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 So Bad Ending》

早已是空無一物的內心，為什麼卻還能有如活生生地被挖去了某一角呢？

在雛咲深羽感知到自己即將抵達一切的終點時，她無法也不想克制自己，一步又一步奮力地前往日上山，就像她的母親曾經做過的那樣。只是她直接來到了彼岸湖邊，漆黑的夜泉已被收覆，但是黃昏的景色依舊無限淒涼。在不來方夕莉消失之後，她在此處看取到了不來方夕莉與黑澤逢世的共同墜落。當時她接受到的是無盡的哀戚，是對夕莉與逢世的感情的共鳴，同時也是對自身處境的悲嘆。

只有她，沒有能與之一同前往隱世的那個人。

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如果當初能更早發現就好了。

如果她更早明瞭自己對於對方的陪伴與理解有所渴望，如果她更早看透對方對她來說不只是個在那一瞬間有著與母親相似的身影的人，如果她更早察覺對方內心裡真實的黑暗，如果她在當時能再多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去阻止，而不是冷漠地說出對方心中的猶豫，不是只會覆誦別人曾經對不來方夕莉說過的話語來挽留，如果……

而她這麼多的臆想也都只能止於「如果」而已了，都已經到了迎向終結的時刻，也沒有什麼必要再去糾結於過去的那些事情了吧？

但是……

如果，能再見不來方夕莉一面……

那就索性把這些事情都告訴她好了，反正只是「如果」。

雛咲深羽緩緩地走向湖裡，她不像不來方夕莉以前在湖中那般失神，也不像那次在不來方夕莉身後會有自己奮不顧身地猛然抱住對方。沒有像那次一樣奔跑，只能緩慢地前進又前進，消耗著全身的力氣再度前進。深羽閉上眼，讓湖水浸濕她的髮、淹沒過她的眼皮，最後整個人下墜，下墜，再下墜。

獨自一人。

她會就這樣跌進未知的死亡之中，回歸於水。

沉重的湖水沒有被外觀似乎溫暖的夕陽增加任何一點溫度，嗆水的痛苦與內心的苦澀像是心中無所謂與懊悔的情感一樣，交織成一團窒息的黑暗。

就這樣就好了，如果沉入這片也沉沒過許多人的湖水之中……

就不會再感到孤寂了吧？

雛咲深羽自嘲著，在她沒有意義的人生中，直到最後也只能懷抱著這樣的祈願。

※※※

然而，不知道在黑暗中過了多久，意識重新回到了雛咲深羽的體內。她睜開眼，甦醒在一處老舊的建築物內，或許也不能夠說是甦醒，而那是一個她曾經見過的廳堂。她站起身，便聽到後方傳來了那個令人懷念的聲音。

「沒想到雛咲さん竟然會來到這裡。」

？！

名為雛咲深羽的靈魂驚訝地轉過身來看向那個與自己說話的人。

不，不是「人」，而是與她一樣，一縷同樣身為帶有無法釋懷的情感而無法消散的魂魄。那個人穿著她感到過印象深刻的服裝，是一個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過的身影。

「不、不來方さん？」

「嗯，好久不見了，雛咲さん。」

「你……」

為什麼會在這裡？

而她自身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們是因為自殺而成為了無法安息的靈魂嗎……那她又為什麼在之前沒能看見過不來方夕莉呢？

「……我一直在水中，在很深很深又黑得什麼都看不見的水底。當時以為就那樣墜落便不會再感到痛苦了，以為心中已經沒有任何留念，以為自己不會擁有任何後悔……」

雛咲深羽感到詫異，她從沒聽過不來方夕莉對自己說這麼多心裡話。除了那幾次的看取之外，她還沒能更多地去瞭解不來方夕莉。在她心中，不來方夕莉的印象停留在了一個話很少，帶著失去親人與不被理解的傷痛而自我封閉，可是卻是會一個人在下著大雨的晚上隨便跑到日上山裡，連那些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也會努力去尋找的濫好人的形象上。

而且不來方夕莉似乎還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我以為自己能跟逢世さん共同承受同樣的痛苦，可是在下墜的時候……」

