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后，天已全然黑了，以往常见的下午六七点时那种铅灰色天空半个月前便已消失不见。日落愈发提前，昭示着深秋渐逝，寒冬将至。
在这宛如闹剧般的一个月中，我先后经历了被陈依跟踪、纠缠，要求带走齐恬，以及跟叶惜凉一同胡闹着搞“拆散行动”这两件青春色彩浓厚的波折，如今生活再次恢复到往常那种波澜不惊的步调，还隐隐有些不适应，导致眼下这段空闲时间我陷入有些无所适从的局面。
前一周的这时候我一般已经溜出去找叶惜凉了，但她在前些日子里“拆散行动”结束后就说要闭关潜心搞研究，那之后果真就很少收到她的消息了，老实说，有些寂寞。不过，我的生活原本就是一首令人昏昏欲睡的平淡小调，出现那种令人惊醒的强劲音符也只是偶然。
我原本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对了，原本在吃过晚饭后我会看些漫画、轻小说来打发时间，今天就久违地来温习一下这个传统吧。
我将碗筷收拾好后就坐在了床边，拿了一本小说书看。
还没翻过几页，周围闲适惬意的空气就被猛地抽走，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物质所填充——存在感。气息、身形以及视线...所有的这些带有强烈个人信号的事物混合在一起，就组成了令我无法安定的因素。
心跳悄然加速，后背有种刺痒的感受。我稍感局促，难免语气带上了些浮躁：
“...你、你过来干什么？有什么事吗...”
“咦？”
坐到我旁边的齐恬显然有些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眼神有些闪动，显出些委屈。
“我...我来跟不语一起看书。”
“噢...这样啊...”
真是见鬼...我十分懊恼，不禁有种想要拍打自己额头的冲动。干嘛像那样刻薄呢？说起来，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吃完饭后两个人一起坐在这里看书与漫画的时候，怎么现在反倒没法坦然待之了？
...这样说也不对。我似乎从以前开始就不太适应在这种情况下同她近距离相处，不过那时的心境与现在相比又有着天壤之别：以前只是个人空间被入侵的不适感，现在则是心跳加速、难以平复的体感，要更接近于紧张。
或许眼下与一个月前的那段时间相比还是有所变化的，这淡淡的痕迹成为了时间并没有在循环、而是向前奔流不息的证据。
我显然变得更在意齐恬了。
这会是我所期望的变化吗？我不清楚，但如果从读书效率的角度来看的话肯定就不能算了：我发现自己总会忍不住偷偷看齐恬，视线不安分得像是因为悬挂晃动着的物体而没办法平静的宠物猫。不过，好在我原本就没想要专心看书，只是想借着读小说打发时间罢了，拿的这本也早就读过了。
齐恬大约没注意到我有意无意的视线。她看书的神情很专注，抿着嘴、眼神笔直地投向书页，比起读者更像是扫描其上文字的机器。她做事很全神贯注，和叶惜凉的那股钻牛角尖的劲儿有种异曲同工之妙，但又不完全相同。叶惜凉会那样专心致志，恐怕是因为她有着驱使她这么做的强大动力；而齐恬大概只是没有杂念罢了。
这也是齐恬很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一点。我就做不到这样的地步，连看书都会分神，其他情况下更是很容易胡思乱想，这令我相当羡慕她。正在我出神时，齐恬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这部小说以及它改编的动画、漫画，不语都看过好几遍了呢。你很喜欢它吗？”
“啊啊...的确很喜欢呢，毕竟写的很好，感情的描写刻画又细腻，让人很向往那种相处方式呢。”
“怪不得总是看到不语拿着这本书傻笑。”
“呃...”
