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马在旷野之中一路疾驰,借着月光引路,行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才停下,寻了路旁一块巨大的山石挡风,生火休息。
这五人方才一处逃难奔波,除去不仄与不恕两人又惊又累在马车上睡着了,不平与陈醉玉楼三人却是精神奕奕不显疲惫,玉楼坐在那里点火,收拾安顿之后,又取了行囊中饼子等物烤热给其余两人分食,边吃边聊。
那玉楼并无什么胃口,只是将饼三两口吃了,这才倚靠山石,扭头问陈醉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里?”
陈醉嚼着饼子,就着几口水吃罢,拍了拍手道:“这你不是知道吗?”
玉楼眉头一蹙,眼睛转动,接着试探道:“阿常?”
陈醉手指轻晃道:“还算聪明。”
原来玉楼那中午一去,竟到了夜间也不曾回来,陈醉虽然知道她的本事能耐,却也不免有些担心,于是正要想方设法去找,却不曾想这小乞丐阿常却先找上门来,这才有了方才陈醉不平敲门引人,小乞丐阿常骑墙丢绳救人这事。
“……他在店门口瞧见不平和你说话,所以认得你,他偷偷跟着你去了那院子,见你有些时候都没出来,不免有些担心,就跑来我们这里报消息。”陈醉笑了两声,“机灵又很机灵的,记性也好。”
原来玉楼从阿常那里得到了玉楼的去向,又盘算着时间,心中担心会有不妙,便收拾行囊马匹等去了那宅院。
“你怎么知道我会遇到危险?”玉楼问道。
陈醉道:“那小师父若不是叫人掳拐,总是能留个口信拖个人什么的过来吧,可是这忽然一去消息全无,你又去了这半晌没点消息,只怕是会有危险的,想必要么是你不好出来,要么就是对方不肯放人。”
玉楼不由佩服看她一眼,却仍旧冷声道:“对方何止不肯放人。”天知道她瞧见墙头准备翻下来的阿常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接着玉楼又将不恕被那人用药迷晕,又被那人锁住的事情说了,这才长叹一声道:“好险她没有出事。”
她说这话间,那不平已有些睡意,正待回车之际,不恕却正好掀开车帘,揉着朦胧睡眼下了车,原来她腹中饥饿,又嗅闻到香味,这便醒了。
这孩子一副呆愣愣的样子,一点劫后余生的紧张感受都没有,自方才被陈醉救出,她倒是头一回认认真真瞧清这个姐姐,见陈醉五官轮廓也是深邃,眼上却覆着白绫,手中又握持一根铁杖,看起来就是瞧不见人的模样。
玉楼见得她来,不免神情严肃,待给不恕热了些吃的,这才神情凝重问她道:“不恕,你怎么会在那间院子里?”
那不恕饿得很了,狼吞虎咽吃下一张饼子,目光有些小心翼翼瞧向蒙了眼睛的陈醉,又觉得失礼,便又看向玉楼道:“我……唉……她骗我,说知道我师父的下落。”接着她就将当时玉楼离开之后如何问了店小二,又如何遇到那女子的事说了。
原来那时不恕本欲要走,却听见那女人悠悠道了一句:“你说的那个断了一只胳膊,瞎了一只眼睛的大和尚,我曾见过。”
那不恕年纪又轻,初回下山,这女子相貌姝丽,言谈之间又亲近和善,又兼之同为女子,不恕本就对她没有什么太多的防备之心。
“见过?你在哪见过?”不恕听得此言脚步顿止,反倒急转身去抓这女子手臂。
那女子见不恕如此着急,反倒低低哎呦一声,好似被抓疼一般道:“啊呀,小师父,你抓得我好疼。”
那不恕只觉得羞愧,连忙将手松了,站在那里局促不安,连声道歉。却反倒这美艳女子一句重话都没有,那双手又白又柔,抓着不恕的手又叫她坐下道:“小师父又不是故意的,这不妨事。”
接着又连问不恕姓名年纪,不恕虽心中想找到师父,却也牢记着玉楼同她说的“不要同不认识的人攀谈说话”,只是都摇摇头不说,反倒几番催问迟悔的下落。
这女子见她不肯回答,却也不恼,只是眼睛滴溜溜一转,就做出个有些委屈的模样道:“小师父是不信我说的话吗?”
那不恕见她这样说,心里又生出些愧疚道:“不是,不是,只是我……我……”
那女子听她这样说,又是粲然一笑,好似一朵明艳的牡丹,直晃着不恕这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眼睛都要花了,只是愣愣看着这女人。
却听那女人道:“你不肯告诉我名字,是觉得我没告诉你,你觉得没礼貌,不好,对不对?”
不恕却是呆愣愣坐着,一双杏眼圆睁,看着无辜又天真。
那女人见得她这幅模样更是心痒难耐,觉得她可爱有趣,于是身子又凑近一些,那身上的香气直往不恕鼻子里钻:“那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好不好?我叫阿娜瑟芙,你叫什么名字呀?”
