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睁开眼,面前是一整片的、深黑色的土地,在那上点缀满了或纯白、或橘红色的、璀璨的花朵。这些名为恒星的花儿们不时闪动着,与那银白色的、闪烁着纯净光芒的明月交织在一起,令夜空原本黧黑的面孔变得带上了某种动态,像是在朝仰望着她的人们报以微笑。
眼前,正是申浦的夜空。
“醒了?”
坐在我旁边的人冷不丁地发出了声音。我转过头去,看清对方的面貌后,原本我还因为刚从昏迷中醒来而意识有些不怎么清晰,下一秒立刻惊得爬起了身。
“...是你?!”
对方像是没听到我的惊呼似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儿是你们学校的屋顶,如果是晴天,晚上就可以从这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夜空,很美吧?我最喜欢这所学校里的这块儿地方,每次放学之后见完小莺儿,就会上来看风景。”
“......”
我低头俯瞰着脚下,发现底下的确是星帆外中的教学楼,看来文老师说的没错,我们目前的确是在学校楼顶的天台上...可为什么会是在楼顶?我带着这个困惑,想起了她之前对我做的事,险些吓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你要把我从这里推下去杀人灭口吗?!”
一边说着,我一边面向着文老师,保持警惕,往后倒退着,结果脚下一个不注意,就被地面上的凸起绊倒了。见我这副模样,文老师有些哭笑不得。
“...喂,你这想得也太离谱了吧。我们的目标可是造福全人类,怎么可能动不动就杀人。”
“哎哟,疼疼疼...我说的哪里离谱了...谁让你之前见到我就过肩摔,下手那么狠,简直痛得要命好吗。”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感受着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先前文老师对我过肩摔时明显地能感觉到,由于那一下力道实在是太大,就连骨骼都发出了清脆的“咔擦”声,眼下除了先前跌那一跤的痛楚外却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大概是关莺把我治好了之后、文老师才带着昏迷的我上了学校顶楼。
“抱歉啊,之前那下实在是收不住劲儿,毕竟是职业习惯嘛。”
我听完文老师的解释不禁更加狐疑了:
“哪有见人就过肩摔的职业啊?”
文老师挑了挑眉毛,轻描淡写地说着:“当然有啊,杀手就是嘛。”
“...什么?!”
“完成任务之后要是被人偷偷跟上了,必须在第一时间反击,才能保证自己占据优势、生还下来。”
...我简直惊骇到心脏都要蹦出胸口了。
“你你你...你是说,你之前是杀手?”
见我这副被吓得语无伦次的样子,文老师反而一副觉得我大题小作的样子,抬起一边嘴角,轻笑了起来。
“哈哈...别那么紧张嘛,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谋财害命、杀人不眨眼的坏人,反倒是一直在除恶扬善,四舍五入就是在做公益。而且,加入组织之后我就不干这行了。”
“...这哪里能四舍五入画上等号了。”
不过,杀手啊...似乎这就能解释的通,为什么文老师有种看上去就很杀气腾腾的气质了。而且,既然关莺说她们组织的宗旨是“用超自然力量为人类谋福祉”,那么,文老师能被这种组织收纳,想必也证明了她并不是那种恶徒。
...想到这里,我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文老师,发觉这个职业简直再适合她不过了。似乎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文老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不无感慨地说道:
“以前我出任务之前都得特意打扮一下,让自己看起来低调一点,不然按照我这副模样,肯定还没接近目标就被重点关照了。好在现在我的身份只是个老师,也就不用再伪装,总算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和衣品来打扮了。”
“衣品...”
我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槽点满满的词。难道文老师所谓的衣品就是把西装当常服穿吗...
“好了,该进入正题了。从刚刚开始,我就一直想问你...”
在我腹诽她时,文老师突然开口,令我的目光被她所吸引。我看向了她,仔细倾听着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行踪的,林不语?”