傻笑...她竟然说我是傻笑！胆子还真不小啊你。要不是我打不过齐恬，我肯定要好好修理她一下，让她知道这个家的女主人是谁。
...虽然肯定不会有那一天就是了。我暗暗后悔，早知道就好好管理一下表情了，这样就不至于沦为白痴死宅的形象。
“不过，这部小说确实都很好看呢，关于各种情感，像是友情、亲情或者爱情的描述都很丰富，帮助我理解了不少现实生活中搞不懂的问题。虽然也有其他类似主题的作品，但还是这部的观感更好一些。”
“哦？这样的感想倒是很出乎意料呢。”
没想到在我眼里只是作为消遣的读物，对于齐恬来说却是了解人类社会的窗口。看来她不仅能够靠超强的记忆力搞定课本上的内容，连人情世故都有在好好学习。
说起来，最近齐恬的行为举止以及性格...该怎么说呢，越来越具有鲜明的“特色”了，一点也没有刚刚遇到她时那种木讷的感觉，而个性是人类的专属标签——从流水线上出产的机器人自然是不会有特点的。这或许是在人类社会中生活了两个多月所致。另外，她对于其他人的情绪与想法也并不是一窍不通了，至少有了些揣测与判断的能力。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难道说我自认为自己的想法隐藏得很好，实际上却对她来说展露无遗吗？那岂不是大事不好了。
...换个角度想，也有可能是我自身的观念出了问题。为什么齐恬的情绪识别能力提升，我会如此不安呢？
难道是担心她变得不好糊弄了吗？不不不...我连忙摇头否定自己。明明没有哄骗齐恬的必要，只要讲实话就可以。那我在害怕什么？
或许，是担心她猜出自己的心思？...自己心绪中所隐藏着的，那种可耻、污浊的情感...存在那种东西吗？不对不对，绝对没有的吧...
就在我自顾自地惶恐之时，我感到自己的脸颊上传来一丝冰凉凉的触感。是齐恬正在用手指戳我...只见她有些不满地鼓起脸颊，变成了一只正在抗议的河豚。
“啊，不语在心里嘲笑我对不对？笑话我明明捅出不少篓子，却还说自己已经学会了为人处世的方法...明明我也是多少有学到一点的，不语有些坏心眼呢。”
“啊，这、这怎么会呢...没有没有...”
我松了口气，虽然她逐渐形成了人性，到了能做出这番撒娇般举动的程度，但她似乎并没有进化到那种像是拥有读心术能力的水平，否则我会无地自容的。
不过，齐恬现在这个样子，自然而然地有些冒傻气、毫无矫揉造作之感，显得格外生动...不，倒不如说是可爱。念及此处，一缕热度莫名爬上了脸颊。
摸了摸自己的脸后，我连忙摆摆手澄清了误会，而齐恬见状也就不再责怪我，转而轻轻一笑。
“这样吗，那我错怪不语了，抱歉。”
“...没事。”
她的性格会变，会趋于成熟，但或许只有她的坦诚、以及对我的信任，是永远也不会变的吧。我有种像是在台风天待在室内的安心感。
为了转移话题，不再引入这种难堪的状况，我将视线重新投回了手上的小说插图上。我原本以为齐恬只是为了陪我才跑到我旁边看这些书，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也有在认真地读。这令我又觉得她亲近了些——毕竟平日里遇见的同好很少，我也不是那种喜欢在网络上找人讨论的类型，有齐恬在，倒是可以畅所欲言地探讨一下这些作品。
“...这部小说除了感情线细腻外，还有一点我很喜欢。它跟其他大部分以青少年为主角的那种、父母亲几乎没有出现或是过早离世的作品不同，对于家庭成员的描写毫不避讳。书中的一位女主角母亲很活泼、孩子气，而且还有个喜欢闹脾气的妹妹，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这位女主角的性格也就变得异常成熟。而另一位女主角生长在单亲家庭里，又跟母亲关系不太好，自然就显得有些孤僻、不擅交际。这种原生家庭环境并没有缺位，而是与角色特征紧密联系起来的刻画方式很吸引我。”
“不语有点像小说评鉴家啊，说得头头是道。不过，选择的角度是家庭吗...”
齐恬默默呢喃着这个词语，而这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家庭...齐恬是否会想起，自己那压根不存在的“家庭”呢？
在我和关莺见面后，为了帮她顺利完成“实验”，我没有透露给齐恬关于她是人造人的这件事。也就是说，她现在仍然认为自己跟父母走失后意外失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她会有渴望家庭的时候吗？我注意到了这个从不曾思考过的问题。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能在什么地方帮到她吗？满足她对于家庭的渴望...呃...