不恕听得她的名字不由一怔道:“你姓‘阿娜’?咦!这外头的人姓名千奇百怪,竟还有姓这个姓的。”
阿娜瑟芙听到她这样说,只觉得这小尼姑更是可爱,伸手抓住了不恕的手,凑近道:“我可不姓这个,这只是我的名字,我的姓也不是像这里的人一样只有一个字或是两个字的,我姓苏盖依。”
玉楼听到不恕用古怪的语调说出“阿娜瑟芙”和“苏盖依”这两个字词时,神色不免有些惊愕,眉头紧蹙道:“这人绝不是中原地界的人。”
不恕却不知道,只是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玉楼便取了枯枝在地上写字道:“这里有人是复姓,譬如‘欧阳’、‘申屠’,但大多数人都是单字为姓,譬如这位陈醉姑娘就姓陈,我单字一个姓,姓玉。我听小居士——啊,她是我的一个朋友——提起过,我们这儿没有这种名字称呼叫法的。”
不恕又道:“那她姓苏盖依,名字又叫阿娜瑟芙,姓名连起来叫苏盖依,那她的名字读起来岂不是一大串,叫做苏盖依阿娜瑟芙了?”
陈醉闻言笑了一笑,摇了摇头,喝了一口水道:“那可不是这么读的。”
玉楼这时不知道想到什么,顺着陈醉的话接下去道:“五姑娘说得对,这名字这样读才算读错了,我的一个朋友——五姑娘,你知道小居士手下能人众多——她手底下也有这种名字念起来叽里咕噜,又长又拗口的人,他们姓名连起来读,却不像我们姓在前,名在后,而是与我们相反。”
不恕叫她一说,啊了一声道:“所以她应该叫——”
“阿娜瑟芙·苏盖依。”陈醉与那不恕异口同声。倒叫不恕愣了一愣看向陈醉,却见陈醉也“看”向自己道:“我的母亲……她的名字也是这么读的,名字在前,姓在后。”
不恕先前就注意到陈醉的长相,摸了摸自己已经长出一些头发的脑袋,看向陈醉道:“姐姐,你娘……”
陈醉喝了一口水,似乎毫不在意提到自己的母亲:“如果按照这里的人说法,她也是个胡人,她长的很漂亮的,虽然死的很早,但是对我却很好。”
玉楼不由看向陈醉,她话语之中并不甚在意,但隐约能听出一些落寞来。
但现下陈醉这话一出,几乎也就断定了,陈醉的母亲确实是个胡人,无怪她的长相容貌竟是这般模样,不恕不由又多看她几眼。
陈醉笑了一笑,又“看”向不恕:“不恕小师父,你怎么一直瞧着我?”
不恕本来只是偷偷看她,却不料叫人抓住,不由低低叫了一声,连声道歉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
陈醉却笑,将手摇了摇道:“这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张脸总能惹出不少事情来,更别说……”
陈醉说到这里,只将蒙眼的白绫往下一扯,便又“看”向不恕,不恕一瞧见她双眼,猛的一下子站起,像是吓到一般退了几步。
陈醉听得那声响,不由微微一笑,她长得本就好看,一笑起来更是叫人喜欢,却听她道:“不恕小师父,我长得很吓人?”
不恕觉得自己失礼,又是连忙道歉:“不,你……你长得很好看,我只是……”
陈醉听得她这样说,手托腮扭头“看”她,笑道:“我的眼睛确实吓人,谁头一回瞧见哪怕不表现出来,心里也会觉得害怕。”陈醉说到这里,又抬手将那白绫蒙回脸上:“就连你这位‘玉楼姐姐’,当初看到我这双眼睛的时候也‘吓’了一跳,问东问西的。”
不恕闻言看向玉楼,却见玉楼靠在石头上,神色有些不易被察觉的尴尬,只是清了清嗓子,生硬转开话题,全然不顾陈醉的揶揄笑声,对着不恕冷声道:“说起来,她告诉了你名字之后呢?”
不恕叫玉楼一问,便又老实回答道:“我头一回听见这么古怪的名字,当时就愣住了,她又靠我靠的特别近,伸手牢牢抓住我,说如果不知道怎么叫她,就叫她……就叫她……”
玉楼见得不恕话说一半却支吾了,不由冷声追问道:“叫她什么?”
不恕叫她一追问,似乎是颇为羞涩,只是用手捂住脸,闷声闷气道:“叫她好姐姐。”
陈醉在一旁听着,却突然噗嗤笑了一声,她与玉楼挨在一起坐着,虽有些距离,但靠得极近,陈醉听到“好姐姐”三个字,便立时伸手把住了玉楼的臂膀,凑上前去,冷不防在她耳边嬉笑道:“玉楼姐姐,你这好妹妹,却也不止你一个好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