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处的过程中一砖一瓦地积累,砌成对两人而言最容易适应的楼阁,这是任何形式的情感形成必须要经历的过程。莫名其妙地撞上“鬼”并被齐恬救下,突如其来地生活在一起,令我的心中垒起了一座根基并不稳固的空中楼阁——构成了我对齐恬那充满了不安定因素的情感。在一个月的相处过后,这份情感的基础与结构逐渐在摸索中变得明确起来,但眼下似乎它又要迎来轰然倒塌的命运。
我要离开申浦、前往湘沙定居。
这实在是太突兀了。虽然我原本也不认为自己能过上那种平淡恬静的生活多久,毕竟有齐恬在身边,总会源源不断地有麻烦的人或事冒出来,像是关莺、姜尚、陈依或是叶惜凉她们,但顷刻间,这样的波折似乎就要离我远去。
自然而然地,我发觉了内心那份不舍的情绪,它们像从我体内伸出、牵扯住过往的一条条手臂,令我迈向明天的步伐变得格外艰难。我在睁眼前极力祈祷着一觉醒来,发现手机里并没有与宥言姐的通话记录,我依旧能照常跟齐恬在一起。但那始终不现实。
我是对那些纠缠不断的麻烦有所不舍吗?听上去很离谱,毕竟除了受虐狂外,没有会希望自己的身边遍布着亟待解决的问题。但这过程中所衍生出的一切乱七八糟的心情与感受,像是欢笑、苦恼、困惑与心跳...一旦尝试着去放下它们,就有种莫大的惆怅感。
说到底,我只不过是不舍得这团乱糟糟的箭头所不约而同地指向的那个源头罢了——齐恬。我只是不舍得与齐恬分开。
色彩纷繁的花卉,节奏感鲜明的乐曲,翻飞的蝶翼与清甜的花香...以及,“齐恬”这个存在,这所有的一切,构成了我所看到的、这个明丽的世界。如果没有她,我眼中的夕阳或许将失去霞红的余韵,风景也会变得千篇一律起来。我借着齐恬的力量得以双脚离开地面,波澜不惊的日子被赋予了心跳、脉搏与呼吸。我不想放手,永远也不想放开这条将我拉近云层与星辰的绸缎。
我看不见这条绸缎的尽头。齐恬会是怎么想的呢?昨晚我跟宥言姐打了那通电话,在那之后齐恬也没有过什么表示,仅仅是做一些必要的交流,行为也没有什么异常,与因为这件事频频走神、甚至险些忘记带钥匙出门的我相比,她显得要沉着很多。看起来,她的心绪并没有受到扰乱。
我见她这副自然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不安与失落。难道她根本无所谓我离不离开吗?
...真的是这样吗?好在意好在意好在意好在意好在意好在意好在意好在意...
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在意。
尽管很自私,但她不为所动令我有种期望落空的感觉。或许对她来说很残酷,不过我从心底期望着她会大哭一场。
我希冀着拥有她的眼泪。
会有这样的期望是否很过分呢?...我有在反省自己,但她曾经说过对我很感兴趣,相当感兴趣,所以看到她没什么触动,我会有种被辜负了的感受。就只有这种程度的感兴趣吗...我无比渴望自己是个更加无理取闹、不顾一切的人,这样我就可以央求她再在意我一些。
...还是说,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在自作多情?她也没有说过对我感兴趣的原因,就连关莺也说不出来,说不定只是像高度精密的仪器一时间短路、出了故障那样,那天晚上在她身上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为了杀死那只鬼,消耗了不少体力,从而导致感官出了问题,莫名其妙地对我产生了好奇感——这样的解释似乎也说得通。这样的故障通常会随着仪器照常运转而慢慢恢复。也就是说,她对我的那份青睐也会因时间的流逝而缓缓消散。
也就是说,实际上她不为所动、不作出挽留的缘故,是她已经对我没什么感觉了?