不來方夕莉沒有繼續說下去了，低迷的沉默因此瀰漫在空間之中。

「所以，不來方さん為什麼會在這裡？」深羽問她，她沒有在不來方夕莉的那串話語中聽出任何明顯的訊息，只得到了心中的一絲痛楚。

「……應該是雛咲さん你把我叫過來的不是嗎？」夕莉神色黯淡地說。

「我？我……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深羽微愣道。

但是……難道會是因為在死之前曾想到自己對於不來方夕莉的死亡的懊悔嗎？

「在下墜的時候，我想到了那些曾看取過的亡魂們死亡時的事情，想到了逢世さん的事情，想到了密花さん的事情，想到了放生さん與累さん的事情，想到了百百瀨さん與冰見野さん的事情，也想到了……雛咲さん你的事情。」

「你……」什麼？最後才想到了我嗎？這是雛咲深羽在聽完不來方夕莉的話之後，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但她無法說出什麼責怪的話。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雛咲さん的事情。」夕莉將目光盯在地上幽幽地說。

深羽聽了她這麼說又是一陣無言，因為太多的情感在她腦中打轉，太多的資訊需要消化分析。

「……所以，雖然在水中懊悔了很久，雖然看到雛咲さん悲傷的樣子感到難過，但是……我覺得還能再次見到雛咲さん真是太好了……」

夕莉苦笑著又說：「抱歉……真的就如同雛咲さん說的那樣差勁透了吧。」

「……是啊，不來方さん，你真的是最差勁的。」深羽很不滿地說。

她又沉默了一會才接著說：「那不來方さん是放心不下我什麼事呢？」

「……因為……雛咲さん，看起來……很寂寞的樣子……還有雛咲さん的母親……」

只是因最後的一息思念而化作的殘影而已，不來方夕莉沒有說出來，因為這是兩人不言而喻都明瞭的悲傷事實。而且，不來方夕莉當時說的對，她的確是害怕被一個人留下，儘管那時她並不想要承認。然而，或許現在就是她期望著的那個「如果」的時刻。

「如果……不來方さん說是我叫你來的，那你為什麼要過來？」

「呃……大概是因為我也有想再見到雛咲さん？」

「……來見我淒慘的死狀嗎？」深羽冷冷地說。

「不、不是那樣的！我……」夕莉的臉上不再像先前那樣憂愁沉悶，露出了慌亂的神情。

「……唉。」深羽一聲嘆氣後卻揚起了些許笑容。

「我確實也想再見到不來方さん。」她說。

「而且也不是因為想看到不來方さん淒慘的死狀。」

夕莉聽了深羽的話愣了愣，難道深羽這是在跟她開玩笑嗎？那個說話總是帶著些尖刺與冷淡的雛咲深羽。

「不來方さん你真的很惡劣，就那樣什麼都不說就消失了……在你消失之後，我才逐漸發現自己其實還是對你有所在意的，於是就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就像沒能阻止母親的消失一樣，沒能阻止你的消失。」

「然後就這樣，繼續形如空殼般地過完還好不算是太過漫長的人生，直到死前都還會想到在店裡只會擦杯子的不來方さん是個多麼過份的人。」深羽直直地盯著夕莉說，變得虛無卻仍然深遂的眼神刺得夕莉隱隱作疼。

「我……對不起。」夕莉自責地說，她沒有想到雛咲深羽會在往後的人生中繼續對她這個人有什麼想法。

她看到深羽朝她走來，走到了自己觸手可及的前方。

「不來方さん，雖然不來方さん當時不願意像我那樣空虛地活下去，但是……」

雛咲深羽伸手觸碰不來方夕莉的手臂，雖然沒有什麼實感，但還是能看取。她們縹緲得像是兩縷蒼白的煙，然而在虛幻的觸碰下卻感受到世界中的一切好像變得真實了起來。不來方夕莉在這段時間裡與她一樣，依舊感受到孤獨，依然還在意著她，並且因為見到了她而在心中燃起了許久未見的光明。

