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敏旅游回来了。回学校上课的第一天,恰巧段闻也在。对于她这个唯一“饭搭子”的归来,段闻感到十分雀跃,因当天中午无需再独自点外卖,可以和她一起去食堂打饭。
叶敏好像是去了不少地方,给段闻带的礼物也是五花八门,很不精致的拿一个大帆布袋装着——在那里面,段闻最喜欢的是一只袖珍八音盒,做的非常精巧,打开以后还会有一只带夜光的卡通鸟跳出来。叶敏很高兴,说那也是她挑到最得意的礼物。
她不可避免地和段闻聊起叶蕊,说她为了陪她出去玩这一趟,几乎把当年的年假全用光了。国庆假期早已经过去,今年再没有什么法定节假日,想到她姐姐要维持每周单休的状态工作到年末,她便有些愧疚。这边段闻支着脑袋听她说,偶尔给出一些回应。她总觉得这一天叶敏的心情仿佛格外好,她本不是特别爱讲话的人,当天却破例说了许多的话,神采奕奕的。
她们眼前的米线已经坨了,一根根黏在一起,饱胀的一碗,像是两个人的量,但谁也没有在意。叶敏问她:“段段,我做任何决定,你都会支持我的对吗?”段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声,而后打量一番叶敏的神色,又仿佛不确定似的静默下来,试探性地问道:“你决定了什么?”叶敏没说话,也安定而认真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我要去染头发。”
当晚,何安之回到家里,见到的便是短发的段闻。她向她注视了好一阵,仿佛是很不能适应似的,用手一遍遍去搓揉她的发梢——这种长度未及肩的短发最难打理,睡过一夜发尾就容易外翘。理发师落剪前,叶敏起码和她确认了三四次是不是决心要剪这么短,段闻开始还用连续不断的点头敷衍她,后来被问烦了,便嘟囔着反问她“你不也要把头发染成红的吗?”
所幸最终呈现的效果倒不难看——兴许在那样一张娇脆灵透的脸上,什么发型都是匹称的。
段闻躺在何安之腿上,把她脱在一旁的白围巾拿在手里玩弄,使那柔软的蚕丝面料在她手腕上绕过好几圈,真像有只蚕在她的腕上结了茧。她不时抬头瞧她一眼,发觉何安之的目光依旧有些定定的,便在心里猜测她可能更喜欢自己长头发时的样子。她的脸颊在何安之腿上蹭蹭,把头仰起来,声音轻轻的问她:“怎么这样看我?我好看得让你入迷了吗?”何安之的眼神因她这句话而再次流动起来,她笑了一笑,很捧场的说:“是啊,特别好看。”
后来何安之起身去淋浴间洗澡,她也跟进去。雾气把玻璃熏得模糊,像一堵缥缈又牢固的墙,何安之在墙里低垂着头,不紧不慢地往身上抹泡泡,她在墙外把手掌弯曲起来,盖章似的往玻璃上按,使墙上多了一排小小的脚印。何安之透过水雾半眯着眼看她的动作,不觉噗嗤一笑。
很快段闻便玩倦了,脱了鞋子,盘腿坐到一旁搁衣服的木架子上,开口问何安之这个双休日能不能陪她去逛街,一道给叶敏挑些回礼。何安之说好,又说她下午有事,恐怕只能上午去。段闻觉得诧异——毕竟何安之总是很乐意将休息日三分之二的时间拿来睡觉,在她的生物钟里,周末是没有“上午”这个概念的。于是她问道:“是公司的事吗?”
放水的声音停了。何安之从淋浴间里走出来,一面往身上裹着被段闻坐的皱巴巴的睡袍,一面答道:“不是,我要去趟医院。”段闻问:“你不舒服吗?”何安之摇了摇头,说:“是我妈妈。她最近身体不大好。” 段闻愣了一愣,眼底浮现出一种善意的关切,却也没有再问下去,声音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而后又说道:“那我们上午多挑些东西吧,你可以带给阿姨。”何安之看了她一眼,仿佛是很不经意的问道:“要陪我一起去吗?”