原来是这个问题吗?我还以为会是什么...见文老师只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饶有兴致,没什么敌意,我也就不再提防她,开口解答道:
“...其实要推断出你的行踪也没多难,我主要是依靠这几条线索来确定你的身份的...首先,我在前一天跟踪你时发现了一个疑点...”
“啊,那时候你果然在跟踪啊...”
听到这个时间点,文老师抬了抬眉毛,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果然早就被她发现了吗?自己的小把戏被看穿,我有些不爽地咂了咂嘴,接着讲了下去。
“那时候我跟着你到小巷里之后,你就突然消失了。我事后想了想,那条小巷并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你完全没理由能甩开我的...除非,你会用超自然的力量。”
“那时候的确是用了瞬间移动的能力呢。”
文老师点了点头,应证了我的猜想。我有些咂舌,看来关莺这个所谓的“组织”的能力还真是不可小觑,不仅能造出人造人,还有她以及文老师这种能熟练运用在世人眼里算得上是“超能力”的奇术的能人异士。
“...其次,我发现齐恬好像被人动了手脚...于是我就联想到,很久之前,齐恬说过自己见过像是文老师这样的人。我想,大概是文老师你为了不让见过你的齐恬认出你,对她使用了奇术,对吧?”
我在叙述时有意模糊了姜尚这个信息来源——其实就算姜尚不提醒我,我也应该想起来的:齐恬早就说过自己见过文老师。
“她是个比关莺姐要高出许多的女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聪明。”、“嗯...关莺和文书都对我很好,在她们那里除了看书也的确不需要做些别的什么。”...齐恬的确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详见第三章),只不过那实在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最近又总是在向齐恬告白以及补物理作业这两件事上费脑筋,所以一时间没有想起来。现在想想,一切早就水落石出了。“文书”大概就是文老师的名字吧。
“没错,我收到学校让我担任你们班物理老师的消息后,为了不让齐恬认出我来、避免她知道我们在监视她,就拜托同事对她使用了能够改变认知的奇术。被施展了这种奇术后,在她的眼里,我就是个完全陌生的人的样子了。”
文书解释了这些后,似乎还有些不明白,微微皱起了眉头,提问道:
“但是,仅凭这两点,你也就只能推断出我是组织里的人,怎么就知道我是在放学之后去了小莺儿那里呢?”
“啊,这个嘛...”
我挠了挠头,解释道:“你第一次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那天,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我当时就很奇怪,难道是我的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吗?后来我就猜测,会不会是因为你常跟某位个头比较矮的人相处,所以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呢?于是,我就推断出你很可能会在放学后和关莺汇合。”
“哈?”
文书听到我以此作出推断,一时间有些诧异,嘴角抽搐着。良久,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误,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呵,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出了纰漏,我还真是大意了。”
我干笑了两声,带着些微的报复心理,不怀好意地说道:“就跟我当时打游戏分心输给了你一样,你会有这样的失误,也是因为‘关心则乱’啊。”
“...真是服了你了。”
文书苦笑了两声,随后垂下了眼帘,心悦诚服地说道:
“这次是我失手输给你了...我本身就不是什么物理老师,只是为了监视齐恬而使用了这个方便行动的身份而已。以后,物理作业什么的就随便你了。”
“哈?在我都快补完了的时候说这种话!?”
我颇为不甘地发表着意见,而听到我这样抗议,文书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
待她悠哉游哉地笑完后,我清了清嗓子,抛出了在被文书打昏前就一直困扰着的问题。
“我已经跟你解释了我是怎么找到你的行踪的,接下来,该轮到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了。我在保健室门口听到,你和关莺早就认识了。这是真的吗?”
