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银篦金钗》(下)
**Chapter5 是冬日,是温暖,是激情
在冬日里的英格兰,唯一的慰藉便是圣诞时分,在这一天到来的前一晚的梦里,家乡的烤肉馅饼,乳酪派和烤鸡便浮上脑际。诚然英国的烹饪水平并未有我想象中的那般不堪,而且因为两位小姐法语水平的稳步提升我还时常得到几道不很地道的法国菜作为奖赏,但这毕竟是思乡的季节,每当这时,过往的回忆便会温暖心头。
自初冬开始,凯文郡就不断地下雪,等到十二月底即将过圣诞节的时候,两座庄园的花园中便已经被可以淹没半只靴子的厚厚积雪所覆盖。两个女孩抓住这珍贵的机会肆意玩耍,虽然莱斯莉提出的堆雪人,打雪仗等活动最终总会在索若亚小姐的咳嗽与喘息声中结束,不过大部分时间仍然还是快乐的,两个女孩会在大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穿的暖暖的拿着手炉坐下,默默的啜饮热可可。有时候我因为面见老爷从大客厅经过时,会看见两人惊慌而绯红的脸,有一次莱斯莉小姐还被吓得摔了一只杯子,大多数时候她则对着我叫嚷不止,指责我视礼节而不顾,这个时候我也不跟他争辩什么公共空间无需敲门,只得欠身道歉了事。如果索若亚小姐提出留宿,那么两人则在有着温暖壁炉的学习室中看书,有时我奉老爷委托办事回来(现在他倒对我颇为信任),会看到火光在窗帘上映照出两人的影子,有时挨得极近极近,听到我按门铃的声音便猛地分开。我暗自推想,便知两位小姐的关系大概又进一步,不得轻轻勾起嘴角。
新年到聚会很快就来到了,因为克兰顿庄园和蒙特那庄园的阔人们打算将利益的瓜葛用节日的柔情蜜意再催一尺,于是这双方的集会马上用无数的英镑和便士了催生出来,最后决定在克兰顿庄园举行。于是金钱的便大用其力,驱动着仆役们让英格兰上等的牛肉,法国优质的鹅肝,德意志鲜美的香肠,瑞士山间的蔬菜与意大利北部的葡萄酒和来自中国和印度的奇特药膳进行了全球性的会晤。我对此漠不关心,在小餐厅里啃黑面包嚼熏猪肉才是我等凡夫的命,仆役和教师是入不了高堂明室的。
但是很明显,莱斯莉小姐的跟我一样,对晚宴的珍馐美味漠不关心,这倒正常,毕竟我早从她那兴奋的聒噪不已的嘴里听说了索若亚小姐要来留宿的消息,不过只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怀疑,那就是她未免太兴奋了,简直对不起她的年龄,如果非要在她这个年龄找一个与之相符的对照,那就是我在读高中时那些正处热恋的男男女女。从那天的清晨,莱斯莉小姐就和管家菲尼克斯先生呆在一起,精神百倍的干预每一个环节与流程,从索若亚小姐最敏感的室内温度到最无所用心晚餐口味均在其干预范围之内,特别是在中午又一次偷偷溜进厨房,与马龙大婶精力十足地筹划不已,我注意到了这一切,预感着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客厅里的晚宴想必在无聊地推杯问盏中度过,我则可以偷闲躲在莱斯莉小姐的学习室里看上一会儿书,大约到了晚上十点钟,韦伯家族的人终于尽了性,在一阵嘈杂的道别后离开了。只有索若亚·韦伯一人留了下来。又过了十分多钟,莱斯莉小姐牵着索若亚小姐的手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学习室,勒令我立刻出去,我低声应和,同时扫视了一眼两人的脸——莱斯莉小姐脸上简直要把兴奋放射出来,在深夜的烛火摇曳中显得荣光焕发,而索若亚小姐则也带着一丝不同于以往的神秘微笑。