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季无念现在的生活,算得上是顺风顺水。魔界基本可以自行运转,需要她做决策的事情不多。身边的人也已经培养起来,很多事她都可以交代下去、无需亲力亲为。经过这么多年经营,尽管她修为不高,但凭借做事手段、也赢得了不少尊重。
诸事顺遂,季无念却随着时间慢慢开始不安。竹青给她的交易她没有拒绝的权力,但不能告诉月白、她是真的心中忐忑。
这对大人来说太不公平了,可是……
“月白……”
“嗯?”
“……”说不出口。
脸上的肌肉不听她的使唤,不论她多想开口说那件事,口中流出的都是与之半点不相关的话题。她也曾想用书写与月白交流,手却也自作主张、写出的字与那毫不相关。她甚至想过用询问竹青的事来提醒月白,但连这样的话题、她都无法说出来。
只要她存了告知月白的心思,她的身体就会像被什么东西接管、要么沉默,要么自动得切入一个日常的话题,直到她放弃那样的想法、屈服。
或许是因为竹青也有跟月白一样读心的能力,但她又为什么那样做呢?
季无念百思不得其解,可问月白和她姐姐关系如何,大人又只会露出向往。
难不成月白如此敬仰的胞姐……要用她拿捏月白?有必要么?
怎么想都不对。季无念到了这种话题、只能身不由己。
月白见她不说话,以为是她很久没回三清、有些感慨。大人牵住她,故意问,“觉得有什么变了吗?”
季无念回神,看看周边,笑答,“这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自然都变了。”
周边的摊贩有不少看向她们的,多是生面孔。好像也有些认出了她,但似乎有些踌躇,也没上来打招呼。
她们一路走到记忆中的豆腐摊子。店主已经换了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看两个漂亮姑娘还惊了一惊,赶紧请她们落座。
月白爱甜,季无念喜欢咸鲜的口味。
待得两碗豆腐脑上来,二人还来不及品尝,旁边就走过一个人来。这人约莫六七十岁,脸上都是褶子,身上的衣服还算体面,但也看得出是干活的。他一双眼睛盯着季无念,又有些怯缩。
那边老板见他就迎上来,“老爹,你怎么来了?”
老人没理,依旧看着季无念。
“请问……您、您是季无念、季仙长吗?”
旁边的小伙一愣,季无念已经回了,“是我。”季仙长扬起笑容,把这些年展露的心思收起,“许久没来,还想您去哪儿了呢?我可想念这碗味道。”
“哎呀!真是您!”老人一拍大腿,脚上还跺了一下,“我还以为这老眼昏花认错了!快、快!”老人拉过一旁的老板,“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季仙长,仙长、这是我儿子……您或许以前见过、才这么高……”他比了个高度,还不到腰。
季无念记得他提过自己的儿子,却不记得这孩子的面容。此时见这青年向自己行礼,赶忙止住,“不必不必……我已离开三清,现在也担不住这‘仙长’之名。二位也算旧识,叫我‘无念’就好。”
“这哪儿敢啊……”老人连忙挥手,看着她却又感慨,“仙长许久未归,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是风姿绰绰啊……”
到底是修仙的人,季无念只是笑笑,“荒度时光罢了。”
这自然是客套话,月白却觉得熟悉。她看着季无念的侧脸,见她笑意盎然、愉悦轻快,好似心中万里无云、一片明亮。她与老人套近乎,随意说着话,就如同像当年的“季仙长”一般,活得像个小太阳。
当年的月白也是这样被她骗了,只觉得她爱折腾、烦……
“哎呀,”老者一拍手,“光顾着说话了,二位的餐食都凉了,二郎、快、快去给二位重新打一碗,弄热的。”
“不必不必。”季无念赶忙拉住,“这样就好,我们也吃不了多少、就不要浪费粮食了。对吧,月白?”
“老人家别忙活了,”月白附和,“我们随便吃一些,一会儿就得回去了。”说完,自己先拿起汤匙吃了起来。
说到“回去”,老人家也不敢再让她们耽搁。再看两个姑娘已经动勺,也不好再打扰,说了两句便去跟着老板坐到了另一边,眼睛还一直看着季无念。那边本来对季无念不太熟悉的儿子也向她们投来目光,却是向着月白去。
旁边有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似有似无地转身。季无念感觉不太自在,付了钱就带着月白离开。
二人走在路上,周边投来的目光与之前略有区别。季无念扯了扯月白的袖子,月白却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师尊也怕惹人注目了?”
季无念才不惯她,“这不是跟大人学的、怕麻烦么?”