想到这里,倏地感觉眼眶和鼻尖泛酸,有种要哭出来的预感。我连忙抹了抹自己的脸,现在还在上课,要是当众哭出来搞不好会沦为同学与老师的笑柄。如果那样能明白齐恬的想法,我宁愿被人取笑...但那只是假设。就算我真的流泪,恐怕对事情也没有什么帮助。
...试着想点积极的事情吧。我叹了口气,暗暗怪罪着自己在感性方面的脆弱,到现在了还是这么容易掉眼泪。
齐恬也不一定完全没有感触,毕竟虽说她渐渐地有了人性,但喜怒轻易不形于色依旧是她的独特个性,无论是表达喜悦、气恼或是羞赧的幅度都很轻微,如果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表情。说不定,她实际上也不想让我去湘沙,只不过是没有表达出来。
不过,站在她的角度上来想要挽留我也不太现实——毕竟那是我父母的命令,要违抗也很难。而且按照她的一贯性格,比起挽留我,更多的是会跟着我一起去湘沙吧?毕竟大部分情况下她都是跟在我身后的,旁人看这架势或许还会以为我这不良少女收下了一个小跟班呢。那她会追着我到湘沙吗?依旧不确定...好麻烦,要是这时能像平时打游戏那样就好了,不仅可以查攻略,每个角色还能清楚地显示出好感度,那些不明确、朦胧的情感也能得到确认。
我实在好想知道她会不会作出这样的举动。如果她想要跟上来呢...设想到那样的情形,我内心的沟壑立刻被安心与雀跃所填满,像是确认了有件好事具体哪一天会到来的那种感觉。但她要是没追上来,我会有点想死...不过总归也好过不知道她的心意。明白了她的想法,即使是比较坏的那种结果,也能够及时做出了断。
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唯有通过开口问她本人一途。
但好像直接问她也有些不妥——毕竟这样问她就好像是在暗示她追上来那样。在我们这样的年纪,平时所生活的环境中已经存在着少许说话尽量含蓄的风气,尽管直来直往是齐恬的常态,但她在入学两个多月后也多少有被感染到、变得收敛一些。出于这方面考虑,或许我问她,她会不好意思直接说“不想跟着一起去湘沙”,也就只能应付着答应下来了。可就算她用这种推辞来应答,既然说出口了,不履行也不太好,所以,像那样直白地问她肯定是行不通的,会演变成半强迫着她跟我一起去湘沙的情形。
那我到底该不该问呢?如果要问,我该用什么方式、措辞去问会比较合适一点?在这种很可能要分别的关头还为了所谓的面子、从而隐藏自己的心绪与想法,这样真的好吗?难道我应该向她和盘托出,包括自己对她的情愫、对她的期许...这样会不会给她带来压力?...
...有好多烦恼。而且,是那种仔细去想也得不到纾解的困扰。
顺带一提,以上这番纠结,从我昨晚接到姐姐电话开始到现在,一共在我的脑海里重复回响了六次。
正当我要进入第七轮纠结时,忽地在耳边奏响的下课铃声打断了我正待运转的思路。像是拥在十字路口的车辆那样,恰巧就在这时,又有人找上了我。
“不语,发生什么了吗?”
对方是齐恬...并不是。是侯欣然。我将脸压在冰凉的课桌板上,逃避现实的同时试图让因为过度运转而发烫的脑袋冷静下来。
“什么发生什么了...我好得很...”
“你看上去可不像好得很的样子,上课居然都没有在睡觉。”
“...用这个作为评判标准,是希望本小姐赏你一拳吗?”
我无力地擡起右手握成拳挥了挥。换成以前,我或许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与她唇枪舌剑了,可眼下却没有支撑我做到这种事的心力。
“...不仅是你,小齐也很奇怪,一下课就跑出教室了。”
“...齐恬?她去干嘛了...”
“不知道啊,她平时不都是跟在你后头吗...到底怎么了?难道你们吵架了吗?”
“......”
欣然话语中的字眼,挑起了方才在我脑海中被搁下的心绪。短暂的沉默后,我开口问她:
“...如果,我去湘沙了,你会跟着一起来吗?”
“会啊。”
她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复,令我有些吃惊。
“...为什么?”
“因为宥言姐在湘沙啊。”
“...你还是去死吧...”
我有些为她的耿直而哭笑不得,但转念一想,又稍稍有些安心。欣然喜欢宥言姐,而齐恬...目前看来,应该是喜欢我的,虽然不知道是哪种喜欢。喜欢这种情感,就像是箭矢,明确地指向某个目标,随着弓弦的拉动,齐恬就会从申浦射向湘沙。她会追随我的...吧?
就在我因为发现了这个理论而自顾自窃喜的时候,欣然又话锋一转:“不过,问题不在于想不想去,而是能不能去。”
“...能不能?”
她所提出的这一项问题令我有些始料未及,停下了先前那股欣喜的劲头,皱起了眉。
“对啊,在申浦住的好好的,突然说要去湘沙,很奇怪吧?”
“......”
“很多事情都需要准备,而且也会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对了,说起来为什么提起这个?难道不语你要去...诶?我还没说完呢...”
欣然无意间的回答扣动了我的心弦,使我注意到了一直以来被我所忽视、关键的盲点。
对啊,一直在自己纠结着这种事,怎么没能注意到这一点呢?
...我懊悔着自己的迟钝,猛地站起身来,还没等她讲完话,就奔向了教学楼内的某处。
打开保健室的门,还不等缓过气来,我便急匆匆地开口:
“...我要去湘沙了!”
“早就知道啦...”
与火急火燎的我正相反,保健室的老师,也就是关莺,懒洋洋地说出了这样的内容,难免令我有些狐疑:“这你都知道?”
