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真面目？”

眼前人说得轻巧，眼中是肆无忌惮的了然。她身后的叶子红，有几片飘落下来，似是给她的浅衣染了火色。

季无念看着她，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种早知如此的释然，有一种不愿如此的挣扎。她深吸了一口气，“竹青大人，是来带月白走的吗？”

“与你无关。”竹青低下头，理了理衣摆。月白腰间会佩玉，她不喜欢，直接扯了下来，随手一扔、叮铃的声响就进了厚厚也落叶层。她此时笑容浅了些，转过头来，看着季无念，“我就想看看……是哪里来的小妖精拐了我妹妹，还不与我说……呵。”她笑着，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想到啊……柬衣还留了你这么一手。”

季无念被那声响惊了心，闭了下眼，“我与柬衣并无关系，对月白也无恶意。竹青大人不必这么说。”

竹青笑了，像是她说了什么笑话，“你有柬衣残魂，又把月白困在此处……我该信你？”

“您能读我心智，信不信的、您自有判断。”季无念睁开眼，直视那双带笑的眼睛。她突然在审视的目光中明白了秋海的话。

“竹青比月白不好惹多了，你要是真能遇见她、最好转头就跑。”

确实，这位是比月白可怕得多。她看着比月白柔和、还比月白爱笑，可那些温度像是旁边的枫叶，红得鲜艳、却预示着接下来的冰冷。

“我的判断，是你该死。”

她说得很柔，没有杀意，眼中还带笑。说完她还要看着季无念，似乎是好奇她会有的反应。可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大概是早就想过这个结果。

季无念稍稍低了眉眼，又抬起，“我的生死本就不由我定，竹青大人若想要我的命，我也无力反抗、任凭处置。”

“……呵，”竹青笑得明媚，眉眼间都舒展，“让你这样死、不就合你心意？”她仰了头，透过白亮的红寻找阳光。鲜艳的颜色又返回她的身上，好像整个人都暖了。“若我要折磨你，就该把你放回轮回、继续沉沦……总有一日、你会承受不住，再向我求死……”她转过头来，脸上有一种预言成真的愉悦，似乎一切已成定局，“而我不会答应你，还会把最卑微的你扔给月白。那时候的她不会记得你，也不会可怜你、同情你 ，只会把你当个烦人的东西……扔掉。”

不是杀死、只是扔掉。

季无念可以想象到月白那时的神情，单纯的冷漠与不耐烦，连一个美妙的死亡都懒得赐予。这确实是相当残酷的折磨，季无念不觉得自己受得住，但也不觉得竹青真的会这样做。“若竹青大人想如此对我，我自然无法反抗。但若竹青大人真想这么对我，又为何要扮作月白，来这样试探我？”

“来看看你值不值得我这般心力。”竹青说得直白，又直起了身子，“站累了，换个能坐的地方吧。”

那边现了个黑圈，竹青直接走进去。季无念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再出来就到了山中的一个亭，因为建在深处，很少有人来。季无念打量了一下周围，回过神，竹青已经坐在环椅上，背靠一根柱子，还蜷了一条腿在椅子上，仰着头、舒服得很。

她看季无念还楞在原地，手上一摆，“坐。”

季无念听她的话，坐在了长椅的另一边。她还往背后挪了一点，并不想碰到竹青。

竹青见了，又笑，“怎么、怕我吃了你？”

她说话的时候语音上翘，语速又比月白慢些。明明是一样的声音，月白冷淡、有时听着像带了威胁，这位却是绵得像山中的雾，一不小心、就会在其中迷失方向。

季无念又生几分警惕，把自己钉在原位，“竹青大人如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直说。”

竹青见此，也随她，不再靠近。她又往后靠，像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若需要你离开月白呢？”

“……只要我能，就不会离开她。”这是她们新婚定下的。季无念不会反悔，直直得看着竹青，“您可以杀了我，但我不会离开她。”

“……那若是、我要带她走呢？”

“……”季无念低了头，目光落到了长椅上铺开的衣服。她自己男装上锈了竹子，竹青那件是月白的，尾端是草一样的纹路。两件衣服有些像，但之间隔着长椅的漆红，远得不可思议。“我不会劝月白留下来。”

