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自禁地,林舒往后退了几步。
她克制住心底浓烈的不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朝苏秦身旁的方向瞟了一眼。
说是扮演顾请舒,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林舒主要应付的只有顾清慈和苏秦二人。
与苏秦这种老谋深算的利己主义者不同,尽管顾清慈在职场上雷厉风行,是个十足的女强人,可当她面对与自己年龄相差了将近一轮的小妹时,顾清慈就只是个温柔又心思细腻的姐姐。
她是林舒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第一个朝自己展露善意的人,尽管这份善意建立在谎言的桥梁上,可林舒仍然为此心生感激。
女人不到三十岁,长相和顾请舒有六分相似,只不过因为阅历较多,在气质上比妹妹更加精明干练。而此时,她眉峰紧蹙,死死盯着林舒的眼睛,垂在裤缝的双手,正因握拳的力度微微颤抖。
那双眼的情绪太浓烈,那一瞬,林舒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恨意。
林舒一怔,黯然垂下眼,心底最后一丝盼望也消失了。
本该如此。
林舒不是顾请舒,并且因为自己的到来,顾清慈真正的妹妹不知所踪,她理应恨自己。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林舒居然还有一丝庆幸。
……还好,自己身份暴露,让苏秦的注意力又一次从施若繁身上转移了。
林舒重新抬起头,她以为自己的情绪已经被掩盖得很好了,可当林舒开口后,声音竟然抖得不成样子。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很早就开始怀疑了,只不过苦于没有证据。”看到林舒苍白的脸蛋,这位身居高位的戴维斯王储似乎有所动容,并没有计较她那不够清晰的吐字。
“你伪装得很不错,小姐。”
“尽管在同她相处了十多年的人面前相比,你的演技显得太青涩,也不够逼真,但你似乎很了解她,我都开始怀疑剥夺顾请舒身体的是她身边的熟人。”
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砸在林舒的耳畔,像行刑者手起刀落时劈斩的刀风,凌冽,带着未尽的血腥气。
更是毫不掩饰地将她这半年以来的秘密揭露于世。
“不过很可惜,舒舒的熟人基本都是我认识的对象,据我和她姐姐调查,不光她的人脉圈里没有这类异能者,在联邦也从未有过记录。”
青年话锋一转,含笑的声音里有几分冰冷意味:“那你是谁呢?死而往生的亡魂?”
“还是来自更高维度的穿越者?”
林舒一个激灵,苏秦咧开嘴,竟然开怀地笑了。
他喜欢这样手无寸铁的羔羊,只要随便一跺脚,就能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苏秦用手摩挲下巴,玩味道:“那再让我猜猜看,为什么一个异世界的穿越者会降临于此?”
林舒一直在文明社会生活,二十年以来,她遭受过来自社会认同感的压力、来自社交问题上的压力以及金钱的压力,而此时此刻,当这几个人展露能力的那一刻起,她竟然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遭受威胁。
可怕。
林舒咽了下口水,喉咙霎时像是被泥沙堵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眼前那仿佛是一头雄狼,正对她展露狰狞的獠牙,兴味的目光仅在自己身上停顿片刻,便悠悠转向身后的人。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施若繁。
可苏秦压根无视自己的存在,看到施若繁的模样后,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充满怜惜地叹了口气:“小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他换了副语调,温柔地朝林舒身后的人说:“这里不是你该干涉的事,跟我过来,去换身衣服,好吗?”
就如同施若繁刚才的反应那样,林舒当机立断地朝施若繁喊道:“不能去!”
可站在她身后的施若繁并没有动,施若繁缓慢眨动了下眼睛,视线凝在了苏秦身上,神情很冷静。
“你都猜到了?”
