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某处的地下车库里，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四下的死寂，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男人的咒骂声。
“说过多少次，我们结束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离婚，然后和你在一起？别开玩笑了，自从被她发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你还不明白吗？非要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吗？
“好了，别再叫我的名字了，像个成年人一样成熟点，到此为止吧。”
“慎吾……”
听到呼唤，男人在自己的捷豹旁边愣住了——两个声音叠在了一起，一个来自于电话的另一头，而另一个就来自身边。
他转头看去，看见那位女子穿着单薄的白色吊带连衣裙，目光涣散，任凭弄花了妆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她的嘴角挂着僵硬的笑，显得神情恍惚。借着不知为何开始闪烁的灯光，可以看见手臂上和裙子上都沾染着血。
“杏？你……你还好吧？”
男人小心翼翼地向她探出头，一边问，一边确认她手里有没有凶器。
“果然，慎吾你还是关心着我的吧……”女人的声音又像哭又像笑。
“你身上的血是……”
“别担心，那不是我的血。”
“那是……谁的？”不祥的预感开始在男人的心头弥漫，他感到脊背发凉。
女子发出诡谲的笑声，她说：“障碍已经消失，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说着，她的皮肤一片片剥落，露出的并非鲜红的肉，而是又一层皮肤，冰冷且满是褶皱、有如大理石质地的皮肤。她的双臂变成长而粗壮的利爪，向下垂落，支撑着地面，面容扭曲得近似于某种猫科动物。在彻底褪去了人皮之后，一条细长的尾巴从身后高高耸起，末端分明长着一根钩状的尖刺。
“这是什么？！别……别过来……”极度的恐惧让名叫慎吾的男人瘫倒在地上，用手撑着身子向后倒退，但他的哀求只是徒劳。
“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挡在我们中间了！”那个曾经名为杏的“东西”，用早已不再是人声的嗓音嘶吼着。
“呃啊啊啊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但很快便沉寂下去，剩下的只有啃噬血肉的响动，和魔物咽喉发出的咕噜声。
“我们终于……成为一体了！”
○
砰——
铁炮枪响，带有除魔刻印的弹丸倏地穿入魔物的身体。它哀嚎一声，翻滚着开始逃窜。而当美耶和丽贝卡赶上来的时候，地上就只剩下面目全非的肉块。丽贝卡忍不住捂住口鼻，与美耶的淡然对比鲜明。
粗略观察了一下现场的惨状后，美耶率先追了上去，丽贝卡也跟上。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丽贝卡问。
“曼提柯尔（Manticore），以人类嫉妒为食的生物。”美耶说，“它们的幼体寄居在宿主体内，由他们的妒意供养。同时，它们也会影响宿主的心智，从而产生更多的妒意，最终扭曲宿主的灵魂，并将躯壳占为己有。
“那个曼提柯尔已经完全是成体了，在它繁衍出更多后代前必须干掉它。”
“这点不用说我也知道啊！”
一边追，美耶一边朝着魔物投出手里剑，丽贝卡也不甘示弱地掷出冰锥。不过，灵猫般的曼提柯尔不仅行动迅速，身手也十分敏捷，她们的攻击被纷纷躲过。
“逃得了吗！”
就在靠近道路尽头的墙角时，美耶抛出的锁镰嵌入了魔物的肋骨。凄厉的尖叫之后，浑浊的迷雾由体内逸散而出，将它的整个身子包裹其中。美耶又举起铁炮朝着迷雾射击，但没有再听到魔物的声音。
靠近墙角时，刺鼻的烟雾渐渐散去，美耶看到了掉落在地上的断裂锁链，以及墙上的弹孔。
“它往哪个方向跑了？！”
丽贝卡一边捂住鼻子，一边扇着风，试图驱散那恶臭的雾气。
“不知道，这些混沌之雾干扰了我的感知力。”美耶观察着周围，面前是T字形通道的尽头，左右两边各有一条路，但都不见魔物的身影，“应该已经跑远了。看样子只能分头去追了，你去左边，我去右边。”
不等丽贝卡回应，她便追了出去。
“等、等一下！”
○
丽贝卡朝着相反的方向追去，跑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到魔物的身影。
