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神兽巡空、天瑞普降,人间便有许多流传。有人说,那是神仙降临、怜人间许多磨难;有人说,这是上天心悦、赏生民些许奇迹;也有人说是幻觉与巧合,还有人说、那是魔尊月白给人间皇女的聘礼。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个明明最离谱,但就是信的人最多。
“我听说,那魔尊给了长公主三座山的礼,长公主都没同意!”
“我知道我知道!长公主与她订约,说好不许扰乱人间、这才答应得她!”
“诶?这魔尊名唤‘月白’……是不是月港那时候、也是她?”
“对对对对对!就是她!好一出自导自演的戏啊!她后来还去三清找六离仙长决斗呢!听说连山门都烧了!”
“啊?三清她也敢去闯?那后来如何了?可是六离仙长赢了?”
“啧,你看看现在这形势,那肯定是这魔尊赢了……不过听说赢得挺难的,后来还得长公主照顾她。”
“……长公主这也太心善了,怎么还能去照顾这大魔?”
“那人家苦肉计啊!你这还不懂!?”
“……”不懂,真的不懂。
季无念心虚地喝茶,脑袋低下去,根本不知道她跟月白的事儿怎么能传成这样。
旁边那一桌还在议论,连路过的小厮都时不时得插上一句。在他们的故事里,月白心机深沉,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把季无念拐走,就此各种筹谋、步步为营。季无念人美心善,就算是魔、也看不得人受苦,所以对她百般包容、慢慢感化。最终人间的长公主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幸福,说服魔尊放弃人间,自己独在魔界受苦。
“……哎,长公主啊……”
有人呜呼哀哉,可叹季无念深入虎穴、护卫人间;也有人略显乐观,只说魔尊对长公主情根深种、该是不会让她受难。
何止是不会受难,月白对季无念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偶尔闹点小脾气,也就是逗逗就好了。她若是听见这种评价……
估计脸都要青了。
季无念都能想到月白那副不服气但又不想反驳的样子。她就很喜欢把这种气憋在心里,懒得理、又不舒服,难受的还是她自己。季无念以前还会心疼,但成亲六年多、她已经摸清了月白这脾性,知道大人小脾气特别多,只觉得好笑。
就不知道大人能不能在他们说完前回来,要是听不见这精彩的故事、还有些可惜呢。
季无念再倒一杯茶,往外看了看日头,差不多到正午,月白应该也快来了。她们俩本来是要去上京城郊的山里看枫叶,早来了几天,打算在人间逛逛。不想慕天问不知怎么知道了月白在这里,刻意孤身来找。今早还特意来见月白,说是有些私事想谈。既然是私事,季无念自然就回避。月白还想留她,可她拒绝了。
她知道慕天问对柬衣有着千年的思念,这份眷恋无人可说、唯有一个月白可以倾诉。只有大人能明白她心里的神上,季无念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想给她的师尊一个安心回忆的场合。
希望大人不要太不解风情,看在她们养过秦霜的份儿上,给天问一个温柔的结局。
季无念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去提茶壶。晃荡一下,里面只剩了一半的茶水。季无念有些喝不下了,再往外看、小摊贩上也已经聚了不少人,熙熙攘攘、该是吃午食的时间了。
她伸手召来小厮,那边一弯腰,笑问,“公子、有何吩咐?”
“……我要点几个菜。”季无念拿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随意看了一圈挂在阁上的餐牌,“一个鱼肚煨火腿、一个陈皮兔肉、一个豆腐羹,再要一个芙蓉蛋……再来两碗米饭。”
“好嘞。”小厮高兴地接过银钱,“马上就来!”
聪明的小厮没有问为何要两碗米饭,但回去后也不免与旁人念叨,“也不知那位公子哥儿在等个什么人,这都一个早上了,还没来。”
旁边人推他一下,取笑道,“你管他什么人来呢,他坐得越久,你不也拿得越多?”