我快步走出房间,门则在我身后忙不迭的关上,随即则是她们急急忙忙的上楼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常洒向大地,照得新年的雪洁白而耀眼,我托司机福里莫斯先生在送索若亚小姐回去时把我寄回法国家乡的贺年信捎到邮局,这个阴沉的小个子男人低声说了句新年快乐后便点头答应,然后就走出房子,去和他唯一的朋友,那辆擦得锃亮的本茨汽车享受新年的第一个清晨去了。
随后,我见到了莱斯莉小姐。
在那一刻,我的第一感受便是,她今天与以往不同。首先,问题出在发型上,那是一个颇为朴素的发式,与张扬的白劳德家族显得格格不入,而且我知道,那是索若亚小姐最擅长的发式,以往两人在草地上互相编头发时,我就见识过索若亚小姐的手艺。看来,今天早晨女管家和女仆都得到了某条命令,没进入她的房间。其次,衣着上也大有所异,与她平日的宽松风格相比,今天未免有些遮得过严,穿得过紧了。她大概刚从大餐厅出来,看见我便慌慌张张得把衣领又束了束,脸上也生出红晕,但是适得其反,大概是对这种束身式的衣服还不算有经验,她反而不小心拨开了一处的纽扣,把一部分脖子漏了出来,她惊叫一声,旋即飞奔而去。
我回到客房,心中默默感叹,两位小姐的关系进展的竟如此之快,在刚才看见那袒露的脖颈的那一秒,我分明看见,在莱斯莉小姐洁白的肌肤上,刻着几处吻痕和几道划痕。
**Chapter6 波纹分开,美好破碎
1898年是个不一般的年份,白劳德老爷以先于大部分固步自封的英国商业新贵的目光发觉到原来获利颇丰的棉布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于是凭着强大的人脉转到军火领域,又混的风生水起。韦伯老爷则在对新世界的投资领域大放异彩,于是两家的贵族们普遍认为,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在此期间,我依旧担任莱斯莉和索若亚的法语教师。随着两位姑娘愈发出落的姿色,法语排课也越来越多了,两家都急于把这两个纯洁无暇的小姐赶紧推到社交晚宴上去,作为两位能说会道的大家闺秀牌“商品”为家族的利益争取荣光。这种晚宴,我记得曾为读者介绍过其本质内核,故不再赘述,一句话:那是社交的名利场,是高老头式悲剧的集散地,是简·爱式的爱情幻梦被打破的地方,是于连们发家致富的最好场所。在我思忖着这些时,两个女孩正在拼了命的把法语的社交辞令往脑子里装,因为两家已经为他们的女儿订好了下个周的船票,在1898年3月31日,她们将在达洛维伯爵夫人的安排下迎来自己在巴黎社交界的首秀。
两位学生先我一步回到了我的故国,这件事搞得我五味杂陈,白劳德老爷已经向我约定好了两个周的假期,让我能够体验一下衣锦还乡的感觉,我将在两位小姐身后,乘上那艘往返于英吉利海峡间的狭小渡轮,再一次回到法国。这固然是一件乐事,但我的心里却总是在为两位小姐担忧不已。在我戛然而止的大学时光里,我曾借着一位家世显赫的友人的恩荫受邀参加一次巴黎的沙龙。在启蒙运动的最后一缕余晖消散后,这里就变成了追名逐利绝佳的场所,骄傲自大的男子觥筹交错,拼命地展示着男士雄风,殊不知倒像是一头发情的公牛。脑中装满祖上显赫荣光而不学无术的贵夫人们云集于此,好像是以雌扮雄的孔雀,傻傻的开屏不止。这种场所可以在顷刻间让纯洁的心灵陷入迷茫,让旁观的冷眼丧失理智,我忘不了在那一天喝的酩酊大醉,第二天在满是呕吐物的小公寓中醒来的场景。总之,我对我的两位学生的法国之旅感到不安。