苏秦笑着说:“如果是我想的那样,那小繁你还真是厉害。”
林舒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人打哑谜,难以理解。
施若繁淡声说:“既然你都猜到了,那就应该清楚,这里的每一个近神者,我都能亲手杀掉。”
在场的每个黑衣保镖听到这话,俱是神色一变。
换做林舒所在的世界,一个清瘦柔弱的少女说要把在场的这些彪形大汉杀了,不仅会惹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或许还会成为不错的流量素材。
可是在这个有异能的世界,不要说施若繁这样的女孩子,就是身高不到成人一半的小孩,也是不容小觑的存在。
他们早就听说苏秦在调查施若繁的事,目前研制出来的能力检测仪并不算好用,不同异能的近神者,体内的α物质结构也不相同,检测仪只能记录出已经被上传的数据,没有被数据库记载的异能,是检测不出来的。
近神者已经出现了许多年,在剧情发生的这个时间里,没有被挖掘出来的异能几乎不再存在。如果有,那一定是极为强大的异能。
见被雇佣的异能人们欲言又止又不敢开口的模样,顾清慈淡淡瞥了一眼,算是替他们开口了:“你对施若繁的情报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苏秦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现在推测,她就是让穿越者占据了顾请舒身体的近神者。”
顾清慈一愣,等自己意识到什么之后,只觉得遍体生寒。
对于大多数不肯揭露能力的近神者,要么是实力极为恐怖的异能人,要么是不服从管制的境外流浪者。
她早就知道穿越者和施若繁私交甚密,既然顾请舒的身份被顶替,那其中最大的嫌疑必然是能力不明的施若繁。
“你……”
苏秦挥了挥手,止住了顾清慈的话音,朝施若繁说道:“你放心,没人想惹怒高阶的近神者。不过顾二千金的失踪实在不是件小事,我希望你能将她尽快归还。”
话虽如此,可从苏秦的嘴里说出来,不知所踪的仿佛不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而是一个什么稀罕物件。
“我不知道你怀着什么心思把顾请舒掉包的,不过,如果你不能让她回来,即便是涉及时空规则的异能人,我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逮捕你。”
林舒惊疑不定地看着身后扯谎的施若繁。
要劝她摊牌吗?不,不行,那样她们两个就都会有危险。
她记得单施若繁一人,是对付不了苏秦的,在他们正面对抗的时候,女主身边还有白屿之作掩护。
如果她调动顾请舒体内的异能的话……
林舒闭上眼,学着剧情里描述的那样,感受α物质在体内的流动,然后将这种意念化为实质,与此同时,掌心会汇聚出一股暖流。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方法不对,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反应。
林舒心脏狂跳,一刻不停地劝自己冷静,可就像是知道这样的安慰是徒劳一样,心底那股焦躁的情绪迟迟压制不下去。
该死,要是在之前的时间再多试几次就好了!要是在施展不出来的时候拉下脸皮问问若繁就好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突然之间,微凉的手扣住林舒的手腕,轻轻往下拉。施若繁安静地站在一旁,像是无声的鼓励。此时此刻,她和施若繁站在一侧,苏秦等人站在她们对面,一大群黑衣的近神者将她们包围起来。
宛如身处汪洋中的孤岛。
“别试了。”许是察觉到了林舒的动作,苏秦从包里抽出一张体检单,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这里的学生给我传递了份资料,检测仪显示,你根本就没有异能。”
林舒心头猛地一跳,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不是占据了顾请舒的身体了吗?为什么她会没有异能???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抠动掌心,犹豫片刻,林舒深呼吸一口气,颤抖地接过那张体检单。她展开手里的纸,上面的字迹清晰地显示——她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普通人。
她的大脑“轰”地一声,浑身难以抑制地发抖,冥冥之中,一切线索都有了答案。
没有异能,意味着她在这个充满近神者的世界里几乎难以生存下去。
林舒慢慢蹲下身,垂着头,任凭温热的液体沾湿指缝。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可笑,前一阵子还自信满满地说要保护施若繁不受伤害,结果自己反倒成了那个拖后腿的累赘。
她喃喃道:“要是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如果一切都是梦,她就能像玩游戏一样,在陷入bad end后脱离这个周目,再次重启游戏。
但是,这阵子她所经历的一切,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梦吗?
林舒恍惚了一下,仿佛又陷入了高中时,那个恨不能逃避的苦境。
但是逃避是没有用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眼下这个处境,她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苏秦没有时间等林舒整理好心情,他看着施若繁,眉目含笑,开口却是不容否定的陈述句:“让她跟我们走吧。”
对了,如果只有一个选择的话。那她至少可以让施若繁率先脱离危险!
林舒抢先开口道:“我跟你们走!”
身旁的施若繁一脸不敢置信:“……阿舒?”
林舒握紧施若繁的手,朝她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眼下这个紧急的情况并不容许她权衡利弊,好在,林舒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坚定的。
她想,施若繁隐瞒身份生活了十多年,异能在体内的流转停滞那么久,要她独自面对苏秦等人,无异于重新将她送回原结局的樊笼中。
都走到这里了,再帮帮她又怎么样呢?
反正,自己现在是名义上的顾二千金,就算事后被发现又是一场欺骗,他们也不敢对林舒做什么,毕竟,她还占着顾清舒的壳子。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
想到这个字,林舒呼吸凝滞了一秒,又缓缓呼了口气。
死也……没什么,而且……
在这里死掉的话,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林舒反握住施若繁的手,低声说:“没关系,你先假装使用能力,让我再扮演一会儿顾请舒,以我对那个人的了解,在我的演技被拆穿之前,你是可以逃掉的。”
施若繁呆在原地,愣愣地,好半天,她才听见自己喃喃说:“……为什么?”
