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在我看来都应该被划分在“简单”的范畴内。与其说是简单,不如说是顺理成章——由实验得出结果,再分析结果从而总结归纳出理论与规律,无论是与人相处、还是处理问题都顺应着这样的流程。
大部分人缺乏科学素养,就算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也很难得出普遍规律,总是在性质大体相同的事件中栽跟头。这很稀松平常,毕竟要看透这样的规律还算是有点难度,没有资质悟出这番道理的人就被称为一般的、普通的人。
而从这之中脱颖而出的、也就是头脑聪明的人们,有能力将规律记录下来,并运用于之后的“实验”,从而规避了很多谬误,活得比其他人更轻松、自在。以前我认为自己姑且算是这一类人中的一员,为自己没有落得“平庸”的境地而沾沾自喜,然而,最近我才发现,原来世界上存在着超出这两个类别所能囊括的“论外”人物。
首先是陈依姐姐。其他人总是会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或是“实验”的难度,来决定自己要走的路,但陈依姐姐不一样。她是那种不会理会实验结果如何的人,是那种会抛开世俗观念与看法、义无反顾地冲着自己所追求的那条理论奔去的人,丝毫不会因为困顿与艰苦而动摇。我很佩服她,相当佩服,到了仰慕、倾心于她的地步。
然而,还有一种人,也令我望尘莫及。他们中一个鲜明的代表便是林不语。
她像是把握了连接目标结论与实验中间的那条桥梁,明白行为与结果的因果关系,从而格外擅长做推演、推论这种事,在实验之前就已经知晓了结果与由实验数据所推导出的理论。换句话说,就是更加通晓人情世故。能达到这种境界很厉害,或许是我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水平。
林不语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拥有这样的通透呢?我苦思冥想却得不到一个答案,叹了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下的“行动”当中。
这次行动中我负责拖住陈依姐姐,不让她离开咖啡厅去找齐恬。我看了一眼坐在咖啡厅中不远处的陈依姐姐。齐恬那家伙从五分钟前就离开了咖啡厅,仍没有要回来的迹象,弄得陈依姐姐看上去有些焦急,在座位上坐立不安着,眼神时不时往外瞟,看上去一副随时要离开座位夺门而去的模样。连着急的样子都这么有魅力,不愧是陈依姐姐。
林不语那边没有给出信号,恐怕她在很尽力地拖住齐恬了。既然如此,我也得好好完成我的任务才对。我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到了“育生仪”光滑的表面。按照原计划,我需要用由我亲自研发的这玩意儿弄出些小动物来引发骚乱,从而让陈依姐姐没办法前去找齐恬。拿出育生仪后,我却有些犯难了。上一次想要变出些小猫小狗来使陈依姐姐跟齐恬发生争吵却失败了,那天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万一这次依旧会将物体转化成什么危险生物怎么办?
就算不直接伤害到陈依姐姐,让周围的普通人有危险也不好,而且她大概会很担心的。我不想看到她因为其他人有受伤的风险而担惊受怕的样子。想到这里,我收起了育生仪。
计划赶不上变化。考虑到这一点,我决定临时改变行动方针,不弄出骚乱,而是像林不语那边一样,由我亲自上前去拖住陈依姐姐。
想到要与许久没有见过面的陈依姐姐再次面对面,我顿时有些慌神,同时也有些兴奋。自从上次看到她跟齐恬在一起后,我就再也没找过她,这一举动或许是出于逃避现实的心理——不想面对自己被“甩”了这样的现实。但眼下,就有一个挽回她的机会。直觉告诉我,如果不跨出这一步,很可能会在我与陈依姐姐之间筑起一道永久的沟壑。
耳边响起了梅尔·吉布森主演的那部《勇敢的心》的配乐。这并非是所咖啡厅播放的,而是我心脏跳动声的回响。深呼吸过后,我站起身,向陈依姐姐走去,迈出的每一个步伐都在身心中引发剧烈的震荡。
一步,两步,三步...
我坐在了陈依姐姐的对面。
“陈、陈依姐姐...”
艰难地撬开唇齿,向她打了招呼。
陈依姐姐在看到我后先是立刻停下了原先那番在座位上坐立不安的举动,而后一瞬间内,惊讶中夹着一丝喜悦的神采流露在她的脸庞上。然而,下一秒,那惊喜交加的情绪便像是在接触到空气后瞬间冷凝的气体,沉淀了下来,转化为了一副为难的神色。
我身体里连接着什么的细线,似乎传来了“嘣”的一声断开的声响。
“...是你啊,叶、叶小姐。有什么事吗?...”
胸口仿佛被重重地锤了一下,感受到沉闷的痛楚。
为什么要这样生分呢?我看着眼前这个变得无比陌生的陈依姐姐,很想直截了当地开口问她,但却有样异物横亘在喉舌间,令我问不出口。不知应该安放在何处的眼神,瞥见了先前组织好存放于心底的谎言。
“...我回去之后,发现好像有样东西落在你家了,陈依姐姐。可以让我跟你回家去拿一下吗?”