而且,还是在一百多年前——我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因为这个时间跨度实在是过于骇人,仅仅是想到它都能体会到其中所包含的、沉甸甸的重量,感觉舌头像是被压扁了那样,更遑论说出口了。
“...你说的没错,我和小莺儿的确早就认识了。”
文书点了点头,不再面对着我,而是侧过身、微微仰起头,看向了夜空。摇曳的星河倒映在她的眼中,像是荡开了一段名为“往事”的清潭。她不无感慨,嘴角挂着笑意说道:
“那时候因为机缘巧合,偶然跟她相遇...哈哈,那次是真的很有意思,不过要是被她知道我跟你说了那件事,她恐怕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的。日后你可以找个机会,撬开她的嘴问问,相信你也会觉得很有趣的。”
“你这段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看着文书那副仿佛藏着说不尽话语的神情,我难免愈发好奇:她和关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先前还以为她们只是同一个组织的同事这样的关系,但方才保健室的对话、以及她这番打哑谜似的叙述似乎暗示着这里面大有文章。
“之后,我们就成了组织里的同事。严格意义上来说,组织里的人现在都不算是人类了,毕竟活得更长些才能在这事业上投入得更多,不过也没有到很夸张的地步——至少一百多年前,我和小莺儿刚认识的时候,我俩都是跟你差不多大的普通小姑娘。”
“这也已经很夸张了好吗...”
“这几个月她为了观察齐恬、顺带着监视她,就伪造了个卫生保健老师的身份调来了这所学校。出于保险起见,我就也化身这所学校的实习老师一并跟了过来、作为武力方面的保障。”
...我大概有些明白关莺为什么不担心齐恬发生什么像陈依所说的、“暴走”的情况了——抛开那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本身就很低这个事实,就算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文书也能出面把她制伏。想起了那个迅速到来不及反应、力度猛到让我的骨骼都断裂开来的过肩摔,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原来你们组织也有习武的人,我还以为都是些那种手无缚鸡之力、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的家伙呢。”
“超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我也不是不懂,只不过总得有点能保护自己和同伴们的力量嘛。”
文书摊了摊手,如此说道。
我在这方面的困惑到这里已经全部弄明白了。于是,我便向她提出了另一个疑问。
“对了,你为什么要针对我,突然要我补齐物理作业?是有什么原因吗?”
听到我不无疑惑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文书摸了摸脸颊,眼珠扫了一圈后说道:
“呃...没有什么理由,就是我喜欢这么做而已。”
“什么?!”
...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我难以置信地伸直了脖颈,瞪大眼睛。
“...因为看到林同学,就突然涌起一股想要捉弄你的冲动,所以故意刁难你——仅此而已。哎,可不能说我是滥用职权哦,毕竟你自己本身也没交作业嘛。”
“这、这...”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更像样些的理由,比如:要通过这种方式对我某方面的能力进行测试,或者说让我忙于补作业,以此来达到调虎离山的效果...毕竟关莺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不会无缘无故地作出什么举动,我才以为文书这么做也有其中的缘由。正因如此,这两天我才一直紧紧地看着齐恬,不让她离开我身边...没想到,这一切的背后竟然是这么大题小作的原因?
“那,那你既然是临时起意打算整我一下,又是怎么在游戏里打败我的?我还以为你提前计划好了要作弄我,所以事先研究过那个游戏呢...”
文书闻言后抬了抬眉毛,搔着头说道:
“哦...这个啊。我学东西比较快,那个游戏上手也很简单,我只用了五十分钟就把它精通了。其实,我本来也不太懂人类社会的物理学,看了一遍那个教科书之后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就来给你们教书了。”
“...哈?”
不能怪我反应过度,实在是文书所说的话有些太过于没有说服力、太离奇了,我才会诧异地大呼小叫。但在刹那间,我突然联想到了齐恬身上也有相似的特质。
“...你的这项能力,怎么听起来跟齐恬有点像?我看她也是,对任何事情都一学就会。”
文书听到我这么说,发出了“哦”的声音,似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你说的没错...在制造齐恬的时候,她的学习与认知模式就是我设计的。”
“竟然真的是这样...”