该不会是跟丢了吧，又或者是去了美耶那边？可不想输给那家伙……
“集中注意力，贝琪，努力与我共鸣，如果魔物在附近，我们应该能感知得到。”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说道。
“哇啊，你是谁？”丽贝卡吓了一跳。
“我是你的守护天使加百列，我在你的心灵深处。”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少年。
“天使？这么说，就是你救了我吧。”
“嗯。不过先别想这么多，把注意力集中在狩猎上！”
“好。”
丽贝卡边跑边调整着呼吸，照加百列所说的那样，尽力让自己的心灵与天使共鸣。果然，她感知到前方不远处有一股浑浊的能量气息在躁动着——这种感觉，就像是闻到了某种腐烂水果味儿——而且越来越近了。
前方不远处，那个魔物似乎停止了移动，也许是因为受了伤。
一时间，她竟有些紧张。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上战场，而且对手是能够把一个成年男子瞬间生吞活剥的怪物。想到马上要独自面对，多少有些犯憷。刚才还希望能抢在美耶前头捉住目标，但现在她更期望美耶在自己身边。
在一辆SUV和墙壁间的空隙，丽贝卡看见那个扭曲生物在舔舐着伤口，而下一秒钟对方也发现了她。
丽贝卡紧握战锤，丝毫不敢懈怠，而魔物则像被激怒的猫一样，蜷起身子，向她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不过，它并没有向落单的圣女发动攻击，而是在虚张声势地嚎叫了一声后便继续逃遁。
“别想逃！”丽贝卡再次追上。
她挥舞水晶战锤，甩出几个冰椎，但都没能命中，只是破坏了地库的消防管道。水如喷泉一样向外洒着。
“水……”天使提醒道。
“正有此意呢。”仿佛得到了神启的丽贝卡露出狡黠的笑容。
她停下脚步站在原处，任凭怪物逃逸，双方很快拉开了距离。但那怪物全然没有高兴的理由，周围温度骤降，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从丽贝卡脚下向前飞速蔓延，让地上的水和魔物身上的水瞬间结成了冰之牢笼，魔物被困住了，只有肩膀和头可以动弹。
“这下你逃不了了吧。”丽贝卡压制住兴奋，故作从容地走上前去，“我就说嘛，最终还是笃信神明的我解决了棘手的魔物。如果美耶能亲眼看到就好了。”
“刚才你还有点害怕呢。”天使提醒道。
“害怕？才没有……好吧，是有那么一点点吧。不过这可是我第一次战斗，表现得已经不错了吧。好了，别啰嗦了，快帮助我把这个魔物解决掉！”
圣女感到胜券在握，但曼提柯尔似乎也没有任人宰割的打算。它奋力扭过脖子，脑袋竟像猫头鹰一样，转了180度，一双猫眼忿恨地瞪着圣女。
“再瞪我也是没用的。”丽贝卡做好了处决魔物的准备，“你就认命吧！”
“别看它的眼睛！”加百列提醒道。
就在她高举水晶战锤的时候，魔物眼中放射出的光芒让她如同被石化一般定在了原处。
“贝琪！贝琪！”天使呼喊她，可无济于事。与圣女心灵相通的他，感到有一些从未产生过的阴暗想法浮上心头。
“为什么……”丽贝卡放下锤子，两眼发直，梦呓般喃喃道，“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受那样的病痛，要在方寸大的房间里受尽折磨?”
“你在干什么，快醒醒啊!”看着魔物逐渐挣脱冰牢，加百列更加尽力地呼喊，但依旧没有奏效。
“我也想……我也想能自由自在地度过孩提时光……我也想像约什那样，被爸爸妈妈寄予无限的期望……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要度过被阴霾笼罩的童年呢……”
“那个魔物想在你的心灵中播种嫉妒，别让它得逞啊，贝琪！”
“为什么我不是辉夜身边唯一的圣女？为什么有了我，她还需要别的战士？难道说，我对她、对神明的虔诚还不够吗？”
“快醒醒啊，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糟了……”
魔物已经彻底挣脱了冰之囚牢，正朝着丽贝卡逼近。它死死盯着丽贝卡的眼睛，压低身子，朝她做出了猫科动物捕猎前的动作，喉中发出呼呼的低吼。吼——就在魔物扑向丽贝卡的刹那，一道灼热的焰光闪过，它的身上被切开了一道狭长的血红口子。
魔物发出尖利的惨叫，视线移开，丽贝卡这才得以脱困。她缓过神来的时候，那位“焰姬”已经站在了她与魔物之间。
“我刚才……那是……小心它的眼睛！”清醒过来的丽贝卡提醒自己的伙伴。