一个个应付确实有些麻烦,饶是季无念也懒得解释。她与魔尊成婚的事在人间流传甚广,各种说法都有。她自己无所谓他们怎么说,可月白在这里,那些对她不友好的言辞、季无念不想她听。
月白倒是不在乎,拉住季无念,反而想带她去外门观里看看,“不知道连敬道长怎么样了。”她在正式上山之前,还受了道长几个月教导,有些好奇。
季无念知道,拉着她的手,“他三年前患病、去世了……”
月白不惊讶,点了点头,却还是带着季无念去。她们二人不好露面,大人直接带她去了那个熟悉的竹亭。一条小径延出去,又被埋没在青绿的竹林里。季无念摸着石桌,又往一个方向看,那边横了一条枝、以前坐了一个人。
“那时我还给你留了一杯酒 ,”季无念笑道,“不过你没喝。”
月白那时候烦她烦得要死,怎么可能喝她的酒。
大人不说话,默默拿出两个酒杯,一个递给她,一个自己拿着、送过去碰一下。
酒液入口,季无念端着空杯,看月白擦一擦嘴边的水渍。眉眼稍稍低垂,月白总是用这副冷淡的模样做在意的事。季无念觉得她可爱,倾身过去一些,等月白大人弯腰。
亲吻的要求被满足,季无念笑眯眯的、回味着清酒和月白的甜。
月白回身,跟她一起靠在石桌上。季无念的目光跟着她,她却随着季无念之前的视线,追到了自己曾经坐过的地方。那根枝条很细,也就她魂体坐得上去。
“明明能见着我,却……”
月白突然意识到这话不能说,赶紧停下。身边人却接上了,“那时候我都以为、你是我的臆想……”还以为自己已经承受不住,就要疯了。“却不想……”季无念转过身来,向着大人笑,“现在这般发展、是不是也算得我……美梦成真?”
她的美梦是她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月白觉得自己受之有愧,覆住了她的手,没有说话。
她们很少谈及她的过去。月白知道,季无念知道她知道,再往下的便是默契:抛开那些痛苦和责怪,她们是要一起走下去的人。
然而默契不代表不能谈,月白避讳,季无念却已经不太在意。无非是大人心中难受,她也不想拿这种事影响两人心情,不如换个话题,“说来,你那位朋友什么时候来?我们不需要准备一下么?”
月白早晨说她有位朋友想让季无念见见,问她愿不愿意。能被她这样提及的友人必然特殊,季无念心中有数,没有拒绝。
只是月白身边的人一个个神通广大、变幻莫测,一个秋海搅乱风云,一个竹青逼她交易,连月白本身都深不可测,季无念心中没底,总觉得需要做些什么。
可是月白摇头,“不用管她。”
“她自己会来寻我们,我们管自己就好。”
这着实不是她习惯的待客之道,可月白又说,“她随性的很,等她是等不住的。”
这也不是她习惯的做客之道,季无念有些无奈,“你们这样约,不怕碰不到么?”
“她会来找我。”月白完全不在意,“不会碰不到。”
……算了,不懂。
季无念放弃,只当是她们能力特殊,做事方式也不一样。大人之前倒是提了为什么会邀她,说是修复魂力的好手,可以帮着改善她的“天赋”。这大概是为了以后做的一些准备,季无念心里有些复杂、这才想到了竹青与她说的话。
“她若是要来……你姐姐不会知道吗?”
月白还是摇头,“她们没见过。”大人看出她好奇,再多说一点,“酡颜是我救下的‘魂体’,本身就是魂力的合集,所以经常被人抢夺。我救下她之后,就把她放在了一个独立的空间,没有和阿青说过。”
“……你还会瞒着你姐姐?”
“……”这倒有意思了,“那我难道、什么事都要跟她说?”
看竹青那个态度……
季小狐狸不相信,月白只能再多解释一些,“酡颜太弱了,只能作为‘材料’使用。就算是为了她好,我也不会与我姐姐说的。”
季无念听懂了意思,“你姐姐会‘使用’她?”
月白没有直接回答,低下了头,“她有她的难处。”
“难处”不好问,季无念换个方向,“那这位‘酡颜’能知道你在哪儿?她能来?”
“她对魂力很敏感,我的痕迹她会知道。”月白看着她说,“酡颜没有属于自己的能力,所以我把能力分给了她。她可能需要一些时间适应,适应了、就会来了。”
“……这话听着……”季无念想了想,玩味得笑,“大人与她、倒是很亲近啊。”
月白听她调笑,也无所谓,“酡颜受我庇护,对我亲近是自然。不过我不太见她……”她想了一想,“在此之前……我可能……四五百年没见过她了。”
“……你就把人家扔在那儿了?”季无念无法想象,月白是让人家一个人生活那么久么?
“她有出入的自由,”月白说,“我只是给她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这话越听越熟悉,季无念摸了摸胸口,衣服里有一条晶链。她故意皱起眉头,“大人、你确定……?”
后面的话不用说,月白干脆凑过去些,笑着观察她表情,“怎么、吃味了?”
那倒是不至于。
季无念只是好奇,心中没什么波动。现在也不过是陪月白玩儿玩儿,推了推大人的肩、故作无辜,“大人若是想要别人、我又能怎么办呢?”
“……”她确实没有什么办法。
“柔弱”的季小狐狸没有束缚月白的能力,可月白想要她有、所以才请了酡颜来帮。
这份帮助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季无念接受。月白一下没了玩笑的心思,双手拢在她的腰侧,语气和目光一起低落。
“我不想要别人。”
她说得很轻,几乎要被林中的风声吹散,消失在叶片的摩挲里。
可季无念还是听见了,她把身前的月白抱住,手臂紧紧围在她的身上。她的嘴巴就在月白的耳边、似乎动一动就能给她回应……
这份回应、是被人禁止的。
季无念抱得紧、咬得紧,她觉得自己都要留下汗来。可直到月白松开她,她也还是一言不发,罔顾月白的挣扎。
大人眼中的情绪跟着拥抱离去,月白还是那个冷淡的人。她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展露更多了,此时拉着季无念,她也只能说: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