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一人走在路灯光铺就的闪耀之路上,下班后踩出的步伐是既疲惫又欣快的;手里还提着两杯热饮,一杯是浓缩意式,加奶做成摩卡,另一杯则是热可可。在这么冷的时节,结束一天繁琐沉重的工作,来杯热饮,可谓是沁人心脾、再惬意不过的事情。
已经深冬了。
读完漫长的四年大学后,我找了份文案策划的工作。换言之,你们在快消品包装上看到的一些大小字、长短句,有可能是出自于我手。
真曾经向我抛出过橄榄枝,邀请我到她的频道团队里去工作。我拒绝了,没有主观上的原因。我给真的说法是:“等我积攒点经验再说。”
这经验一攒就是三年,我整整用同样的话术对付了真三年。到我二十七岁那一年,真的子频道主持人出了大公关问题,连带真的主频道也受牵连。于是她爽快地退出了频道主这一行业,用小部分积蓄开了一家花店。
她选址可谓是别有用心。那家花店就开在葵高中时的画室楼下——现在已经租给别人,不再是画室,而已成为“健康麻将馆”。
未完之蓝已经培育快十六代了,每更迭一代,这朵蓝花的颜色就更贴近葵的大作。我和真都没有说漏嘴过未完之蓝的消息,可慕名前来购买这种蓝花的顾客蜂拥而至。那段时间,流行推送上总有写着“#未完之蓝 #黑井葵”这样标签组合的分享。我总觉得是花梨在背后推了一手,可是没有证据。
说到花梨,她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一个状态,很难猜得明白。花梨从两年前就不允许我们到她家里去,只说自己情况不好,不能见客。幸好她会回复我们的消息,还不至于说彻底断了联系。我们问她身体怎么样,也只是拿“还好”搪塞,总说自己要静养。
现在我就正往真所开的花店里走,只要不加班,我都会在下班之后去她那坐坐。
进入井巷,穿过如招揽出手的树枝般的居酒屋招牌,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上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最后笔直地走,就又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穿着围裙的真在给花盆架上的花盆上标签,她的食指上粘着各不相同的便利签,专心致志地把标签完美贴合在花盆的凹陷处。
我不忍打搅她的专注,慢慢地从她身侧踱进店里。
“欢迎光——”真的余光扫到了我。她站直了腰,手把围裙撩起来擦了擦。话才说到一半,就马上变了个态度。“是你啊,友香。真是……故意吓我是吗!”
真用她娇弱的拳头打在我的肩膀上,这个习惯是她高中时养成的,她已经很熟练地用这种方式对我撒娇了。
“休息一下,垫垫肚子。”我把包子和热饮提到她跟前,“晚饭肯定还没吃,对不对?”
“先放到店里吧。”真张开左手,朝着我晃了晃她粘着标签的手指。“等我贴完,我们一块儿吃。”
真的身材经历了一阵大起大落,她的频道事业做得最红火时,她一天要拍两个烹饪视频,还经常要出席各种节目。在进食量与压力肥的双重作用下,真的体型如发酵的面团膨胀,两年间激增了四十多斤。幸好我和花梨及时监督她少食减重,等到她完全脱离这一行时,体重已经回归了正常水准。
这阵脂肪潮最后还留下了一些东西,就跟海边潮起潮落,沙滩上也会留下些贝壳、沙蚕一样。真的身材不再干瘪,大腿、胳膊和胸脯都被脂肪平均、恰到好处地填充了一层。以前我和花梨偶尔开过分的玩笑,说她有些丰腴,那阵子她还会恼火;现在这么对她说,她只会羞红脸,默不作声地用拳头打我。
顺带一提,她现在没有染发。我偶尔也会想念一下米色头发的真,可说实话,黑头发的椎名真要更好看一些。
花了不到五分钟,真就忙完了手头的活计。她欢快地跑进店里,用湿毛巾擦过手,坐在支起来的小桌前,拿出包子吃起来。
我看她吃得狼吞虎咽,不由得问道:你午饭也没吃?”
真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说:“太忙了。每次想叫外卖就来客人,没办法嘛。”
在这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不自主地想起了在画室里废寝忘食的葵。她鲜活的背影把我短暂地带回了高中的那年夏天。
我用手背推了推剩下的包子:“要不你把我这个也吃了?”