然而已经晚了，曼提柯尔的一双怒目已经盯上了美耶的金色眼眸，但那双金色的眼睛全然不为所动，依旧炽热似火。意识到危险的魔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已经身首分离，身体和头颅分别化成了冰冷的齑粉。
眼睁睁地看着美耶收起刀，丽贝卡一时间哑口无言。
“谢谢……”
愣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道谢，对方却投来了冷峻的目光，虽然没有说话，但似乎胜过指责和嘲讽。想起先前自己对美耶说过的那些话，丽贝卡更感羞愤难当，骨中熟悉的隐痛让她的额角渗出汗水。
“是我搞砸了，对不起！”她低头致歉。
美耶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喟叹一声便离去了。
“等等……呃……”丽贝卡宁愿美耶骂自己。
疼痛变得剧烈，伴随着耳鸣。丽贝卡熟悉这种感觉，因为这种感觉伴随着她度过了几乎整个童年，疼痛还给她带来了强烈的沮丧感和挫败感。虽然不至于昏厥，但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恍惚了。
模糊的视线中，她隐隐看到了紫罗兰色光芒在自己的周围融成一片，最后变成了白光。
○
又是那个梦，又是那个意识深处的幽暗空间——那个地窖一样的地方。
熟悉的疼痛又一次把她拉回到这里。梦中仍在襁褓里的她，似乎已切实地感到害怕。在成长的历程中，她害怕时总会想起哥哥约书亚。但约书亚并未出现在这里，毕竟，当时的他应该也非常年幼。
丽贝卡分不清这究竟是纯粹的梦境，还是来自久远年代的现实。如果是梦境，为何能如此真切；如果是现实，婴儿时的记忆又何以保存至今？
躁动的火光、父亲尚且年轻的面容，母亲垂泪离开的身影。好像还有许多面孔：亲戚、如今早已不在世的老管家、教团中亲近的长辈，以及一些不认识的人……每个人都紧绷着脸，眼眸中满是警觉、焦躁和恐惧。
还有，那充斥着耳朵的不祥低语……
耳边回荡的经文亦不属于她日后读过的任何教团的典籍，不属于她所知晓的任何神圣的秘法，正相反，这些低语的韵律令她联想到——
混沌！
这显然过于荒谬！
混沌只属于恶魔，属于神的敌人，只有邪教徒才会吟咏混沌的经文，而她的家族不仅在教团中身居高位，更是这世上最虔诚的信徒。可不知从何时起，一个猜想在丽贝卡的意识深处生根发芽，直至结出可憎的果实：
会不会，大家是为了治好我的病，才出此下策，求助于混沌呢？
毕竟，为了挽救无法挽救的人、为了实现无法实现的目标而求助于恶魔的愚行，在历史上并不鲜见。她极力避免去这么想，尽力去否定这个念头，但不可否认的是，成长历程中的某个时候，她的的确确曾经听到过母亲情绪激动地对父亲吼道：
“我要让她好起来，不计任何代价！”
难道家人为了挽救她的生命，曾经求助过禁忌的力量？不，一定不会是这样！丽贝卡为自己有如此念头而心怀愧疚。怎可将圣洁的灵魂与污秽的混沌联系到一起，更何况他们还是自己的血亲！
所以，一定只是梦吧。
○
丽贝卡醒来时，贴身的衣物已经湿透。
“这里是……庇护所的卧房？我……我是怎么回来的？”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滞重。
“当然是我送你回来的啊。”守在他身边的蓝发少年说道。
“哇！”没料到身边有人的丽贝卡吓得猛然坐起，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声音有点熟悉，“你是……加百列？”
对方点头。
“你为什么会在外面？难道说，我的身体也和辉夜一样，不再适合作为天使的载体了吗？”
“那倒是不至于。不过我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病痛重新压制了下去。”
丽贝卡这才意识到疼痛感又一次消失了。
“那么，天使能够离开宿主自由活动？”她问。
“也算不上吧，你看到的也只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投影罢了。虽然不能战斗，但想要和物质世界产生一些互动倒是可以做到，至少画出传送阵把你送回到庇护所这种事，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睡了多久？”
“也就一个多小时而已。”
“感觉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为什么病痛会卷土重来呢？”说到这里，丽贝卡显得有些懊丧。
“那是因为当时你的信念动摇了啊。”名为加百列的少年摊了摊手，“身为圣女，只要信念动摇力量就会减弱，所以身为你的天使，我也没法完全压制痛苦，虽然姑且是不会有什么危险。”
“才没有！我的信念怎么可能动摇呢，我可是神明的孩子。”
