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距离寄出信，已经过去五天了。
宫崎似乎终于明白了我对她的厌恶，从收了我的信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这间独属于我的单人病房回归了最初的安静，但现在这种安静更像是冰冷的死寂。我试着看书，但翻开书没读几个字，思绪就会飘到没有回音的信上面；重新尝试绘画，但将近快七年没碰过画笔的我能画出来的只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尝试去写些什么，但结果和看书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所以，为什么会没有回信？
回想起那个暴风雨的中午宫崎说的那些晦涩的话语，不安隐隐在心头缠绕。
“那么，小姐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将我从思考中吵醒，我抬起眼看向旁边家族请来的年轻律师，冷冷哼了一声。
“滚。”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默默鞠躬后离开了病房。心情差到极点的我没了兴致看书，关了灯准备睡觉。
吱呀。
还没等我合上眼，房门传来了被推开的声音。我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枕头直接朝着门口丢去。
“真是热烈的欢迎啊。”
讨厌的声音从枕头后面传来，宫崎接住了枕头，轻快地走进房间。我愣了一下，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后又皱起眉毛。
“已经到谢绝见客的时间了。”
“你有见过我遵守那些规定吗？”
她说着走到我的床边，像是变魔术一般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你的信。”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拿过了信封。有些急不可耐地拆开了信，我才发现我忘记开灯了。刚朝着伸手，灯就亮了。宫崎帮我开了灯。
“嘁……谢谢。”
“没有前面半句就更好了。”
宫崎平淡地说着，静静地站在旁边。我将视线移回信纸。信的内容并不多，不如说其实只有一句话：
「抱歉这么久才回信，我发病了，不太舒服。」
没有信头也没有信尾，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纸条。如果不是我熟悉她的字迹，我可能都不太会相信这是她的来信。
“……发病？”
“心脏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宫崎耸了耸肩，“五天前帮你送信的时候，发现她昏倒在床上。发现的还算及时，勉强抢救回来了，但身体虚弱了很长一段时间，今天稍微好点了我才把信交给她。”
“……”
“嘛，从情况来看，可能撑不过下一次发病了吧。”宫崎捋了捋自己的刘海，平淡地说，“故事要走向尾声了，梨花小姐。珍惜最后的时间吧。”
“最后的时间。”我重复着她的话，咬了咬唇，“……还有多久？”
“我不是医生，没办法给你准确的数字。嘛，就算是医生也没法给吧。”宫崎说，“从她的情况来看，下次发病应该在一个月内。至于你——”
她的眼睛微微发出赤色的光芒，随后又闭上。再睁开时，已经变回了伪装的棕色。
“……似乎是你的情况更严重啊。”
“那些老东西今天派律师来了，让我确认遗嘱，估计是医生告诉他们我快死了吧。”我撇了撇嘴，不屑地说，“本来遗产就差不多都给他们了，还一直嚷嚷着要我死了以后把剩下的也还给他们，真是够贪心的。”
“无所谓吧？反正死了要这些东西也没用了。”
“那也不想给他们。”
我冷哼一声，掀开被子，在宫崎惊讶的视线里下了床。随便找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我朝着门口走去，宫崎才反应了过来。
“等等等等，你干什么去？”
“去天台。你陪我一起去。”
“啊？？”
我拉起宫崎的手，强行将她拖向门口。反应过来的她反倒是拉住了我的手，不让我继续前进。
“虽然说你是快死了啦，但也没必要这么急着去死吧！？”
“谁和你说我要去自杀的，我去散心而已。”我白了她一眼。
“那查房呢？你和小梨花又不一样，那么多人惦记着你的死活呢。”
“所以啊，这不有你在。”我朝着床抬了抬下巴，“你不是会魔法嘛，帮我掩饰一下不就好了。”
“哪里会有这样的魔法啊！”
虽说是夏天，夜晚的天台还是有些许的凉意。我有些庆幸自己穿了件外套，不然单薄的病号服大约是抵抗不了这冷风。
站在天台的边缘往下望去，流光一般的车影在如蜘蛛网般密布的交通线上穿梭。再向前一步，明天的报纸上就会刊登我的死讯，而我也将如愿回到永恒的安静之中。再没有人能打扰我，也没有人会再惦记着我，多么可喜可贺的结局。
……曾经，我是这样想的。
“说起来，你家的医院还真高啊。”
我还在感伤，一旁的宫崎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叹了口气，稍稍裹紧外套。
“不是我家的，是他们的。”我纠正宫崎的话，继续说道，“父亲说过……凡是他拥有的建筑，一定要比其他的同类建筑要高。这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医院。”
“奇怪的癖好。”
“只是因为他觉得，他拥有的就该是最好的而已。”我轻轻笑了笑，“不过，他并没有最棒的女儿。”
宫崎没有说话。我原以为像她这样轻浮的人会说些轻飘飘的安慰的话，看来我也不算是了解她。不过也好，我现在想要的不过是个听众罢了。
“我的童年，有3/4的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父亲甚至为了我专门开了一个病房。就是我现在的那个病房。”我平淡地叙述着我的生平，来来往往的车辆因为眼睛的失焦而模糊成光点，看起来相当梦幻，“而我的成绩也并不理想。父亲一开始以为是因为我经常没上课的原因，为我请来了最优秀的家教老师。成绩确实是上去了，但也不过是平均偏上罢了。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天赋。”
