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允许我介绍一下。”出了电梯,花梨就引领我走向那台显眼的巨型机器。“她也是条件的一部分。”
这台计算机是我见过造型最奇怪,同时也是最具备神秘感的机器。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心脏,四面八方的集电线涌向它,为它供能。这些蜿蜒的电线隐入一面幕墙之后,幕墙下就是这台庞然大物的本体。然而在我面前,它只露出了的显示器与操作台,犹抱琵琶半遮面。
花梨恭敬地推动操作台上的拉杆,将这台机器启动。
霎时,从厚重的幕墙之后传来了冲击与震颤,就连我的血管都为之发抖。直到一声清脆的铃响,这股震撼的动静才慢慢变成呓语般的嗡鸣。
“这台机器,是现在当今世界上算力第四的计算机。”花梨郑重地向我介绍道。她一改玩世不恭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严肃。“我可以把她介绍给友香,让她帮友香解决一些决定性的困难。”
“和我说说它吧。”我仰望着幕墙。
“她。”花梨有意地纠正我使用的指代词。“她被创造出来模拟一些情景问题,只要有数据支撑,她都能通过演算输出结果。结果是绝对精准的,出疏漏的只有输入的数据。如果输入的数据不充分,那么结果也是有可能会有偏差的。”
“你说她……能帮我解决一些难题?”
“当然,这就是我提供的条件。”花梨让这台机器开始运行一个程序。“如果下不了决心,就让她来帮你决定吧。虽然世界上还有三台比她更强的计算机,但对于人脑而言,她就强如天人了。”
屏幕上简陋地弹出两个窗口,标题分别为“输入”和“输出”。
“友香在纠结着怎么处理和黑井的关系。”花梨用劝诱的语气说道,“那么,就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输入到这个窗口里,她就会以友香的社会身份去计算所有的可能性。”
“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问道,“这样的机子,运作起来的费用我可负担不起啊,光是电费就……”
花梨从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一纸合同,直接递给我。
“甲方(小岛花梨)为乙方(星川友香)提供‘基石’计算机服务;作为回报,乙方应在至少未来三十年内保持当前病理状态,以供甲方回收。”
“附件:高额人身意外保险三份,三十年,投保人为乙方,保费由甲方代出,收益人为甲方。”
“如果有什么不可抗力,让友香没办法在那么久之后履行约定。这三份保险的赔偿就作为我的一点小补偿吧。”花梨的眼神里不带任何一丝贪婪,直觉告诉我,她真的是基于公平交易的理念制作的合同。
“病理……”我反复地看了这份合同,“意思就是说,让我一直保持现在这个感受不到情绪的状态吗,一直到五十岁?”
“我想要友香你的逻辑模型。”花梨十指合扣,她睡眼惺忪的神情下隐约透露出一些期许。“说是‘回收’,其实做个扫描就行了,不会对身体有什么负担。”
“为什么是三十年之后?”
“确保模型是成熟的,可用的。”花梨毫不掩饰,直截了当地把她的意图向我说明,“如果友香的逻辑模型足够支撑友香活过大半辈子,那说明这个模型足够完整。”
“在这里签名吗?”
“我可能比想象中更喜欢友香。”花梨笑盈盈地递给我一支笔。“我们两个人很合拍。”
我爽快地落笔,把两份合同*都签了。
花梨把她的那份合同收好,把我推向“基石”。“随便按个键吧,就开始生成问题了。”
我轻敲了一下回车,屏幕上立即出现了十个问题,是关于我的信息,例如身高年龄体重,家庭组成和过往经历。
“填完了按回车就会有新的问题了。”花梨指导道。
我一面填写问题,一面问花梨:“能问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花梨没有迟疑:“问。”
“为什么你单独对葵那么恶劣。”
“这个嘛……友香肯定不能感同身受。”花梨坐在“基石”边上,她的脸庞被蓝色的冷光灯照亮一半,另一半则潜伏在黑暗之中。她手中的笔还在填写保单,没有因为这个比较隐私的问题停下。“总体上来说是一种失落,失望,还有对败者的嘲弄。友香这样善良的人,理解不了吧?”
“你对她失望了?”