“因为挫败感带来的自我怀疑吧。”天使说，“总之，为了压制病痛消耗了我好多灵力呢，现在我得去‘充电’了，你也好好休息吧。”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等等”两个字，天使便消失了。
“真是……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了。”
○
美耶那家伙……
为什么分明不敬神明，却在面对曼提柯尔的凝视时丝毫没有动摇呢？不仅被挫败感所困扰，丽贝卡还感到不解，她想向美耶本人问问清楚。敲了敲美耶的房门，没有人回应，于是她转而前往书房，向辉夜寻求答案。
刚刚进入书房的时候，她感觉到一股陌生的灵力在渐渐淡去，不属于辉夜，也不属于美耶，可是屋里只有先知和她的猞猁布偶。
“你醒了。”辉夜朝她微笑，脸上的疲惫比丽贝卡到来的那天更甚。
“嗯……”
“丽贝卡小姐有什么话想要问先知大人吧？”拉斐尔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此刻它正舒舒服服地盘起身子，依偎在先知的脚边。
“美耶呢？”
“她还没有回来。”先知说。
“是这样啊。”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丽贝卡知道美耶并非每天都住在庇护所。
“我想向她道个歉，也说声谢谢。”她接着说，“昨天的战斗中，我就像是个累赘一样拖累了她。”
“她不会责怪你的。”先知疲倦的面容上浮现出微笑，在这一抹微笑的抚慰下，丽贝卡的情绪似乎也不再那么低落，“没有提前发现你只是凭借灵力压制了病痛而没有痊愈，并且提醒美耶照顾好你，是我的过失。”
“还、还是不要告诉她吧……”
“一边要压制病痛，一边要兼顾魔物，第一次战斗的你当然无法是做到完美的平衡的。但下一次你就会做得更好，你和天使之间的合作也会更加默契。而且假以时日，天使彻底治愈那恶疾也并非没有可能。”拉斐尔说。
“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困惑。”丽贝卡说，“圣女和天使的力量不是源于对神明的信仰吗？可是美耶她似乎并不信奉神明。”
“信仰的确是圣女的力量源泉，但信仰的形式或许不那么单一。这也是我认识伊莎贝尔后才明白的。她内心深处的信仰——或许称之为信念更为合适——是对世界的爱。
“她告诉过我：只有美好的世界才值得去守护，支撑着她去战斗的，正是对世界深切的爱。她战斗，是为了不让魔物夺走自己在意的、深爱的，以及能够共情的一切，而不是为了神明的期许。所以，在尊主大人看来有些离经叛道的她，面对恶魔时丝毫没有退却，还表现出了远超旁人的勇气。”
离经叛道？
听到这里，丽贝卡有些吃惊。辉夜所叙述的伊莎贝尔，似乎与她所知道的那位殉道者有所不同。
“我还以为……”
“还以为伊莎贝尔小姐是个谦卑的孩子吧。”拉斐尔说，“因为教团希望大家相信，她是一个恭顺、虔诚的人，这才更符合信徒们对圣女以及殉道者的期许。”
“可教团为什么要说谎呢？”
“他们只是希望伊莎贝尔小姐更‘完美’吧。毕竟一个无比虔诚的圣女形象，要比叛逆的‘野孩子’更能够让信徒们感受到鼓舞。”
可是……
丽贝卡感到愤愤不平，但想到自己在自传《奇迹女孩》中也有意地隐去了“不完美”的一面，一时间哑口无言。当然，她也曾为了“说谎”之事充满负罪感，但收到了许多表示深受鼓舞的读者的来信之后，愧疚便减轻了不少。
“而关于信念的力量，过去我们知道得太少了。”先知说，“这座庇护所最初并非由我和伊莎贝尔创造。它原先的主人留下的典籍揭示道：所有不同的信仰或信念都能够激发出相似的力量，这听起来与教团的论断大相径庭，但伊莎贝尔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据。”
“美耶小姐被魔物夺去了挚爱的家人，所以对她而言，对魔物的憎恨就是信念，也就是力量的来源吧。”拉斐尔补充道。
“是这样……”丽贝卡低头沉思。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或许是关于对教团的谎言的厌恶感，或许是关于那个“梦”，或许是那位陌生的客人，或许是关于索德玛拉，又或许仅仅是想问：“如果信仰的是混沌抑或邪恶，是否也能得到同样的信念之力？”
总之，心中郁结源自于何处，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但看到辉夜苍白的倦容，她也不想继续给她添堵。
还是自己消化一下吧。
抱着这样的心思，她向先知致意后，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