本来这事由不得我操心,而且莱斯莉小姐因为第一次跨洋旅行所展示出的兴奋劲儿也多少弥合了我的担忧。两个女孩热情地在课余讨论着旅法的装束,不停地征求我的意见,期冀着我能把脑子里关于法国时装的一切倾囊相授。我只得向她们展示我洗的有些褪色的衣领,在课余时间半开玩笑的讲述了自己半工半读的大学经历,以此告诉她们我对巴黎的时尚一窍不通。于是她们也在嬉笑过后继续投入无休无止的法语学习中。“这样也好,”我不禁想到“有时候纯洁才是对抗世俗肮脏的最好法宝,我大概可以静候奇迹的发生。”
没想到,还没等奇迹降临,意外先将一军。
事情的起因是从索若亚小姐的感冒加重开始的,起初这件事情两个庄园的人都没有在意,毕竟小姐的身体,啊,我已经在上面毫不吝啬的倾注了不少形容词了,就算是阴阴沉沉的福里莫斯先生,在每天接送小姐的过程中,都会为她感到惋惜。结果谁也没想到,这感冒狂飙突进,而且恬不知耻地跟发烧勾肩搭背,索若亚小姐的法语课不得不暂停,她的船票也不得不取消。莱斯莉小姐为自己要孤身旅法一事闹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老爷和太太因此大不愉快,仆人与管家则是低眉顺目的垂着眼,毕竟底下经历过的人才清楚,莱斯莉小姐显赫的身份背后只不过是一具用英镑和法郎操纵的,用于联姻的僵硬躯壳,一句话,她不过是木偶罢了。马龙大婶因为主人的一意孤行和自己得意门生的命运大为恼火,在给我端早饭的时候絮叨不止,但终究谁也没有办法。
说回索若亚小姐,何其令人遗憾!听福里莫斯先生说,她在发烧的第四天夜里抽搐不止,呼吸困难,家庭医生束手无策后只得派马车奔袭伦敦,接来一位医学教授和他的科学仪器。最终悲报传来——是因为过度劳累而引起的肺结核急性发作。这时贴身女仆才回忆起索若亚小姐好像从一月末开始就一直面色微红,有时轻咳不断。
莱斯莉小姐,她已经被禁止和索若亚小姐接触,而在家庭医生的陪护和我的督导下开始了疾病预防和法语突击——赴法的时间就在下周一!她有时把钢笔用力一摔,对着我毫无征兆的破口大骂,但骂不了几句泪又滚将下来,伏案嚎啕大哭,麻木的让从被打翻的墨水瓶里流出的墨汁浸染在被她扯得披散的头发上。
去法国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达洛维伯爵夫人中午就把引路的车从伦敦派了过来,福里莫斯先生把本茨车擦了又擦,最后烦躁的把油布往工具架上一甩,比平时更沉默地倚在车门上,漫不经心的看着仪表。菲尼克斯先生向老爷陪着笑,反常地频频掏出怀表,不住地整理着金丝眼镜。白劳德老爷见到我,从牙缝中挤出一个笑,我不得不尴尬的还礼。到了下午两点钟,女管家把莱斯莉小姐从房间里拉了出来,她脸色苍白,恐怕连铅粉面霜都不用涂了,脚步呆板,加之庄园午后静的出奇,大家都可以清楚的听到她的靴子踏过地板时的声音。“咚,咚,咚”,从内室更衣间到大门停车处,一共三十六响,好像是为远方伊人鸣响的丧钟。
“喂!无精打采的是怎么回事!你的礼仪和待客之道呢!?”白劳德老爷粗声粗气地怒吼,顺带对女管家愤怒的一瞥,大概是嫌她教导不精,但对于她来说,心病不是可以用礼仪解决的范畴。莱斯莉小姐呆呆地望着父亲,又一顿一顿的抱了母亲,从牙缝里扯出一声再见,但僵直空洞的眼神与苍白的面容让她好像索命的幽魂。然后,她坐上车走了。
福里莫斯先生告诉我,莱斯莉小姐一路一言不发,只是在路过韦伯庄园时轻轻抽泣了起来。