并不存在这样一件遗落物。我只是想用这个借口拖住陈依姐姐,完成“行动”...说谎。我在说谎。
我其实,只是想去陈依姐姐家里看看罢了。
我想看一看,我离开后,那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与我住在她家里的那段时间相比,又有多少出入呢?我得知,齐恬也是被陈依姐姐收留到家里的女孩子。她又把那里,那个保留着我与陈依姐姐回忆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
原先陈依姐姐决然不会这样对我。到底是哪里发生了不可忽视的变化了呢?我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或许这个答案,能让我明白为什么陈依姐姐选择了齐恬,而不是我。我想探究她对我态度有这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原因。我不相信人心是这么容易发生嬗变的器官,所以,事情突然变成这样,一定也是事出有因的吧。
...我想看看陈依姐姐的房间。看看她的房间,她的心房,去找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到我提出这样的要求,陈依姐姐紧绷的眼角与刻意回避我视线的眼神变得更加难堪、为难了,连挤出的笑意都是如此僵硬、勉强。她犹豫了片刻后才像是下定决心那般开口。
“...有、有落下东西吗?是什么,我回去找找,找到了再找时间还给你...就不麻烦你特意来一趟了...”
推脱的话语是火苗,燃烧着胸腔内的空气,令我感到窒息。心口传来被挤压的钝痛感,而这痛楚又被顺着脖颈推上面颊,令鼻尖发酸,使我无法忍受。我大口喘气,极力缓解着这种沉重的痛苦,但身心似乎到达了极限。
随后而来的,便是难以压抑的爆发。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明明刚刚收留我的时候可以相处得很融洽,甚至时常能从陈依姐姐脸上看到远远比现在自然的笑容,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从送我回去的那天就开始刻意地回避我,躲开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了吗?我有什么地方令陈依姐姐不满意吗?请你告诉我好不好,陈依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我一定会做得更好的...为什么我就不可以,齐恬却可以呢?她明明对陈依姐姐的态度那么差,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为什么不能选择我...”
控制不住声调的起伏,只是乘着名为情感的势头直上云霄。我接连质问着陈依姐姐,直到声音逐渐颤抖了起来,带上了湿气,压抑不住的音量吸引了周围其他人的注意。令我肩膀与脖颈感到无比沉重的、笼在头上的乌云终于下起了雨,沾湿了我的面孔。我控制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
陈依姐姐看着这样不争气的我,也不知是对我彻底失望、还是对眼前的情形感到无能为力,垂下眼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很佩服你,惜凉。你年纪轻轻就大有作为,才华横溢,我甚至有些羡慕你有这样的能力,这样聪明的头脑,但你...送你回去的那天,我才知道,你是申浦叶氏的人。”
我猛地抬起头,像是在深不见底的隧道中看到前方投下的一丝光亮。
“...申浦叶氏怎么了吗?”
陈依姐姐脸上流露出挣扎的痕迹,咬紧了嘴唇,两眼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她的眼神中也映出我的眼睛,映出了我的泪光。
“...实话告诉你,我收集到部分证据,透露出申浦叶氏公司存在不正当竞争以及学术造假的情况。”
刹那间,耳边像是响起了闪电沉闷的轰鸣声。透彻的电光点亮了我心中的疑云,照亮了过往——我想起母亲和外婆在酒局中向那些西装革履的人物献殷勤的模样,也想起在那些应酬结束后她们对我的叮嘱。
“你可要多学着些,以后用得上。”
截然不同的两种燃料堆叠在一起,引燃了愤怒的烈火。
“...陈依姐姐难道认为,我会跟她们同流合污吗?...”
“......”
见陈依姐姐沉默不语,我控制不住地咬牙切齿,声音发颤、手臂也跟着颤抖了起来。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冤屈与误解,愤然说道:
“...我怎么会跟她们一样?只要陈依姐姐需要,我甚至可以帮你弄到我们家弄虚作假的证据与材料!...我也不想待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可那毕竟是我的家,离开了家,我什么都不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能借助家里的力量!我也没得选啊...”
与我的激动愤慨不同,陈依姐姐反而显得异常冷静。我说完这些后,她打量着我因情绪化而有些扭曲的面孔,缓缓开口。
“...你说得对,那毕竟是你的家,你没得选。所以,我也不想让你做这么难的选择。”
“...什么意思?”
“我很不想让你因为我而为难,为难是否要跟家人反目成仇。我宁愿你当我们没有相遇过,忘记那几天的事情。这样或许对你来说会好受一些。而且,有你在,我也很难做出抉择。”
“...惜凉,我其实很担心。我担心接近那样纯粹、善良的你,被你所吸引。我总有一天会找办法揭露申浦叶氏的丑闻的,但我害怕自己会有失偏颇,因为你。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坚定,让你失望了吧。”
“......”