...或许从这个角度上,说关莺和文书是齐恬的两个母亲也没说错。我这样想着,不禁不无钦佩地说道:
“你这家伙...脑袋还真是有够聪明的啊,我花了三百个小时练习的游戏都比不过你。”
见我这么说,文书却摇了摇头,轻笑着说道:
“这称赞我可经受不起...小莺儿她那才算是真正的智慧,我顶多就是会耍些小聪明,以及对某些事情看的比较明白罢了。”
“什么事情?”
见她好像话里有话,我连忙追问了下去。闻言,文书转向了我,抿着嘴,带着深长的意味开口说道:
“...我认为,人想要活得轻松,秘诀就在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并不是指有了一个念头就要付诸行动。只是,如果你真的按捺不住地想去做某件事,那就不该抑制自己...毕竟人类的身体本身是很聪明的,本能的反应有时候反而是活下去的最佳选择。饿了就该进食,困了就该休息,这样能让身体的状态保持在最佳。同样的,在其他事情上身体所发出的、冲动的信号,必定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
“在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控制不住地想要试着为难为难你;我想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打扮、穿衣服,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尽管在别人看来可能会有些怪异;我很想小莺儿,因此我每次放学后都要去找她;我觉得这片夜空很美,那我就爬上学校的顶楼来看它...如果我不做这些事情,当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心情就会像受到了压抑那样,不能快活、自在,总有一天会受不了、发出危险的信号,从而影响到整体的状态...这是自然而然的,毕竟有些事情,不去做就会后悔,而后悔是一种很负面的情绪。等到后悔堆积到一定程度,再想去作出改变,就会发现早就来不及了。”
说着,文书抹了抹嘴唇,看向了正沉默着的我,笑着开口道:
“...你,喜欢着齐恬那孩子——想要向她告白,并且一直在苦恼着这件事。我说的没错吧?”
“......”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文书的这个问题,只能以沉默应对。文书从这沉默中、读出了我的答案,接着说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没有告白呢?是因为世俗的看法、还是因为单纯的胆怯,又或者是害怕被拒绝...等等等等之类的原因?嘛,反正怎样的原因都无关紧要啦。既然你的身心都呼唤着你,希望你开口,那你又有什么不开口的理由呢?...你自己的心,总归不会欺骗、加害于你吧?”
“如果不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事后可就会后悔哦——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呐。”
她顿了一下,随后像是广告里念出标语的演员那样,轻柔而郑重地说道:
“如果你想的话,就去告白吧。我也很好奇,你和那孩子,究竟会变成怎样...”
“......”
文书的这番话语,字字句句都令我像是被海浪冲击那样,整个身体受到震撼。就在我反复咀嚼着她的话时,她却收起了那副正经的模样,低下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呀,已经不早了呢...当老师也挺不方便的,还得准备第二天上课的内容。我先回去了,林同学也要记得早点回去哦。”
说罢,她便在我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见了,应该是又瞬间移动了。见状,我看着只剩下我一人的天台,动了动嘴唇,陷入了沉思。
头顶,是漫天的星辰。
我曾听说过,那些星星距离地球有着数十、数百,乃至于数万光年的距离,也就是说,等到它们闪烁的模样传达到我们眼中时,没准它们本身已经消逝、湮灭了。
好在,我们正是与那些星星有着这样的距离,才能在它们早已消散之后仍然看得到它们的辉光。
然而,就在我身边的人呢?身旁的人平常与我的距离不过寥寥数米,消失与陨灭都在一瞬间发生、来不及追悔,形象与状态也都一去不复返。周遭的一切,都比不上宇宙的永恒,变化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即使不用登上那些已然熄灭的恒星,依旧能触及它们的闪耀。但错过身边的她,则意味着长久的后悔。
想要把身边的星星像是藏进储藏罐那样留下,就只有把握住现在,在湮灭之前去除掉产生悔意的可能性。
我想,此刻自己的血肉与心灵都在呼喊着,那颗我想要将之变为“永恒”的、星宿的名讳。
齐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