不來方夕莉也看取到了雛咲深羽的情感，還有她記憶中那些孤單的時刻，殘舊的片段在夕莉心中像細細的雪片般落下，卻沉重到令她無法動彈，就像她曾為黑澤逢世的情感哀慟過一樣。不過，兩者帶給她不盡相同的感受，卻又同樣地讓她回想起很久以前曾保有過的那種能夠流出眼淚的感覺。

「如果不來方さん因此感到想哭的話，那不來方さん願意與我一同死去嗎？……永遠的。」深羽這麼說並放開了碰著夕莉的手。

「……如果雛咲さん這麼希望的話，我、」

「不，不是我希不希望的問題。」雛咲深羽打斷她的話。

「而是不來方夕莉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面對深羽的質問，不來方夕莉的靈魂陷入了沉默，看不出是否有要回答的意思，而雛咲深羽也只是就那樣在她面前靜靜等待，等待了好一會之後夕莉才沉聲回答她。

「……雖然從前後悔的事情無法改變，但是至少不想要繼續在痛苦中殘存下去……能再次見到雛咲さん……很不可思議。雛咲さん還在意著我，這種事情也沒有想過。原本只是想著希望雛咲さん、密花さん能原諒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來找我……承受著就算死了也沒有被水連結而減輕的悔恨……我……不想要再感到孤獨了……但是……我也不希望雛咲さん遷就於我……」

夕莉停了下來，看來在湖底一直做著夢的時間並不太能增加她的會話或者思考能力。無聲一直持續到雛咲深羽打破了她們之間的寂靜。

「我倒是覺得，如果從現在才開始跟不來方さん互相舔舐傷口也不是什麼壞事。」

「……雛咲さん……雛咲さん真的願意嗎……從此之後要分擔我的痛苦什麼的……」

「唉，不來方さん你的看取能力是不是沒有用處了啊？那可是我先問你的。」

「那……我應該要回答……『我願意』……嗎？」夕莉依然不確定地說。

這下雛咲深羽實在忍無可忍了，從表情彷彿能看到外表纖細的她也能爆起青筋似的。

「……不來方さん，不如我們再重來一次如何？」

雖然已經不需要呼吸了，深羽還是做了深吸了一口氣的動作。

「不來方夕莉，雖然我們陽壽已盡，所以已經不會再有什麼共度生老病死的需要，但是，在往後，不知道這樣的狀態還會持續多久，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消散的時間裡，你願意和我一起，不再孤獨嗎？」

夕莉聽完，一邊消化著深羽對她說出的話，那種在戲劇中才會出現的浪漫台詞般的話語，一邊克制著她很久沒有感受過的激動。她深怕自己一開口又是說錯話，雖然都已經只剩下靈魂了，她還是慎重地吞了吞口水，深呼吸後才開口回答。

「我願意。」

夕莉伸出雙手去牽起深羽的手，一點一滴地增加著收緊的力度，不是為了看取，只是為了感受終於不再孤身一人的感覺。

※※※

「好了好了！兩位既然已經決定了就快點這邊請吧！」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在揮走一把年紀卻心中莫名奇妙冒出的悸動後，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結女，用她那張滿是皺紋且凹陷的老臉嚇了正含情脈脈對視的兩魂一大跳，催促著將她們推往宴會廳右側的準備室裡。

她一邊準備著兩人要用的白無垢與化妝用品，一邊碎碎念著。

「唉！時代真的是變了啊！看來我真的是老了唷……老了唉……儀式可從來沒有是兩個女人來進行的呀！啊啊，說起來，以前好像也有女孩結伴自殺還是殉情而上山的？唉唉唉……」

「還有，這份工作應該要兩個人來做吧？一個去給新郎做準備，一個給新娘做準備，這樣才不會拖到時間啊！你們說是不是？而且我一把老骨頭了，做起事來也有點不利索了，幽婚儀式就是要能盡快完成才好，越快完成，就能越早撫慰柱的孤獨……雖然好久好久都沒有人來過囉……唉呀，不過以往新郎那邊都只要穿穿衣服就好了，什麼妝都不用化，方便的哩！」