段闻迅速点了点头。她快活的回忆着何安之说“陪我”时的嘴型——舌尖下压,唇角微微翘起来,像是带着微笑的一个吻。
周末上午,她们先是买好了给叶敏的东西,随后何安之叫了一辆车,直开到近郊的一家饭馆,打包了一份鲥鱼粥后,才重新赶往市中心的医院。
段闻问她怎么不直接叫外送,何安之说那家店是不接外送的,又说鲥鱼多刺,只有他们家处理的干净,味道也烹得十分好,以后有机会她们可以再一起来吃。两个人坐在轿车后座,这样一递一声的聊着,后来,何安之好像困极了,话音渐渐低下去,脑袋搁到段闻肩上,昏沉的睡了一路。
等她们抵达医院,已经接近下午四点。原本因为何安之说得轻松,段闻也只把这当作一次普通的探病,但踏进那间单人病房才发觉事实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她们进门的时候,何安之的母亲正睡着,是一个面色相当和善的护工先迎了上来,从何安之手里接过了换洗衣服和保温桶,又端出两把椅子来给她们坐。何安之管她叫“祝姐”,很客气的和她打了招呼,又向她介绍段闻,那位年长的妇人便微笑着朝段闻点头,算是认识了。
“刚刚吃完药睡着,估计得等一会儿才会醒了。”祝姐往病床上望了一眼,刻意放轻了声音和她们说话。何安之笑了一笑,说:“没关系。”随后小声问起她母亲有没有提到什么想吃的,每天睡得是否安稳,夜里要醒几次,祝姐都耐心细致的一一回答了,然后从一旁柜子里取出张单子递给她。何安之接过来扫了一眼,问道:“医生还说用之前的药吗?”祝姐说:“是,那个药效果好。只是照旧要到外面药店买。”何安之说:“好,拿我那张卡买就好,钱不够随时和我说。”祝姐叹了口气,一个既似感慨又似疼惜的表情从她脸上掠过去了:“我看现在这药的价钱也太吓人了,都是救命药,医保还不能报,真是没道理。”何安之打断了她,面上只是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情。”段闻坐在旁边,听到这话不由往何安之手上的单子瞟去,那些药普遍以“支”或“粒”为单位,单价竟都是四五位数的,她别过眼,神情很快和那护工一样愁苦了。
这边,何安之又递过一个信封给祝姐,祝姐没有即刻接,反而往段闻的方向瞧了一眼,才小心翼翼的收起来,道了一串谢。段闻有些莫名,而何安之在这时把头凑过来,说医院空气不好,问她要不要戴口罩。段闻摇摇头,拒绝了。
她们仿佛是没等很久,何安之的母亲便醒了过来,输着液的手在床上动了好两下。祝姐很识趣的出了门,而何安之则上前很轻柔的帮她把用来遮光的眼罩摘掉,然后托住她的后背帮她坐起来——段闻刚进病房的时候,只注意到何安之母亲瘦削到骇人的身体,在看清脸孔后,才发现她的眉眼是漂亮的,与何安之十分相像。只是那种美,像是单蒙着一条白布的画架子,并没有填充物去充实它,因而徒留一点空荡荡的冷清。
在看到何安之的那一刻,她母亲很温柔的笑了——笑起来的样子更令段闻有种熟悉感。她的嘴巴张了张,好像说了什么,但段闻没有听清楚。
何安之听见了,坐在床头抚摩着她布满吊水针孔的手,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她母亲迟缓地摇头,嘴唇半开着,像在努力寻找方法控制自己的舌头,过了许久才用不甚清晰的音节回应说一切都好,让何安之多休息,不必频繁过来。何安之没有说话,帮她塞紧了脖子后面的垫枕,又替她擦了脸,随后含着笑同她轻声细语的聊了一会儿——说是聊天,但基本是何安之一个人在讲,说的也全是生活里的琐碎事,而她母亲则带着全天下好母亲都会有的那种柔情目光,耐心地听着。
过了不多久,她们的对话因为来巡房的医生而被迫中断,医生手执听诊器检查了一阵,又作了些常规问询,便将何安之叫了出去。段闻趁这个机会走上前去,她有心想同何安之的母亲说些什么,但又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只能沉默不语,好在她母亲并没有把那份沉默误解成什么负面意思,朝她望过来时,脸上仍是完全同样的、温柔怜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