“知道啊。而且,我还知道你要问什么。”
这番装神弄鬼的言论使我回过了神,平缓呼吸后瞄着关莺的背影。难道她在不知何时被姜尚顶替了?
“...难道你连读心术都会?”
“那倒不至于。只不过,你一脸想说什么的表情,而且从脸色凝重的程度就能看出你要问的事情肯定很重要。至少,对你来说很重要。”
原来我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吗?我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既然关莺已经大致猜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有些忐忑地开口:
“我想问问...齐恬...能不能跟着我...一起去湘沙?”
听到我这么问,关莺看上去有些犹豫与挣扎,而这样的反应也令我心下一沉。大约过了半分钟,她才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艰难地开口:“...抱歉,不能。”
“啊...”
虽然有些预感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但真的从关莺嘴里听到明确的否定,还是令我一瞬间脑袋陷入一片空白,掌心与后背一齐发凉,心脏差点停止跳动。过了几秒钟,我才像反应过来,负隅顽抗似的支支吾吾开口:
“...怎、怎么会...为什么?难道你想说她是那种‘地缚灵’一样的存在吗?可、可明明之前我...我把她骗走的那次,她离开申浦也没事啊...”
“...那次也只是暂时离开,而不是在其他城市定居。如果我没能成功劝说你去追回她,我们就要自己派人去把她接回来了。”
...我攥紧了手指。也不知是对这现状不满,还是厌恨无力改变现状的自己,我心底不知为何窜起了一缕恼怒的火苗,使得因失望而冰凉的身心发起热来,咬着嘴唇说道:
“所以,搞了半天,那次你们其实可以出手,只是都在偷懒、才让我白跑一趟?”
...这显然是在没来由地撒气,毕竟把齐恬骗去其他城市本身就是我自己不厚道的行为。但眼下我有些上头,脑袋一热便发出了这般无理的诘问。面对我的怨怒,关莺显得异常平静,那如女童般稚嫩的脸庞上有些无奈。她嘴角微微弯起,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后垂下肩膀、低下头,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那下坠的声音。
“...我们也没有在偷懒,实在是条件受限,那时候有些抽不开身。这次也一样,如果齐恬愿意,我们也想顺遂她的心意让她跟着你到湘沙去,问题就在于做不到这样的事。”
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眉间不自觉地紧了起来。
“...做不到?你们这组织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吗?”
“当然有了,突然要迁居,像是居住证什么的都是难处啊。”
...哈?有没有搞错?这算什么...我还以为会是什么“齐恬离开申浦会水土不服,削减她身上的灵气”这种更符合她神秘学研究者设定的解释,没想到却是这么现实的理由?我无法接受,又气又笑道:“你们堂堂超自然组织,居然会被居住证这种问题绊住?”
“...不要想当然啊。齐恬是人造人,也就不存在出生证明什么的,要让她脱离黑户的身份、伪造出一份档案已经有些冒险,又搞小动作难免会引起注意。”
“...什么叫引起注意?难道还有人监管你们不成?”
“那是当然,要是没人管控异能人士,世界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这...”
“按照‘他们’定下的法律,我们这些人为了方便行动而用奇术伪造身份,可以,但每次都要申报,而且最多只能在一年内更换一次在人类社会的身份。”
“...一年一次?”
听到这个频率,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指甲由于过于用力而嵌入了首长。这岂不是意味着...意味着...
看到我的动摇,关莺垂下眼,平静地说出了我心中所想。
“上次帮齐恬办理身份证明,是在九月份、她要求跟你上同一所学校的时候。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们得分开至少...十个月?”
距离吃完晚饭,已然过了半个小时。在这半小时里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双臂垂在身边,无力地坐在床边发呆。
齐恬吃完饭后就出门了。我先前决定好要尊重她,没有问她去做什么了...实际上更主要的原因是此时的我已经提不起心劲去做那种事,甚至连猜她在干什么的好奇心都没有。她离开后,房间里变得冷清、安静下来。而这将是这周六后我将迎来的日子。也是我在遇见齐恬之前的半年多所早就体会过的寂静。
宥言姐让我周六坐高铁去湘沙。陌生的环境、全新的学校以及水土不服的风险,这都是令人不安的要素——但我却没有在意这几项即将面临的挑战,准确地说,是顾不上在意。我只知道,在这周六过后,我将浸泡在再也没有半分名为“齐恬”的颜料的生活中,而林不语这幅原本就色调灰暗的画作将被抽走唯一的生气。
“呵...”
我不由得想到,刚与她相遇时,我还期盼着能将她快些甩掉,没想到没过多久,我的想法就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已经熟悉了有齐恬在身旁的节奏与步调,就连眼下这种短暂的分开也难以忍受,更遑论要十个月不能再见面。
...房间内,只余下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在湘沙的我,能否适应这样的平静?
或许我会溺死在无声的空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