“可以这么说吧。”花梨敷衍地笑笑。“和友香说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我脊柱上长着不好的东西,疼起来的话,半边身子都会失去知觉。又不能用止痛药,已经到不能正常生活的地步了。”
“后来植入了额叶麻痹器,以一部分基础能力丢失为代价,让我暂时从那种地狱酷刑般的疼痛中解脱出来,可以到正常人的学校里去读书。不过也是读一天休三天的程度,毕竟是治标不治本的疗法。”
我听花梨天马行空地说着这些夸张的话,疑心她在说谎。她怎么看也不像有这类重病的人。要是开车在半路上疼痛起来,有十条命也不够她天天往市区开。
可是,她的表情又无比地认真,像是试图与我交心。这种割裂的对比,使我回答“基石”问题的速度也放慢下来了。
“这样的生活是很无聊的:被疼醒,吃药,校准额叶麻痹器,上学,因为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不得不早退,在家躺到天黑。”花梨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那是一个心有余悸的表现。“我认为,至少在同龄人群里,我和黑井的智力水平是超群的。孰更胜一筹暂且不提,至少黑井有着我百倍甚至千倍的精力,她的健康,是在天资方面完全超越我的。”
“就算我的存在那么稀薄,我也能清楚地在和外界有限的交互中得知,黑井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以她的能力,无论到哪里都能崭露头角。在漫长的无聊当中,我找到了有意思的事情。不如就试着和黑井对抗吧,她那么强,一定会给我带来刺激。追求胜负的刺激一定可以力压胜利的病痛。至少有一刻也好,让我从无聊中解脱吧。”
“和黑井在竞赛决战的那一天,我甚至没有校准额叶麻痹器。痛得简直想死了,为了对冲疼痛,我撕下了两片指甲。但是这还不算什么,只要能体会到从无聊中解脱的快乐,那我还能付出更多代价,更多指甲。”
“我们第一次交手,我全力以赴了。就算左手抬不起来,右手也只有三只指头能推动笔尖,我还是完成了赛题。我希望的结果是,在我有如此负担的情况下,黑井能和我持平,甚至超越我。”
“结果令我大失所望。黑井被我甩开了三分之一的题距。为什么?难道是她想照顾有生理病痛的我?显然不是这样,她也全力以赴了。只是单纯力不能敌罢了。”
“不过我还抱有一丝希望。黑井较之于我优势的地方就在于,她有百倍千倍于我的时间与精力,被我打败之后,一定会奋起直追,争取在下一场赛事上打败我。”
“实际上,这种事情也没能发生。我听说黑井把人际关系打理得很好,看来是把精力都花在这方面上了。想必是在学业上随便敷衍也能鹤立鸡群,又不肯登峰造极,转而把精力花在社交上吧。也因此,初中之后我对葵的态度就转为厌恶了,毕竟她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花梨一面长篇大论,一面把手头的表单填写得满满当当,真是要佩服她的协调能力。“而且从友香的描述来看,黑井这几年也完全没有长进。如果她要用这副健康的躯体浪费大好时光,不如就把健康给我吧。明明有着比别人都优越的条件,却没有做该做的事情,黑井这家伙,越说就越令人火大。”
“葵她……在画画方面很努力。”我补充了一些客观的评价。“大部分时间都在画室里渡过,一天少说也花十个小时,如果找到灵感突破瓶颈,她可以待更久。”
“可能比我想象得要稍微好一点,没那么像堕落的垃圾。”花梨挑选的用词攻击性很足,“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现在就算她跪下来求我,让我再和她比一场,我也不会搭理她。毕竟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各自擅长的领域已经分得很开,不是做做题就能分出高下的年纪了。”
“那个,你说……”
“友香的这个问题,就留着到三十年后我来回答吧。”我还没把问题说出来,花梨就掐断了问话。
从检修梯上传来铁架震动的响声,看来葵终于结束了累人的下爬。
“把这个收好。”花梨把三张填写好的保单和一个文件夹交给我。“有空的时候到前台去办理手续,钱我已经垫付了。”
我赶在葵完全下来之前把保单一起收进文件夹。花梨则不慌不忙地把“基石”的显示器熄屏。
葵气喘吁吁地出现了,她身体素质是准田径队员级的,就算有着足够令花梨都嫉妒不已的健康体魄,走完这么长的一段检修梯还是把她累得够呛。她甚至没有足够的精力向花梨发难,这就是有力的证明。
“好了,谈完了,我们上去吧。”花梨起身,明面上对我,实际上是对葵这么说道。
“呼……哈……哈啊?”从葵的语气听来,如果她没有被检修梯把体力磨干净,现在绝对扑上去揍花梨了。
“没让你原路返回就不错了。”花梨向我招招手。“你要是想锻练身体的话我也不拦着,那我和友香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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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葵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她从回到市区以来,直向我大倒苦水,一刻不停。“总是‘友香友香’地喊你,难道和你很熟了吗?还有,为什么友香就不向着我一点?”
“回去记得用热水泡一下脚。”我答非所问地对付着葵的诘问。
“而且,总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装得不得了,难道病治好了就神气起来了吗?友香,她到底趁我不在和你说了什么——等等,不用和我说了,我觉得友香直接离她远一点比较好。友香也看到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我总觉得,她好像只是在针对你而已。”
“对呀,这还不能看出她有问题吗?”葵忿忿不平地说道,“对我这样,那也有可能对你如法炮制。”
我何德何能啊……
“……呼,差不多就说到这里吧。我也不是喜欢背后说人坏话的人。只是想要友香知道和谁相处才是对的。”葵话里有话。
“电车要来了。”我阻止葵把话说下去,就算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也只能回复“抱歉”而已。“往后退一点。”
葵的准备工作也没做充分,她看来没想在这里就直接交底牌。见气氛不对,也没有强行说下去的意思。
目送葵乘上电车之后,我在月台独自上踌躇着。明明已经是该回去的时间了,心中却完全没有归家的急切。今天所接纳的信息,实在太多。花梨的事、葵的小心思,还有我自己的选择。比起回家歇脚,我更需要消化一下这些杂乱的事件。
踏着即将消逝的残阳辉光,我选择独自漫步在防波堤上,借着散步,排遣信息堆积所带来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