這位面容枯槁的白衣婆婆一邊抱怨著，卻又一邊俐落地已經幫深羽換好了一身潔白純淨的和服。深羽靜默地看著這位從前曾突然出現，將她嚇得心臟差點跳出來的乾皺老者似乎非常自然地與她囉嗦，她從鏡中看見結女幫她在毫無生命氣息的臉上刷上淡淡的色彩，這才終於感覺到自己是真的加入了亡者的這一方。

不來方夕莉則是被用一扇屏風隔在了另一側，從她進來被放置在那之後就只能呆呆愣著，聽著結女令她假如有戴眼鏡的話一定會跌個稀碎的、連珠炮似的嘮叨。屏風的對面傳來窸窣窸窣的聲音，透過屏風只能見到火光搖曳晃動的影子，她默默地想著本來就非常漂亮的雛咲深羽在穿上白無垢之後一定是非常美麗動人的。

沒多久後深羽的準備工作貌似完成了，結女停下動作之後，好像在思考什麼地發出嗯嗯嗯的聲音沉思了一會。她先把夕莉請到屏風的一角，並再三再三叮囑她面向牆面不要偷看後，才將深羽請了過去，坐到夕莉剛才在休息的那個位置，她將屏風又調整了一下，才把夕莉帶到對側讓她睜開眼睛。繼續開始熟練的準備工作後，結女又有餘力可以東說西說了。

「唉，您兩個也真是的，當初就該乖乖地成為柱就好了……唉，也不是……若那時就成為柱，黑澤大人可能就無法支撐下去……」

說著說著她幫夕莉繫上衣飾束帶的動作好像變得粗魯了一些，而老太婆接下來的話語卻變得哀傷而更加衰老。

「唉……真的是多虧了黑澤大人，災難才沒有再次降臨。人們都應該要好好地感謝黑澤大人才是，尤其是您兩位小姑娘，這次幽婚，不用再作為柱了，都是因為黑澤大人表明她會繼續獨自封印住夜泉……」

「咦？！逢世さん她？」夕莉驚訝地回應了結女本來都被她當作碎念的話。

「是啊！所以您倆說什麼也該去給黑澤大人磕頭道謝才是，還有上妝的時候請不要說話。」

夕莉委屈地閉上了嘴，而另一端的深羽只是安靜地聽著，什麼都沒說。

一切準備都完成後，結女相當滿意地欣賞著她的精心傑作。雖然不是真的在做著她原本的工作，為柱舉行幽婚來延長柱的支撐期限，但是沒有消散的她仍然很高興自己還有些事情可以做。也許這位老婆婆從以前就一直是這麼一個敬業的人、敬業的鬼吧。

「看來我還是寶刀未老的呀！」她得意地說，並咯咯地笑出了聲。

「不過，也是因為兩位姑娘本來就生得標緻，裝扮起來就更加漂亮了。唉！真的是可惜了，就像黑澤大人也是一位絕色的女子，卻年紀輕輕就遭逢了那種不幸，才會到這裡來成為柱的……哎呀！抱歉抱歉，兩位的大喜之日，老婆子我不該嘮叨這些的，兩位一起這邊請吧。」

說完結女便把兩位新娘接連著帶到了通往廳堂的門前。

※※※

不來方夕莉的目光牢牢地為眼前美麗的人所擄獲，從準備間裡看到雛咲深羽向她走來時，她就再無法將視線從對方的身上移開半分半毫，明明同樣身為女性，深羽卻可以散發出她所沒有的令人憐愛的氣質。或許是因為略為增長的年齡讓她脫去了過往仍帶有的淡淡稚氣，目光變得成熟但依舊濕潤得猶如一澤深潭，讓人想要就那樣沉浮於其中。依舊比她矮上一些的嬌小身材，在披上純白的頭絹後，讓人禁不住從內心湧出一種想將她抱在懷中的複雜情感。