“也是也是。”
小厮从厨房出来,又去转了一遍熙攘的大堂,那边叫他传菜,一道陈皮兔肉泛着香味被他端起。煸过的兔肉外酥里嫩,配上陈皮有一种清甜的香。他们家大厨是巴蜀人,做的时候还喜欢放干辣子。暗红的颜色添了一分刺激,甜里便去了腻,转化为舌尖跳跃的调皮,让人欲罢不能。
这是他们家的拿手菜,小厮正想叫菜,突然被那桌边的另一人引了目光。
那姑娘着一身浅衣,有很淡的蓝色,像是清流里的水、映着无云的天。一根白绳拢了她两侧的发,露出精致的侧脸来。眉似云中峰,目若花落水,一双薄唇如快剪,剪了这清爽秋意。
这样的姑娘确实值得等待,也难怪那小公子痴痴候了这一早上。
“陈皮兔肉,来喽!”
小厮快速放下手中的菜盘,很有眼力见得赶紧消失。他拐进厨房,偷偷往外看,见那痴情的小公子总算和姑娘说上了话,这才放心。
季无念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就觉得好笑,“大人魅力真大。”
“……?”月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瞧她一眼,便管自己夹了肉吃。“你也不小。”
坐在窗边的俊俏小伙已经得了不少人的青眼,外面走过去的三成都会回头看她。季无念有些英气,换上男装也会收起跳脱,显得更稳重些。如此一来,她便更雌雄莫辨,如若一个贵气的翩翩美少年。
然而月白在此,旁人一看,也就知道这位“贵公子”已是有了主。
小厮又来,这回直接拿了一个托盘,上了豆腐羹、芙蓉蛋,又给两人都放了米饭,还多拿了两个空碗。
“这鱼肚煨火腿得稍微慢些,二位稍等。”
“无妨。”季无念又掏出几枚铜钱,“多谢。”
月白点了下头致意,小厮没看到、开开心心得拿着钱走了。
月白也不在意,伸手拿了碗,用放在羹里的大勺舀了一碗、放在季无念面前。季无念拿着汤匙搅了搅,刚想递出、抬眼却发现月白已经自己盛了一碗喝了起来。大人拿着汤匙吹了吹,浅浅抿了一口。
“味道不错。”
“……”季无念也喝了一口,“嗯,确实不错。”
勺子又在碗里划了划,纤细的豆腐丝和浓稠的汤液被她转成了旋转的圈,像是锦鲤在池中奋力得游。季无念看了看碗里的汤,又看看月白,“月白,慕阁主想起之前的事了吗?”
月白摇头,“我与她说了些很久之前的往事,算是解了她一些疑惑吧。”
“……”季无念可以想象,也不想多问。夹了快兔肉放在月白碗里,她余光又瞟到刚刚的小厮,笑说,“菜来了。”
鱼肚煨火腿摆上桌来,娇嫩的胶质靠着紧致红亮的火腿,一股咸香扑来、是火腿这么多年保存的风味。泛白的汤汁下铺着交错的竹荪,浸满汤汁、等待品茗。
“菜齐了,您二位慢用。”
“尝尝这个。”季无念用勺子舀了一块鱼肚放进月白碗里,“这儿的鱼肚也是月港那边运过来的,只是保存的时间更长。有人说这样的好吃,也有人喜欢新鲜的。你尝尝,跟我们上次在月港吃的比起来、哪个更和你口味?”
月白看了看碗里的东西,有些奇怪,“我们什么时候在月港吃的?”