**Chapter7 尾声,我不想承认的尾声
与其向诸位读者卖没用的关子,我觉得开诚布公可能好些,所以我只能如实告诉大家:索若亚小姐死了。死在1898年的4月2日,也就是我打算启程回法国的那一天。
那天中午,晴空万里,天气异常暖融融的,我正在没精打采的收拾行囊,客房外树梢上鸟儿轻柔的吱啾,让人想起索若亚小姐的往日的絮语,我一边把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罪与罚》装进背包,一边念念有词:“我也怕她脸上的红晕,还有,我怕听到她的呼吸······”这时,门外传来了马车停稳的巨响,把我从这种恍惚的状态中带了出来,我一边想着自己怎么连马车飞奔而至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一边朝窗外望去,于是我看到了韦伯家族的族徽,还有一位急匆匆跳下车的,打着黑领带的仆役,在十分钟后,克兰顿庄园全府上下都听到了那个消息——索若亚小姐死了。
我延迟了自己的回乡之旅,在白劳德老爷的默许下以随行人员的身份参加了索若亚·韦伯小姐的葬礼,葬礼笼罩在和煦的春日阳光中,使得深色的棺木与人们的黑礼服格外刺眼。我木然地跟着神父一遍遍念叨着:“阿门,阿门,阿门······”持续了好久。然后我回到法国,回到了圣莱昂,那个依旧恬静的小村子。
我随后再也没见过莱斯莉小姐,因为过了一周之后,克兰顿庄园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一封用来辞退我的信。我不知道莱斯莉小姐如何面对她人生中第一位,有一定的可能也是唯一一位挚爱的死,我也曾经想象过无数的场景,其中最真实的莫过为这一幅——身穿由索若亚小姐挑选的白色晚礼服的莱斯莉·白劳德,木然地坐在巴黎其中一个沙龙的客厅一角,脸色铅灰,僵硬地拿着被殷勤的男人斟满香槟的酒杯,对周围一切搭讪置若罔闻。
我又一次失去了生活来源,而巴伦支先生又一次帮了我,他把我雇佣到了他在里昂开的分店,过了五年,又把我调回伦敦的总店,给他当秘书。随后是浑浑噩噩的几年,时间依然在流动,但我的记忆好像是单独为那两个女孩留存的一样,停在了那段不到一年时光里。
随后便是世界大战,在索姆河前线我受了伤,又回到了英国,在一家学校找了个闲职供着,过了几年,战争结束了,这时,往日的回忆对我的压迫已经到了让我的心灵难以为继的地步,于是我鼓起勇气,问巴伦支先生关于白劳德小姐的消息。
“莱斯莉?”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结婚啦,跟一个法国男人一起,后来丈夫又在凡尔登死了,然后呢,好像又回了英国,别的不知道了。”
于是我决定回凯文郡看看。
现在那里试运营了公交车,我和一大帮农民和工人一起在这大铁皮罐头里左摇右颠,午后的阳光照得我反胃,于是我无力的把头伸出窗外。就在这时,路的另一端驶来反方向的另一辆车,我突然睁大眼镜,呆呆的盯着那车的后排座不放。那里有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女子,静静的坐着,熟悉的面庞上不带一丝笑容,肌肤仍是铅灰的。
不知经过多久的奔波,我气喘吁吁的爬上了安葬索若亚·韦伯小姐的那座山,找到了那座饱经风雨但仍然气派的石碑。我轻轻在胸口画一个十字,闭眼默念一声“阿门”,然后睁开眼往下一瞥。便看到在乱草之中整齐的摆着一束鲜花,那分明是一束白色的勿忘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