真不愧是能被相中成為演員，還能走紅，沒有被激烈的競爭淘汰的優秀之人，但是深羽不只是有著姣好的外貌，之所以能夠嶄露頭角，果然主要還是因為她是個厲害又努力的孩子吧，夕莉默默地想。而這樣的一個孩子卻被迫要忍受那些孤單的痛苦，但是深羽仍然在那些痛苦之中，承載著母親希望她活下去的意念，堅強地走了下去……而這樣的她竟然會在最後選擇了當初懦弱逃避的自己……未曾褪色的遺憾就如同再次被放大了數倍，不來方夕莉在當時沒能做到的事，難道可以在這一刻有所改變嗎？

「若拍下了深羽的弔唁照，一定會有很多男性被吸引前來想要與深羽一同赴死吧……」她不自覺地喃喃說道，而雛咲深羽就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當然也就聽得十分清晰。

「那樣我會很困擾。」深羽瞪向夕莉冷冷地說。

夕莉看見深羽的瞪視後馬上老實地向她認錯：「也是，抱歉……因為看到雛咲さん實在太漂亮了，不小心就說出了那種不妥的話。」

「……真的覺得抱歉的話，假如真的發生了那種事，不來方さん必須幫我把『所有的人』都趕走，這樣才原諒你。」深羽直直地盯著夕莉的眼睛說，說完後在那張好看得讓夕莉難以用言語表達的臉上了流露出了幾分笑意。

夕莉看著她，彷彿被那種輕淺而柔和的微笑所浸染，她不再猶豫，堅定地回覆深羽。

「好。」

在雛咲深羽的眼裡，她覺得不來方夕莉果然是打理起來就會相當有模有樣的人，那張曾經時常沒有表情的臉龐在染上情緒的時候馬上就會變得鮮活起來，讓人被她蹙起的眉心與波盪的目光所吸引，不論那張臉上是否戴有任何妝容。所以她才會放不開這個曾為了她顯露出了那些細微表情的人，才會一直在意著她不斷努力想要封藏的過去，所以她才會在最後又選擇了來到這裡，在潛意識中像母親一樣，想在生命的最後實現不再孤獨的心願。

只是她沒有預想到那個心願會是以這種方式去完成，正確來說她不知道不來方夕莉的魂魄究竟是否存在，在看取過湖邊的記憶之後，不來方夕莉曾存在於那個地方的痕跡似是完全消失了，就連靈力強大的她也無法感知、無法再次看取、無法使用射影機進行任何得以追蹤到她的氣息的影見。然而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陷落進對方曾經去往的地方，好像那樣便能算做是一種有人陪伴的感覺，不管是由她去陪伴不來方夕莉，還是希望夕莉會在最後還能夠再次找到她。而她像是贏得了某種賭注一般，最後站到了這裡。

因為是幽婚，理所當然不會像現實中舉辦的婚禮那樣熱鬧。事實上，夕莉和深羽也沒有期待著接下來的儀式上會有任何賓客出現，即使準備給來賓的坐席仍像從前來到這裡的時候一樣，一個也不少地擺在那裡，雖然古老但被結女在不知何時擦拭得一塵不染，而且是整個宴會廳都細心打理了一番的樣子，以燭火點亮的燈明晃晃地照耀著廳堂，景象彷彿真的回到了舊時代裡舉行婚禮的現場，簡單不鋪張但是高雅而莊重，真是不可思議。

雖然是以傳統習俗來舉辦的婚禮，這對新人卻不是遵循著傳統而來的，結女乾脆就隨意把兩人分配到左右的位置上，並把寫著誓詞的破舊手稿交給夕莉，而不來方夕莉就愣愣地接下了唸讀誓詞的這份工作。就在夕莉正努力地想辦法看懂稿子上究竟在寫些什麼的時候，廳門外傳來了「叩叩」的兩下敲擊聲，嚇了兩人一跳，只有結女馬上反應過來，腳步飛快地前去應門。

