拔刀，又被心琦拦下了。

“你不是他的对手，他自身上有着真正的神明给予的加护。”

心琦原本还奇怪这地方为何会飘来神明的气息，好在这只是低等级的加护，并不会真的惊动此世的神明。

但就算是低等级的加护，也足以面对桂这样相比于神明半吊子的对手了，毕竟概念的层级上那是天差地别。

心琦赤膊上阵，架起武势。

“这位......呃，先生，我来做你的对手。她还不够格。”

老人眯起眼打量心琦。

“我还真是被小瞧了。你的刀呢？”

老人对此并无意见，他战斗的意义并不会因为战斗的对象改变而轻易改换。再说，这样说不定还能争取到他与桂一同活下来的结局。只是这对手似乎太无礼了些，连武器都免了。

心琦多少猜得明白，便稍释放了一点点魔力。

这一放，巨大的风压扑向老人，连桂也有些站不住脚。

至于地上的枯枝败叶和一侧的虾兵蟹将，早被吹得老远。

漫天灰尘扬起。心琦收掌运气，轻轻拍出，又驱散了尘雾。

“许多强者向内寻求力量，我也学他们的。”

老人见此，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心琦没有对他释放杀意，但举手投足间投射出来的实力向老人施加了庞大的威压。

“我战斗的理由，是帮助一个首先接纳我进入这个社会的人。而这也是为了回应她......算是徇了私情。”

除了私情，其实没有别的理由。既然已经走到这步，那即使是刀山火海，心琦也会选择舍命陪君子。

她总是受不住别人向她撒娇，总是因为一句话就要倾力相助。比如那位神明，又比如桂。

“握紧刀，我要上了。”

月影斑驳下，老人依稀可见心琦的脚步变幻。

至于运掌的轨迹和双脚实际的着力点，以他的眼力实在没法看清。他只看到纷天黄叶交纵舞，漫卷悲风折回起，飒瑟尘埃周复行。

在杂乱步影里，他找到了一个突破之口。他很明白，那绝对是陷阱。武道高深如此者，不可能出此纰漏。

他的疑虑从没像现在一样多，他的心中升起了无力之感。那些思绪还能传达吗？他不知道。

“接招。”

心琦的步影停了一瞬。

老人凭直觉挥下了拼死一斩。刀影如龙，势盖天地；刀声破空，似过万竹。桂完全没有接下这刀的自信。

电光火石间，老人的刀上传来清脆的响声。

他的刀，断在此刻。

他只见到白光在刀上映出的影子，而后拳脚就到了眼前。老人自认此刀比之从前还要有所突破，却依然毫无招架之力。

心琦在最后一刻收劲了，她还有许多想问的。

“是非功过难断。但作为胜者，要求一些故事当做报酬，应当是很合理的吧？就请你，也为我带来的的故事。”

心琦把拳头收回，气息也一落千丈。方才那如舞如练的招式，此时皆似泡影一梦，完全归于寂静。她又不是瞎的，老人那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她早看在眼里。

沉默是今夜的竹林。

老人看来如释重负。他正坐于地，再拜以谢。

“数十年求一败，阁下实是开了我的眼界。”

“请起来。虽说我的岁数也比较大，但看上去好歹还是个年轻女子，受不得这一拜。桂，快来扶住你的祖父。这真是折煞我也.......”

心琦连忙蹲下，努力保持一个低微些的姿势。

“她都这样说了，兴许也是有求。请起来。”

应心琦的要求，桂凑过来生硬地劝说着。

老人听此，便以断刀杵地代以行礼，自己只是恢复了正坐的姿态。

“夫壮士必死而志已。乞阁下以志愿闻，此身自当结草。欲报不杀之恩而以玉碎之法全节，谨拜谢。”

好古朴的敬语......看来这老人现在极严肃啊。

“那就......请你跟我讲讲你的故事。抑或是，请把桂的人类身份还给她，她的人类朋友还在等着她。”

“诺，必以阁下志愿为先。既欲闻老朽之事，敬请挪步陋居。”

老人终于站起，刀却仍插在土中。他向族中其他子弟使了眼色，而四周哄哄乱乱的驱魔人眼见如此，便扼腕而入门，去准备最高规格的待客之礼了。

一场武斗，快意思仇。江湖义气之于武人，哪怕在于异邦也是眉目并俱而全于礼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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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琦和桂进入了驱魔家族内，已听老人讲了大半天了。

老人今夜属实是来劲，一路讲到了天亮。

老人所述不仅是他自己的生平，还包括他这数十年来所见的众生千相和世道周转，也漂亮地将自己原本想传递给桂的讯息传递出去了。

明明先前还一句话都组织不出来，打过这一场后反倒能够讲得清清楚楚。

老人讲时并不引人入胜，不过心琦听得认真，也凭术式的帮助全部记了下来。她的记忆术式库里有数百万个人的生平经历，现在老人的经历也成了其中之一。

“故事就到此结束了。不知阁下是否尽兴？”

“尽兴，尽兴。我只是一介旅人，收集一路这的所见所闻其实也是我旅行的目的之一。虽说这时我也应该拿我的故事出来......夸何它实在是太长了，所见所闻已经多到我没法描述。”

心琦盘腿坐着，将视线从一脸期待的桂脸上挪开，就桂看来很是可疑。

“见了阁下那武技，哪怕是外行也能看出其中经历的磨炼之艰巨。如阁下所愿，我们还会帮助桂恢复她的人类身份，虽然这之后想来，是不会由我操刀了。”

老人起身，深鞠了一躬，而后便大步离去了。

心琦明白，她和桂也该离开了。

她往窗外望去，虽不能直接看到日出，白亮白亮的辉光穿林而过时，万千尘雾一同亮起的景象多少也值得称道。

她心里清楚，她的武技虽是武技，但她练了多久呢？老人固然磨练了许多个春秋，但她的时间要长得多。算来还是她输。

一生的迟暮，称作“老”。心琦的迟暮，又在何处？

心琦与桂一起回到了桂的小屋。

所幸桂当时只是人被带走，屋内布置并无所变损。心琦的留言和血瓶，被心琦她自己偷偷藏了起来，毕竟那东西已没什么意义了。

两人的相遇时间不长，桂却觉得早已相熟，将钥匙给了心琦，回家时也牵着心琦的手。

心琦笑着接受了这些，而心如刀绞。

心琦知道，桂对她的感情起源于心琦的血液的独特性质，而后由于这一串事情，也许已经在逐渐蜕变了。

心琦本身，也越陷越深。

说来真是奇怪，这个女孩什么也没有给予我，说喜欢上我以后也只是一味向我撒娇，为什么我会动情呢？

她暗自忖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