可林舒就像紧张过头了,压根没听见施若繁讲话,继续说道:
“你不用担心我!顾请舒是苏秦的未婚妻,又是顾清慈的亲妹妹,眼下他们找不到把顾请舒换掉的人,是不会对我下手的,毕竟怎么说,这也是顾请舒的身体……”
“若繁,你记住,一定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能力!”
话音落毕,不待施若繁回应,林舒转过头,义无反顾地踏向了属于自己的战场。
施若繁裹着林舒的外套,看着林舒逐渐离她远去,施若繁嘴唇动了动,目光不由望向身后的苏秦,他瞥了眼林舒,又转而和施若繁的目光对上,眼底含着一抹暗嘲和怜悯。
施若繁移开了目光。
她何尝不是站在十字路口,沉默地观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行人。
现在,最后一盏绿灯已经亮起,她可以按照预先的计划,顺畅地将自己的道路走下去。
对于这个世界,施若繁没有太多留恋。
苦难如雨点般降落在这片大地,身在乌云底下的她,很难心平气和地看待“命运”二字。
在踏入社会之前,师长倾尽赞美,向学生们描绘未来的美妙图景,在象牙塔蜗居的少年靠着二手文字逐渐搭构起未来,未知的空缺,则被幻想填充进去。
但这些言语和幻想,却并没有变成施若繁心中的空中楼阁。
她在课上听着人类平等的敦敦教诲,下了课被同学推搡、辱骂,说她是落了伍的废物,活着都是浪费氧气。
老师从教室前门走出来,见了她落魄的样子,只是温和地笑。
“施若繁,在近神者降临的时代,总有一部分人是要去死的。”
书本与现实的割裂之极,像是上帝恶意的奚落,她茫然听着道德课上诵读的真善美,抑扬顿挫,化作打落梨花的雨点,花朵摇摇欲坠地从枝桠落下,飘满了真知楼后门的小池塘,唯独没有浸到她的耳朵里去。
顾清舒这具身体的体型偏瘦弱,手脚纤长,下巴尖而薄,在转身回眸的那瞬间,长发随风飘散,一缕发丝落在她浮满薄汗的脖颈,黏住,在微弱的灯光下,像一条横贯在脖子上的勒痕。
然后发丝晕开轮廓,映在她的眼睛里,路灯下瘦弱的黑影,仿佛要化作一只被折断脖子的鸟。
林舒的腿肚子在发抖。
施若繁觉得有些好笑,但同时,一股深深的阴霾笼罩在她的心头,精神系异能将她们的情绪连接在一起。施若繁认真地分析,然后叹息,至此为止,那个人所掌握的情报已经所剩无几,即便苏秦他们怎么拷问,林舒也无法给他们带来更多价值了。
只最后一次……
施若繁兀地朝林舒的方向看了眼。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施若繁曾觉得林舒的眼睛很可爱。偏浅的褐色眼珠,总是亮而清澈,望向施若繁的时候,瞳孔微微放大,然后迅速地笑弯了眼睛。
这样的想法乍一冒出,就立即被施若繁否决了:她是异界来的人,拥有浅褐色眼睛的并不是她,而是顾请舒。
她天性跳脱,脾气却很好,偶尔几回怯缩的表情都藏在眼睛里,一个人发呆的时候会仰着下巴,嘴唇微微泻开一条缝,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第一次见面,她介绍自己是顾请舒,然而,施若繁听见了角落里那个很小很小的声音。
“——骗你的,其实我叫林舒。”
“唉,要是女主能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就好了!”
……
你看啊,至少这个人是不一样的。她想。
如果没有林舒,那么原故事的女主必然走向事先被安排好的命运,变成一无所有的囚徒,捧着男主角们从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点爱,让读者为自己的命运痛哭流涕。
落花凄艳美丽,可终究在地下腐朽,等第二年春再发枝,也不再是原来的花了。
于是夜幕落下,绝路与新生一并降临——施若繁曾想过那应是一束流星,但冷银与深蓝的昏暮并不适合她,林舒应该是背靠朝霞的烈阳。
这个人心疼她,喜欢她,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因为不甘于让故事的女主囚于宿命,所以亲自带她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她细细抿着过去半年,忽然发现,自己也并不是那样罪无可恕,而心底的那层阴霾也不全是因为共情,而是真正地感到难过。
她舍不得这个人。
哪怕世人都该沦陷炼狱,至少,她不应该遭受这些。
林舒带她闯出了一条新路,接下来的时间,她还想继续让她牵着手,让她继续带着自己走下去。
施若繁走向前,茫茫夜色中,她单薄的身躯湮没在黑衣交叠的身影里,周围的精英近神者握住手里的枪支迅速围拢了她,尽管这些人满面恐惧。
少女的目光追随着那些近神者们的动作,她背光而立,纤瘦的阴影在脚底铺开一层灰。
然后她说:
“自杀吧。”
她开枪打碎了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