“对了，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不语的家人。好像很少有让孩子在高中时期独居的父母。”
齐恬出声提问，打断了我的思绪。这个问题又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
在意的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我的吗？说起来，我们刚刚相遇时她也问过我家人去哪里了，只是我当时用“喜欢一个人独处”这种蹩脚的拙劣理由搪塞过去了。恐怕她也反应过来之前那种说法行不通，这背后存在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了吧。
不过，眼下也没必要再瞒着齐恬这种事。我在打定主意开口之前，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难道齐恬是在心里估量好了，大约在这个节骨眼上问我正合适，会得到真实的答案，所以才向我提出这番问题的吗？如果真是那样，那她的确是有些机灵得可怕了。
将水灌进喉咙，就着吞下药片后，我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向齐恬解释道：
“我...跟父母有点矛盾。准确的说，是他们单方面地认为我有些没出息。”
“啊？为什么...”
“毕竟我是不良少女嘛，行为不端、无所事事的不良少女。”
我摊开双手，有些无奈地挤出一个笑容。可齐恬却像是觉得有些忿忿不平，皱着眉头，微鼓起两腮。
“我认为不语很厉害。”
“啊哈哈...谢谢你，齐恬。”
我真心诚意地道谢。毕竟她说这话时的声音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带着分量，听起来不似作假——虽然就算是说谎话来安慰我，我也很心满意足了。
“...那，不语的父母怎么会让不语一个人搬出去住的？”
“呃...实际上，是我自己想要主动搬出去住，其一是为了不给父母添麻烦，其二则是因为想要逃避，逃避他们的指责...”
说到这里，就连我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毕竟我自己也清楚，这的确是很不像话的行为，说是离经叛道也没问题。我转过头去，才看到齐恬神情专注地倾听着，眼神与脸色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与蔑视，胸口的堵塞感瞬间烟消云散，留下的一缕清风向上攀升，使我有信心开口、放心地接着说下去。
“我能做到这种任性的事情，主要还是因为有姐姐帮我。”
齐恬有些困惑地稍稍睁大眼睛，睫毛随之扑动。
“姐姐？”
“嗯，亲姐姐，大我一岁，很宠我。半年多前她帮我跟父母说情，向他们争取到了我独居的机会，在那之后父母就不怎么管我了，而是打给姐姐抚养费、让她来照顾我。”
“我认为，不语的父母有点过于不负责任了。”
齐恬为我打抱不平着，令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只是因为我太差劲了啊，作为高中生。我姐姐跟我完全不一样，很有出息，特别会照顾人，在遇到齐恬之前一直是她来照顾我。”
说着，我不自觉地放缓了语速，声音变得轻柔了起来。与宥言姐有关的回忆镜头似乎总是暖色调的，令人心安。然而，她离开后的那段日子，回忆起来却并不使人觉得灰暗、失色。我发觉这一点后感到有些奇怪，但很快就明白了个中缘由：这都是仰仗齐恬。齐恬的到来填补了宥言姐的空缺，令我没有落得孤身一人的境地。想必，我对齐恬的在意当中也包含了这样一份感激的情愫。
等等，难道一直以来齐恬都是代替宥言姐在扮演我姐姐的角色吗？块头这么小的姐姐...总觉得是什么为了突出反差而特意添加的元素。这样将两人划上等号是不对的，因为我与齐恬之间并没有像对姐姐那样的仰慕与向往，而是心理上距离更加近的某种事物...我决定立刻打住，在隐约触摸到答案之前。
“那...不语的姐姐现在在哪里？”
“姐姐头脑很聪明，考上了湘沙的一所名牌大学，现在在那边读书。她寒暑假应该会回来，到那时候可以找机会把齐恬介绍给她。”
比起找机会，更多的是要找借口吧...我悄悄在心里吐槽道。宥言姐虽说很关心我，但怎么说呢...问题就出在过于关心上了。在去湘沙之前，也就是她临走的时候，宥言姐给我一连串地安排好了密密麻麻许多事项，其中甚至囊括...囊括了我周一到周日穿什么款式的内衣。如果被她知道齐恬的事情，她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到那场景，我就有种被堆积起来、突然倒下的杂物所淹没的感受。
与我正相反，齐恬却没有那么高的兴致，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却突如其来地被一首动画片头曲打断了。
