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
这是段闻对站在她们面前的男性所产生的第一印象。
他很高,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形瘦削,脸上化着十分自然的妆。他的头上是一顶制作十分考究的帽子——有金橘色的鬈发从帽子底下露出来,配上他的脸,那颜色也显得有点浮了,好像一顶假发。他黑色的上衣外面搭着一件鸟翼状的短款斗篷,斗篷上有带细闪的印花——在客厅里何安之堆着的那沓时尚杂志封面上,段闻见过这东西的广告。上半年时装周的秀款,人均五位数的牌子。
他骨节分明的手从斗篷里伸出来,非常用力地与何安之握了握,然后笑道:“才小半年没见,怎么瘦了这么多?”
“哎呀......最近在控制体重呢。”说这话的时候,何安之的神情挺愉快,段闻朝她看了一眼,通过直觉确定她是在胡说八道,“我当你在夸我了。”
那人很自然的微笑了,正预备再问候几句,何安之却先一步将段闻挽过来,向他介绍道:“这是段闻,我的朋友。”
她说出“朋友”两字的时候相当自然,一点犹豫都没有,段闻因此出现了短暂地愣神,而何安之随即便转头朝她笑道:“这是Jackie,从前跟我在一家单位的,是我的前辈。”
“啧啧——!现在倒开始叫我前辈了。”那男人在和段闻简单打过招呼后,用手包往何安之侧臂上玩笑似的打了一下,打趣道,“当初在公司不好好珍惜我,如今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啊。”
何安之没回应,只与他对视一眼,两人便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那男人又问:“最近还好吧?我听说Sophia来了之后变动了不少东西,这段时间部门里乱的很。”何安之笑道:“别担心,挺好的。”“之前你提起说很想做的那个项目,进行的还顺利吗?”何安之抬头向上努努嘴,又摇了摇头,半眯着眼做出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这动作让他们的对话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可惜了......”
“哎呦,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啊。”何安之反倒轻声笑起来,双臂环胸,肩膀很放松的垂着,“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儿。”
他们转而聊起公司的种种事情,聊起部门里什么人又因为什么缘故调了岗,聊起他们相熟的某位同事新近结了婚。他们这样一来一回地谈,段闻皱眉在旁边看着,没有听得很仔细,心里只觉得“Jackie”这个名字恍惚在哪里见过,后来突兀地想起是早前画了何安之的那张速写上的署名——虽然尚且不能确定是否就是眼前这个人,她的面孔也已经因此变得有些呆滞了。
“还是你刚入职的那阵最讨人喜欢,那时候是真灵啊,创意未经受锤的黄金时代。”那男人望向何安之的眼神带着一种熟稔的懂得,仿佛对她的太多事情都无比清楚,“脾气也爆,直冲冲的,居然敢在月会上呛老板,说出去的那些话给我们吓得唷......”
何安之耸耸肩,嘴里呼出口气,笑道:“是咯,亏得你三番四次的给我兜底。”
“那是,我人多好啊。”
“啊对对对。”何安之的语调好像小学生捧读。
Jackie轻轻“嗐”了一声,笑叹道:“这些年,到底也沉下来很多了。”
何安之挑了挑眉毛,语气十分轻松的回应:“要吃饭的嘛。”
他们讲起话来有一种不必斟字酌句的亲近感,段闻看了一会儿,心里莫名有一阵阵气往上堵,嘴里没作声,只是把手臂又收拢的紧了一些——何安之的胳膊仍然与她挽在一起,臂弯相贴的地方有柔软的暖意。
秋日街边的树叶是成串的,边缘都带点焦枯,这时正好一阵风过去,把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声响里面还有些脆意,很像一篇用拉美节奏乐器击打出的、颤抖的乐章。段闻偏头去看街角,刚才那个帮她编头发的老太太仍旧坐着,仿佛是困了,眼睛半阖着,头在那里一点一点。
她便这样依稀发呆了半天,脑子里总还是觉得难以把诸如“胆大”、“恣意”一类的形容词与何安之联系到一起。因何安之向来是对各色人群都会敷衍两句的性子,也从不曾在她跟前展露任何锐利的锋芒。如今听那男人描述,即便他口中的人顶着何安之的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个毫不相关的人——一个愈发令她感到不了解的人。
“对了。明年时装周你去的吧?”那男人问道。何安之有些困惑的“嗯?”了一声,片刻后才略显迟钝的笑了两声:“还不清楚呐,今年受邀名单下来得晚。”那男人便笑着让她拿到名单后知会他一声,又跟她约了时间一道吃饭。
当下与他别过,何安之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段闻便截住了她的话头,迅速问道:“那是谁?”
何安之看出她神色不太对,侧过身体含笑问她是不是等得无聊了。段闻摇摇头,僵僵地重新问过一遍:“他是谁?”
何安之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开始朝她认真的介绍——Jackie是她们部门曾经的老大,算得上是她的半个“老师”。他对国内大环境和诸多设计理念并不认可,因此去年辞了职,自己在意大利开了个工作室,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国了。她待他仿佛是有些感激的,言辞中多有褒扬,段闻听完也没记住多少,只是哼唧了一下,闷闷地低声问道:“他是之前给你画画的那个?”
何安之一愣:“什么画?”“我放暑假前,你去北京出差那次,有带回来一幅画。”何安之思索了好一阵才想起来,点头道:“是他。”段闻回应得很快:“我觉得我见过他。”何安之并不诧异,说道:“他在业内还挺有名的,家里那堆杂志上应该常能看见他的照片。”段闻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不是的。”何安之笑着接嘴道:“是么?”随即搂过她的肩膀,示意她继续往前走,然而段闻还是在原地站着,一种小孩似的、无声的倔强。
何安之也只得停下来。
等了一会儿,她问道:“他叫潘晋戈,你认得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