“你忘了?”季无念又往她碗里夹火腿,“前年不是去给见和光了吗?宴上有。”
“……没吃出来。”月白说着,咬了一口鱼肚,鲜美的汤汁跟着弹压的胶质进入口腔,“这个味道很好。”
“算是这儿的特色了。”季无念再给她夹一块,“京城其他地方的、都没这处的好吃。”
月白点了点头,继续管自己吃东西。季无念吃得不多,随意吃了两口就又给自己舀了一碗汤。两人的胃口还不错,汤喝了一大半,兔肉也差不多吃完了,鱼肚和火腿吃得干净,只剩了底下的竹荪。只有芙蓉蛋她们都不算太喜欢,没有吃很多。她们吃完的时候,身后那一桌还在,只可惜话题已从魔尊换去了当朝的一位大官。季无念没有什么兴趣,跟月白吃完之后就走了、还是要去本就定好的枫林。
那片林子在上京西边大概三十里,延了三千亩,覆了三座山。她们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到了远处高一些的山上。季无念跟着月白走出黑圈,映入眼帘、便是漫山的红。这红没有火焰那么热烈,总归是带了秋日的凉;它更像每日傍晚的霞光,红得没有那么单纯,留在了白与黑的交界。这红里还散着蜜蜡般柔软的黄,星星点点地点缀,好似那些不愿褪去的阳光,冲破了云的阻挡。
她真的、好久没有看看这片林了。
“月白……你说、魔界会有这样的景色吗?”
月白顺着她的目光远望,淡淡的,“若你想要的话,扶桑殿就有。”
那是一片随她心意变换的地方,枫叶林、简单得很。
然而这简单的事没有得到简单的回应,月白转回头来看她,却直直撞上她的目光。
真诚、审视、直白。
月白挑了下眉,季无念笑开了花。
“走吧,去前面看看。”
二人又往前一步,来进林里。月白特意避开了有观游道路的路径,带着季无念直接踩上掉落的枫叶。
红和黄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季无念一脚踩进去,直接被覆了脚背。她往前一踢,新落的树叶被她带进空中,又慢慢悠悠得摇晃下来。手掌大的枫叶绕着她,周边的风景都遮得破碎,包括那位靠在树边的人。
“神上,你们那儿、也有这番风景吗?”
“月白”耸肩,“自然有。”
这回答到不意外。
季无念拈了一片落叶,指间一转,五个尖尖就晃着转,很快看不清树叶上的纹路。
“你发现的倒是挺快,”那边“月白”环起手臂,肩还贴着树,像是把一半体重交给了树木。她笑得有些随意,连抬眼的时候,都是先闭、再瞥,有种说不出的妖。“说说看,我是哪里露馅了?”
“……”季无念还在震惊于月白的脸居然能做出那种表情,还是被对方挑眉唤回了神志,甚至是清了清嗓子才说,“我没有带月白去月港吃过鱼肚。”
那边说,“我知道。”
因为知道,才会反问。
“月白爱吃竹荪,尤其是沾了汤的。”
她也找好了借口,“太咸。”
“月白知道魔界何处有枫林。”
这有什么难的,“扶桑方便。”而且月白怕麻烦。
“……”下一个有些说不出口。季无念站在原地,就这么直直得看着她,不说话。
“月白”迎着她的目光,何尝不能从她的坦率里找到答案。神上就这么笑了,还笑得弯了下腰,起来时、身体也站直了,手臂倒还环着,似乎有些轻蔑。“你是想说,我对你无情。”
季无念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夸她,“神上已经扮演得很好了。”月白的冷淡、神态,都有九分相似。若不是她与月白关系匪浅、大概也分辨不出来。
只可惜月白是她相处了那么久的妻子,对方的冷淡中究竟有多少深情、她心里清清楚楚。
这不是可以扮演出来的气质,对面似乎也知道,不再追问。她换了个方向,“那为何、又叫我‘神上’?”
“月白虽是魔尊,但与她相交的人很少。”季无念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要模仿她到这个程度,必然是与她相熟之人。此世没有,那……”
答案呼之欲出,那边也用着月白的脸、越笑越深。
这样的表情季无念不熟悉,但并不觉得违和。她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所以要用一个大胆的试探。
“神上,还不以真面目示人吗?”
此时,一阵风来,一片叶落,一句话轻飘飘地出口、一颗心被狠狠地砸下。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