“可你也不会和她走。”竹青摇着头叹了口气，言语中满是失望，“你还是选择让我妹妹伤心……让她一个人去承受痛苦。”

……这、就是季无念无可辩驳之处了。

月白温柔、对她好，所以愿意在新婚之夜给她承诺，让她慢慢选、怎么选都可以。大人用自己的心给她铺了这几年没有负担的生活，季无念放肆得享受着，将那个残酷的决定抛去了脑后。她以为自己会有很多时间，却不想这么快、就被追上了。

她不会说什么“我以后会”的鬼话。这是月白最亲的人，她不能撒谎。

“我确实没有决定要跟她走。”季无念低着头说，“我也不确定，我会不会和她走……若竹青大人觉得这是我的罪过，我也认您处罚。”

她说得真诚，竹青笑了一下、并不领情，“你这话说的……月白心里有你，我若对你做些什么，她会生我的气……”

“您不是能让她忘了我么？”季无念看她，想着她刚刚的话，“她忘了我，就不会对您有怨言了。”

“……”竹青知道她是说真的，竟觉得有些悲哀，“我那可怜的妹妹啊……呵，居然就这样被你放弃了。”

“……”或许听起来确实如此，可季无念不是这样想的。她的目光从竹青身上离开，又向着那些飘落的红叶。它们跟着四季生长凋零，又随风飘落，不知去处。她跟它们有些像，总有不可为、不可争的。“我没有放弃她，只是我知道、她跟您走，对她更好……”她又想起秋海的话，“我在你们的世界、连阵风都抵不过，月白带着我、只是负担。”她看向竹青，那张与月白相像的脸上，其实是与她一样的关心。“我知您爱护月白，都是为她好。”

“……”竹青沉默一阵，眼中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她刚刚还是温和的，此时却如寒冰，鄙夷着季无念的话。

“虚伪。”她昂首，也懒得看这个人了。“月白若与你提，她自然有让你好好活着的办法。你连问都不问，想都不想……”竹青依旧不看她，嘴角挑起的弧度却已经写满了嘲讽。“你根本没有要与月白一起活下去的打算……固步自封，甘愿做这井底之蛙。”

这话有些熟悉，季无念竟想起了那座折磨她的无名殿。

她低低地笑，“我本就是井底之蛙，没见过那‘广阔天地’。我只想在这小小世界里安稳地过上一世，然后化作一抔黄土，散归天地。月白帮了我，又给了我一个选择……我本是想为她而活的，可是……”

无念，最后一次了。为自己、好好活一次吧。

这一次，月白卸下了她身上的负担，替她撑起了这烟火人世。大人许她肆意，不许她为难、不让她背负。

这样的月白是不会喜欢她勉强接受的。她只能直抒胸臆，“我没有做好和她离开的准备，或许以后会、又或许不会。竹青大人若不喜欢我这样的回答，对我怎么样都可以……请不要迁怒月白，她……没有做错什么……”

“迁怒？呵。”也不知道竹青想起了什么，竟第一次露了些许怒意，“我们姐妹的事， 没你说话的份儿。”

“……”那季无念乖乖闭嘴，只坐在那里、等竹青几个呼吸。

到底的月白的姐姐，情绪很快就下来，恢复了平静。她看着季无念，环起手臂来，“你现在这种状态，有什么可能会想和她走？”

确实，她现在生活安稳、家庭和睦，事业上也是井井有条，一切都在走上正轨，在可预见的未来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变故。这样的状态不适合做改变的决定，季无念低下头，“可能、以后会有些什么契机吧……”

“可能？”竹青反笑，“我要为了你的‘可能’、放任我的妹妹？”她伸出手去，张开手掌，似要拢住一片叶，可叶子落入、她又松手，任其跌落。“那我还不如现在把这里毁了、把你扔了……还能给月白减些负担……”

“……”季无念不知该说什么，甚至觉得她说的可能是对的。站在月白的角度，这里……着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竹青见她不说话，倒也没有紧逼。神上转回来，手臂架在椅背、撑着头，多少有些惬意。“不过，看在你真诚的份儿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

季无念不懂，抬头看她、只得一个狡黠的笑。

“我们、来做笔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