真眯起眼睛笑了笑。她的笑容威力不减当年,无论何时她展露出这样的笑容,我都会像一台暴露在EMP下的机械般被震撼。
“你晚饭不也没吃呢。”真说道。“那不如……我们一起去吃吧。”
“那谁来看店?”我问。
“打烊啦。”真双手拍了一下桌子,显出老板的气派。“今天咱这小店就开到这里。”
真确实不缺这点营业额,她把自己的收入规划得很好,还开了家网店,和合作商签约卖种子与园艺用品。直到现在,这家网店的进账比线下这家花店还多。
“这么阔气。”我调侃道,“晚餐订在哪家酒店啊?”
“先逛街,中意哪家就吃哪家。”真已经开始把花盆搬进店里来了。见状,我也起身去帮她的忙。
待真拉下卷帘门,上好锁,远处电子钟楼的时针已指向了九和十之间。
我和真并排走到大街上,刚走出街口,那深冬特有的,毫不讲理、以掠夺热量为目的的冷风就突袭上来,直接把我们两人脚步都吹住了。
“风好大啊。”真顺势靠到我身边,手很自然地就挽住了我的胳膊,就算隔着一层西装外套、一层衬衫和一件保暖内衣,真的体温仍迅速地传递了过来。
我还没做出反应,真马上接着问道:“手臂,可以挽着吗?”
我当然没有回拒。
我也知道,自从我在那年暑假拒绝了真的告白后,自己和真的关系正在往奇怪的方向发展。我们的相处方式有点像仿古的柏拉图精神恋爱,没有任何缔结肉体联系的接触,例如爱抚和亲吻。当然,真肯定是不满足止步于此的。她在为了我忍耐,担心我再度陷入那年夏天的混乱当中。
但,说真的,我不在乎。首先就是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在逐渐堆叠上去的年龄和阅历面前,当初令我焦头烂额的人际关系问题慢慢就变得不值一提。时间是最恶趣味的家伙,它会不断冲刷情感的滩涂,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永不疲倦。持续到那里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剩下,它还要继续冲刷下去,直至它自己也湮灭的那一刻;其次,我已经和葵正式分手,不像高中时那般藕断丝连,没有什么会让我寝食难安的后顾之忧。
那又要问另一个问题了。既然所有障碍都已清除,为什么我没有在这几年当中,与真结为情侣呢?
我不知道。
这是个我和真都不知道的问题,也许我们都在等对方告白,但是双方又都知道这不可能。我们两人就像等待戈多里那两名主角,在生活的荒谬中等待着“不可能”的到来。
这也不是什么很哲思的问题,稍微想得世俗一点:真喜欢我,我也不排斥她喜欢我,我们就待在一块儿,不伤着谁,也不碍着谁。可就在这里还有个结,我们谁也绕不过这个坎。
说点自私的心里话。花梨在我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她的病情恶化了一阵。大概她怕自己撑不到我兑现承诺的那一天,就主动让我去把我保存的那份合约拿出来,和她保管的那份一起,放到公证人面前销毁掉。我没同意,我要她宽心养病,不用考虑这种事情。
她回复我:“你不会害怕变成正常人吧?胆小鬼。”
“胆小鬼”已经变成了花梨针对我的绰号,她很喜欢用我当初犹豫不决的态度来嘲讽我,哪怕我不会因此恼怒分毫。
但我如果用“黑井葵爱好者”还击她,她就会默不作声半晌,最后发一个"……"结束她对我的攻击。
话说回来,我现在依然保持着情感障碍,只不过我的演技已经磨练得相当优秀。高中时的我总是副扑克脸,现在我已经能不时微笑一下,舒缓一下面部僵硬的表情。相信我,人们对浅显的微笑抱有莫名的好感,而我正在利用这点。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不如开诚布公地挑明了:我还是没法对任何人抱有爱恋的心态。
肯定有人要问:那你为什么又要和真歪腻在一起呢,难道这不是对她自由的一种束缚?好吧,对这个问题,我想就两个方面解释。
真那方面有着暧昧的态度。其实说是暧昧,也只是她不明着说而已,明白人都心知肚明她在想什么。
而我对身边有真的生活带着一种惯性。类似于你每天都喝一杯咖啡,你觉得对提神无济于事,但也确保每天都喝着。突然有一天,你因为某件事,比如咖啡店关门或者咖啡豆用完了,你喝不到咖啡。这时候你就难受了,你会哈欠连天,睡眼惺忪,坐着不动都会昏过头去。但你不能说,从此就每天非一杯咖啡不可了——你更可能会选择好好地休息一下。
我和真都在为了对方原地踏步,听起来这样的比喻很蠢,但我觉得很贴切。因为假如我们之间有人胆敢踏出第一步,事情就不会僵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