说完这些后,陈依姐姐身体后仰,倚靠在了椅背上,像是被抽走了力量与情绪那样,用灰暗的目光看着我,双手无力地垂在桌面上表达着自己的为难与无能为力。我被她的发言所震撼,同时也意识到了我与她之间一直存在着的、无法忽视的差别。
说到底,我只是个任性的孩子罢了,就算再怎么胡闹也会有人帮我兜底。而陈依姐姐却是不得不作出抉择的成年人,是一个要为自己的一举一动买单的人。
“...那陈依姐姐就甘愿选择齐恬那个家伙吗?她明明态度那样差劲...”
“齐恬的身世成谜,这孩子似乎没有家人,无依无靠,她或许会更需要我的帮助一些。而且,她没有背景,这也就意味着没有牵挂与把柄,办事会更加方便一些。”
“...办事?”
我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不对劲的字眼。而陈依姐姐迟疑了半分钟后,才像做足了准备那样开口:
“...没错,齐恬背后同样隐藏着秘密,而那个秘密远比世上任何未解之谜与悬案要值得解开。将它揭露、或许会大大地改变当下人们的认知,甚至会令整个信奉科学与自然的人类文明迎来变革。因此,我决心要探究到底。就从齐恬入手。”
“......”
从陈依姐姐口中讲出的这番不似作假的话语,像是某种出现在眼前的庞然大物,令我确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其他人,像是齐恬的渺小。在这一刹那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一道光芒,令我得以真正透彻地看清了面前这个人。
“所以...陈依姐姐,你其实...并不是很讨厌我,也没有很喜欢齐恬...”
“.....”
“...你一直以来一心追求的,就只有‘真相’,是么?”
沉默。沉重。
环绕着我们的空气似乎都带上了分量。
陈依姐姐没有说话,而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我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毕竟我是那样天真、单纯,而陈依姐姐的理想,却是那样宏大、深远——我甚至有些怀疑,她究竟是普通的人类,还是...传说中的神明?
为了那样的理想与追求,抛弃了身为人的一切,不近人情、不谙人事,只剩下“神性”。
那我...够资格追随她吗?有资格信仰她吗?
我...能否做到虔诚?
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陈依姐姐,我想好了。”
“你...想好什么了?”
我抬起头,坐直了身体,决定好将我的信念,一字一句、认真地传递给她。
“我想办成的事情...从现在看来,还需要家里提供的资源。等我的研究再有突破性的进展,还清这些年欠家里的东西后,我一定会脱离申浦叶氏、不再跟家里有任何瓜葛,追随陈依姐姐。”
“你没必要...”
“...就先从说真话开始。陈依姐姐想要追求真相与真理,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也绝不会弄虚作假。实话说吧,我其实,根本就没有东西落在陈依姐姐家里,撒这个谎,只是为了拖住...”
“...惜凉!”
在我快要将我们的所谓“作战”全盘托出时,一位不速之客插入了我们的对话中,打断了我。我讶异地转过头去,才发现林不语不知何时来到了咖啡厅,此时正站在我们的桌边。
“...呼,干得不错,惜凉,我们的作战已经成功了。”
“...什么?”
作战?成功了?从林不语口中说出的每一个词都令我摸不着头脑。这时,从林不语的背后走出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冷面少女。是那个齐恬。
“不好意思,以后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她向跟我一样搞不清状况的陈依姐姐撇下了这么一句话后,便转身回到了林不语身旁,只留下瞪大眼睛,大惊失色的陈依姐姐。
“...啊?!喂,等等,再考虑一下好不好...我们再商量商量...”
这次是陈依姐姐被“甩”了。
见到陈依姐姐这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林不语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来到了陈依姐姐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齐恬就让我代为照顾吧。以后要是有情况,我会联系你的。”
...逻辑上来说,陈依姐姐也算是林不语的“情敌”,但林不语却能够因为可怜陈依姐姐而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她。她在这种地方意外地拥有温柔的一面,这也是令我觉得林不语很不可思议的一点。
就在我暗暗钦佩林不语时,她也没有忘记转向我,用同样的动作拍了两下我,随后恳切地拉起了我的手。
...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她身后的齐恬突然露出了好像要杀人一样的眼神呢?
“...惜凉,这次多亏了你,我们的作战才能成功!”
听到她这么说,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抹了抹方才因为情绪失控而留在脸上的泪痕。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怎么会!”
林不语郑重地摇了摇头,露出柔和的神情,与真切的、感激的情感。
“...惜凉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弄懂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下定决心迈出步伐,而只会在原地踏步。你能做到为我指明方向这种事,想必,肯定也能找到自己的方向,走上你所期望的那条道路的。”
我感受着沿着掌心传递而来的、林不语的体温。正是那温度,驱散了我身体里那股如寒冬冷意般的胆怯与不确定感。
躺在我手心的,不仅是林不语的手,还有名为“支持”的坚固土壤。这样的土壤上能否绽放出信心的花朵呢?我很想问问林不语。
“...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听到我这么问,林不语粲然一笑。
“一定可以的,我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