前來的賓客是兩人怎麼樣也預想不到的，黑澤逢世穿著一套純白的白無垢出現在結女拉開的大門前，她不再是過去那個充滿怨恨的模樣，包裹著痛苦與恐怖的壓迫感，而是只帶著一身幽微的氣息，面貌乾淨美麗，儼然是從最好的古董畫作中走出來的端莊女子。然而或許是因為服裝的關係，雛咲深羽看見她時想到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該不會是要來搶人的」。

「打擾了，我是黑澤逢世，希望能夠在此為兩位獻上誠摯的祝福。」

夕莉一臉懵然，雖然看取過黑澤逢世在記憶中的樣子，但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對方真正的面貌，她只能呆呆地看著結女招呼著將逢世領到最近的賓客座上，又回來準備為兩人繼續舉行儀式，而深羽將她的反應都看在了眼裡。

儀式其實很簡單，在夕莉用盡她最大的努力念完那張字跡已經斑駁的誓詞後，兩人許下了死後永久的約定，而後結女分別剪下兩人的一小搓頭髮用折起的符紙紮綑在一起，又吟誦了一些她們聽不懂的咒文後，將成束的髮與不知道結女從何得知而來的兩人的生辰與死期八字一起燒掉，幽婚儀式便這樣結束了。沒有複雜的敬酒禮儀，沒有熱烈的喝采，也沒有耀眼奪目的鑽戒，但是無人在意那些無謂的繁文縟節。儀式完成之後，結女再次向成功結為連理的佳偶說上幾句道賀之詞便先行退場了，而黑澤逢世則在結女離開後來到了她們的面前坐下。

「在那之後，其實我一直希望能與你們談談。」逢世說。

深羽因此坐到了夕莉身旁，而夕莉不知道該用怎麼樣的態度與心情來面對黑澤逢世。在下墜的那一刻之後感覺已經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夕莉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在那之後究竟都夢見了些什麼，而逢世此時表現出像是普通朋友前來敘舊一般隨和的態度她也是毫無頭緒。

「就像不來方你當初看取了我的心情時產生了孤獨的共鳴一樣，我在看取了你的感情後竟也產生了後悔和留戀……對於自私的後悔和對於珍貴的情感的留戀。所以，我改變了心意，不再想要你與我一起在柩籠中忍受封印夜泉的痛苦，而且我能感知到你還在外面，帶著那些情感進入了漫長的睡眠，所以即使永遠無法與那個人一起活著，但是知曉了有你這樣溫柔的人願意分擔我的痛楚，我便不再感受到無法忍受的孤單了，能夠繼續一個人承受那些原本就該是由我來承受的責任。而且，我也下了一個賭注。」

逢世說到這裡將視線從夕莉的眼中轉向了深羽的眼睛，這個舉動令深羽難免還是感到了不安，雖然她看見黑澤逢世此時的目光平靜而釋然，但那雙烏黑的眼瞳仍然有著只要一個對視便能將眼前人的心完全穿透的銳利。

「這個賭注是我希望能看到不來方不會變得像我一樣，希望她殘存的思念不會成為詛咒，希望她可以藉著心中尚存的留戀來結束自身的孤獨，或許是你——雛咲深羽——也好，又或者可能是黑澤密花也好。若你們之中有人能解除不來方心中的遺憾，結束她的孤獨，那麼我便能再次相信這個世界還值得我繼續守護。就算以後可能終有一天會消散，我還是想要守望你們直到那一刻的來臨。」黑澤逢世平穩地敘述著她的想法，語調漸漸飽含了釋懷與感嘆。

「而這個賭注就像雛咲你賭上的『終結』一樣，跨越了時間，交錯在我們之間的心願被你實現了，我也不會再感到絕望……謝謝你們，夕莉、深羽。」

深羽覺得情緒翻湧著，像是心臟倏地被揪住了，不需要看取也能明白她們三人都懷抱著同樣微末卻難以實現的相似願望，但是從今天以後，她將不再需要為了那個從前認為永遠無法實現願望感到痛苦。