身体素质远差于同龄人，而智力也就没有拉开普通人太多。
“我是残次品。”
明明是十年前的话语，就算到今天，回想起来依旧是那么刺耳。被遗忘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它只会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默默沉淀、凝聚，在某天我偶然发现它的时候，给予我全力的报复。
“父亲彻底放弃了我，也放弃了对后代的期望，到六年前他死的时候，他都只有我一个孩子，虽然是被他视为空气的孩子。”我自嘲地笑了笑，“他同意继续负责我的生活，但前提是我不出现在公众面前，又或者说，永远地待在这座为我精心打造的鸟笼里。”
“直到六年前。”
“对，直到那天，他突然死了。”
我记不得父亲的死因，不过我大概也没专门去记过。无论是过劳而死，还是被商业对手暗杀，都和我没有关系。唯一和我有关系的，是自那天起，我自由了。
“父亲不曾立下过遗嘱，所以按照法律，他的所有遗产全部归我所有。当时我听到律师给我宣读我将拥有的产业和财产，我感到的反而是茫然。那些父亲的亲戚和商业伙伴一个个都蜂拥而至，我的病房没有一日安宁。”
他们的吵闹并不能缓解我的孤独，我宁愿要安静的病房。
“我找来了父亲的律师，通过谈判，同意把父亲的产业全部转让给他们，但作为条件，他们必须保证我的生活和医疗，直到我病死。自那天之后，终于没有人再来吵我，我终于可以拥有十六年以来第一次的自由的生活。作为纪念，我决定去市中心的水族馆玩。”我转过头，恶狠狠地看向宫崎，“然后，就遇到了你这个混蛋，害得我到现在都没有过想出去的心情了！”
“什么啊，我也没做什么啊。”
“啊？是谁扮成占卜师的样子，靠着读心在那忽悠我信了她的占卜？还一脸理所应当地说着暧昧的话？还拐着我参与了一件奇奇怪怪的事件？然后在我在想我不会喜欢她吧的时候告诉我其实自己有女朋友了？最后还抹掉了我的记忆？”我越说越气，语气也愈发变重，“你知道你对我的伤害有多大吗？那时候我才十六岁欸！而且在那之前我几乎就是没接触过别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被骗了感情，害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想见人啊！”
“抹掉记忆是为了你着想啦，如果知道那些事情早晚会在被卷入其他事件里的。”
“那前面的那些呢？”
“呃……算是我的习惯……？”
“那你不是渣男是什么？？”
“好啦好啦，我是渣男，我是混蛋，我真该死啊。”
似乎是照顾我的情绪，宫崎点头承认着我对她的指控，但敷衍的语气惹得我更加生气，挥起拳头向她打去。我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咕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她没有躲开。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点的话，那就打吧。”她静静地说，“我……确实对不起你。”
“……所以才说，别散发这种不负责任的温柔啊。”
我很想再给她一拳，但突然又感到好累，转身走到天台中央的木椅坐下。抬头看看天空，漫天的繁星比我在病房里透过窗户看得要清晰很多，或许这就是人类喜欢造高楼的原因吧。
宫崎走到我的旁边，但并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真漂亮啊。”我不由得感慨。
“我？”
“说的当然是星空。你哪位？”我没好气地说道，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你要不要带她也看看这星空？”
“谁？”
“过去的我啊。”
她稍稍愣了一下，讶异地看向我。这是她今天第二次露出这种表情了，大概也是我认识她以来的第三次。莫名的成就感让我的嘴角微微上扬，心情也愉快了许多。
“她肯定没看过这样的夜空，对吧？看了以后肯定能创作出不错的画作。”我浅笑着说道，“如果她画出来了，还请拿一份复印件给我。”
“小梨花是手绘的，哪来的复印件，拍一份给你吗。”
“拍照也行。”
我再次陷入沉默，无言地看着星空，跟着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判断着星座。天鹅座α、牵牛星、织女星，然后那个是——
“你后悔吗？”
没来由的问题，问题的提出人是那个没来由的宫崎千歌。我歪过头看向她，询问她我该后悔什么。
“信。其实你完全可以拒收，又或者不去回信的。”
“这个吗？”
我回想着这十几天来不可思议的书信来往，展颜一笑。
“那还用说吗？”我说，“后悔，非常后悔。”
“是吗。”
她简单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想，在我的旁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又开了口。
“孤独地死去，难道比现在要好吗？”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我念出狄金森的诗句，轻轻笑了笑，“知道了何为温暖，就会开始畏惧孤独，而死亡是最长久的孤独。”
“……所以，你开始害怕了？”
“是哦，都是你的错。”
不过，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写下回信吧。人类真是矛盾的结合体。
寒意逐渐侵蚀身体。我裹紧外套，用力地站起身。宫崎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转身看向她，朝着她微微弯腰。
“宫崎千歌，我有事要拜托你。”
“呜哇，这么正式……总感觉是很麻烦的事情……”
“你该还的债罢了。”
看着面露慌张的宫崎，我露出了微笑，说出了我的委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