...那是我的手机铃声。在这个时间点打来，大概是什么诈骗电话吧——我这样想着，拿出了手机，却在看到来电者的名字后惊愕到一时忘记了点击接听键。
林宥言。
“是姐姐打来的，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接听一下。”
说罢，我按下接听，将手机拿到了耳边。电话那边，传来了无比熟悉的、姐姐的声音。
“喂？是不语吗？”
宥言姐的音色依旧是那样柔和、带着股成熟的韵味，有种令人向往的能力。我感到安心，即使她看不到，我依旧不由自主地在电话这头点了点头。
“嗯...是我。好久不见，宥言姐。”
“的确好久没见不语了啊...最近过得怎么样，还算开心吗？”
宥言姐听上去有些感慨，这令我稍稍出乎意料——毕竟“好久不见”只是我说出来用于填充对话中空隙的托词，实际上我们也就两个多月没有见过面，对我来说并不算久。不过，我还是照常答道。
“嗯，很开心。”
最近这段日子虽说是很胡闹，但如果要我在这段时日与之前那平淡、枯燥的生活中作出抉择的话，恐怕、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眼下这种生活。促使我这样选择的决定性因素，正是齐恬。
“哦...开心啊，开心就好。”
宥言姐有些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调，随后像是不经意提起那样补上了一句：
“对了，有没有交到除了小侯以外的朋友？”
听她这么问，我不由得瞥了一眼齐恬。难道这么快刚刚跟齐恬说的“找机会”就要到了吗？不过，要在这时候告诉宥言姐齐恬的事情，总觉得有些不妥——这并不是不愿意分享自己的玩具纳样像是独占欲的情感，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要打比方的话，更像是上课开小差时祈祷着不被老师点到名的那种不安感。
体会到这样的心绪，我决定撒个小小的谎。
“...没有，还是那么一回事。”
“啊...那就好。”
“什么？”
那就好？什么意思...我所熟知的那个宥言姐绝不会不希望我交朋友，实际上她倒是时常劝我多跟其他同学打好关系。那她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了一丝不对劲，正要开口问清楚时，宥言姐却已经挑起了其他话题。
“爸妈来湘沙玩了一趟，不语知道的吧？”
“有所耳闻...怎么样，他们喜欢那里吗？”
“很喜欢，他们觉得湘沙是个好地方，冬天比申浦要更暖和，美食也多。姐姐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就好。宥言姐在那儿应该也挺自在的吧？”
“...嗯，与其说是自在，倒不如说是如鱼得水呢。姐姐过得相当好，很适应这里的生活。爸妈也很吃惊，他们以为我会水土不服、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有诸多不便，不过或许是运气好，姐姐我并没有遇到这些问题呢...”
果然，宥言姐还是那个什么事都能处理妥当、轻松解决的姐姐。就在我暗暗佩服她时，她却话锋一转。
“...所以，他们看到我尚有余力后，就决定让你搬到湘沙，由姐姐来照顾你也方便一点。”
“...啊？”
...我听到了什么？
不，这怎么想都太奇怪了吧？太突然了，向我说这种事...
“准备好搬家吧，不语。”
“......”
我一时震惊到无以复加，像是被人从头顶灌下了一盆冰凉的水，连脑袋都被冻僵了，没法顺畅地组织出流利的语言。沉默良久，我才像是无力地抗议那样，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话。
“...那，那上学怎么办？”
“你就转来湘沙的高中上学吧，爸妈他们都办妥了。啊，你是在担心看不到小侯了对吧？侯欣然她跟我说了，会经常来湘沙玩的，不用挂念她啦。”
“...不，等等，还是有点...”
“没什么问题吧？没有问题的话不语就准备一下吧。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不方便搬的东西，姐姐可以提前在这边帮你买好。那先挂咯——”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宥言姐却挂断了电话，声音戛然而止。房间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失去了对话作为填塞物后，余下的两人就显得格外突兀了起来。齐恬站在我身旁，无言地望向了我，听力极其敏锐的她应该也听到了对话的内容。我张开了口，声带却像是失灵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沉默良久，还是齐恬先开了口。
“所以，不语要搬家去湘沙了，是吗？”
“......”
我说不出话，只能向现实妥协，脸色苍白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