「……不，是我才應該要謝謝你，黑澤逢世さん。」深羽努力平復著心情，用堅定的聲音向黑澤逢世道謝。

而夕莉則是攥緊著拳頭，聲音微微顫抖地說：「我也是……謝謝你，逢世さん。」

於是黑澤逢世在向兩人點頭道別之後便起身離開，消失在結緣之家宴會廳門外。

不來方夕莉為黑澤逢世的話流下了眼淚，她既哀傷又感動，因為黑澤逢世願意陪她等待希望，因為雛咲深羽願意成為她的希望。

看見夕莉流淚，或許是由於這樣的畫面太過稀奇，使深羽有些失神地望著因哭泣而失態的夕莉。而且，這樣的不來方夕莉怎麼能不讓人心疼呢？於是她抬起手，緩緩地攬過不來方夕莉，給予她一個溫柔而有力的緊緊擁抱。

※※※

「在沉下去之後，逢世さん突然罵我說我三心二意就把我留在箱子之外一個人進去了……之後我只好一直沉睡在水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然後就突然被結女婆婆召喚過來了，本來很錯愕，但是在看到雛咲さん之後就安心了下來，不、同時又很難過……總之……嗯……」

某天兩個靈魂並肩坐在能看見夕陽的山崖上，深羽再次向夕莉詢問了她當時出現在結緣之家時的狀況，而不來方夕莉是這麼對她說的。

而雛咲深羽用她最冷酷的聲音對夕莉說：「不來方夕莉……花心是最差勁的。」

真虧了黑澤逢世沒有將不來方夕莉折個稀巴爛再丟出來！她暗暗地想著。

如果那樣的話她也就無法再見到不來方夕莉了。

「不、不是那樣的！我，對雛咲さん是一心一意的，真的！我發誓！」夕莉慌忙地解釋。

「……是嗎？那要是黑澤密花現在過來，說希望你跟她一起死呢？」

「我.....我會跟密花さん說我已經跟雛咲さん結婚了！而且，我也不希望密花さん來尋死……」夕莉誠懇地望著深羽說。

「……差勁。」深羽皺了皺眉，而後淡淡地說：「……那你可不要又反悔了。」

「絕對不會反悔！絕對！.....自從跟雛咲さん一起共度著這些時光，就再也沒有感到孤獨了……真的很幸福。」

若是昔日的不來方夕莉是不會想到自己竟然能有再說出「幸福」一詞的時候，她曾經很孤單、很寂寞，不論做什麼事都帶著一些恐懼，害怕被那些不該存在世界上的東西纏上。而且就算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她也只能用逢世的話語來自我麻痺，相信自己一團亂的人生還能在最後有點用處，相信墜入永恆的黑暗中便不會再感到寂寞。

「雛咲さん，對不起，當時丟下了你……」夕莉懺悔地說。

「嗯，我已經原諒你了。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完全沒能阻止不來方さん的離開。」

「不、那並不是雛咲さん的錯！是我、是我自己選擇了逃避……」

「不來方さん，你知道的，事實上就是我也有錯，你也有錯，不如我們就這樣扯平吧？」

「嗯……」夕莉明白也接受了深羽的那個說法，她靜靜地將視線又放到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是啊，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而她現在已經有了可以去珍惜的「幸福」。

深羽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她默默地牽過了夕莉的原本環抱著膝蓋的手，試圖感受那個再也不會擁有的溫度，而不來方夕莉回握了她的手，還改成了十指緊扣地摩娑著，像是在對她訴說著「今後會一直在你身旁」一樣。

不來方夕莉是個溫暖的人，就算罵了差勁，就算冷淡對待，卻還是關心著她。就算被她莫名奇妙地召來，卻還是接受了她任性的邀請，選擇了拿走她最後的孤單，讓她不再需要繼續作為那個「空殼」。雛咲深羽不喜歡夕陽，不喜歡將母親從她身邊帶走的夕陽，不喜歡將不來方夕莉也帶走了的那個夕陽，但是她並不討厭眼前像這樣有著不來方夕莉的色彩的夕陽。

「不來方さん，我也覺得，現在，真的非常幸福呢。」

在前往與母親同樣消散的終末之前，這意外獲得的時光，若是能再這樣持續久一點就好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