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剑的人正是不平。
原来这酒楼的二楼三面对街,而叶老板现下正与泽集泰对战,站在楼梯口地处险要,居高临下,挡住了泽集泰和阿娜瑟芙的视线。而一楼的客人早已跑了个精光,除去那个受了伤的汉子,也只有躲在柜台后面大气都不敢出的跑堂和掌柜了。
而陈醉想的法子正是如此,她本意是想叫不恕同这阿娜瑟芙对话转开她的注意力,但是不恕一想到昨日之事心中不免后怕,又兼之她不如玉楼这般“牙尖嘴利、舌利如枪”,自然那与人对阵叫骂的事最后就落到了玉楼身上。
而陈醉目盲,行动不便,不仄有伤在身不便行动,现在五人之中,思来想去也只有不平合适了,她虽性子跳脱,好色贪食,可行事却稳重妥当,陈醉自是不担心。
那陈醉轻轻并指敲击桌面作为信号,玉楼得了信号便先倒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就开口骂人,不平便展开轻身功夫,从窗户翻出,扶着栏杆屋檐爬下,无声无息。
不平落在地上,掩在柱后,却见这酒楼门户大敞,空无一人,只见大堂之内断桌残椅,破碗碎盏,七横八竖丢了一地。而堂中只一套桌椅完好那桌椅处在大厅一角,有一个人身上也穿了一件斗篷坐在桌前,背后靠着墙,手扶着桌子。虽然那斗篷挡住他的额头,却也能瞧见这坐着的汉子那密密的髯须之间嘴唇苍白,面色潮红,现在已是秋日,可他脖颈上却都是汗水,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受了极大的伤。
不平只小心翼翼瞧了一眼,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当即想起此人身份。
那日陈醉她们三人夜半赶路遇袭,后来被伤到败退的也就是此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平只瞧了一眼这男子身上服饰,又探头去看了楼梯那里的状况,当下心中清楚,这汉子身上的斗篷和泽集泰一般模样形制,想来这两人必定是一伙的。
这下再去看那坐着的汉子,不平心中便立时有了盘算,想到那日一刀,只怕这人一时半会儿都好转不过来,但为防万一,不平还是小心绕过,并不惊动此人。
待到那阿娜瑟芙被玉楼陈醉吸引了注意力,泽集泰又被叶老板牵制住,她便立时上前,一把抓住阿娜瑟芙的斗篷帽子往下一扯,盖住她的眼睛,旋即拔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挟持住了她。
“别动!”不平站在阿娜瑟芙身后,紧紧抓住阿娜瑟芙的肩膀,阿娜瑟芙本想挣扎,但那冷冰冰的铁器一贴上她的脖子,她稍稍一动便叫那铁器在她颈子上落下一条极浅的红痕,那刺痛叫她蓦得止住了挣扎的动作,只得忍着眼前黑乎乎一片,不敢再动。
那泽集泰的动作也一下子停下,他将棍子立住,拿在手中道:“放开我家小姐!”他说话的口音有些古怪扭曲,并不像是个本地人。
不平却道:“放开自然可以,你将棍子丢开在一旁,面对着墙双手高举,别动。”那泽集泰自然不敢不听从,眼睛也不眨将棍子丢在楼梯下头,将手高高举起,面墙而立。
玉楼见得场面已被人控制住,便即起身过来,陈醉和不恕跟在她后边,也一道过来。
那陈醉站在玉楼身后,唇边挂着一抹笑,将那铁杖在地上轻轻点了点道:“这样可不保险,需将他双手也缚住才是。”
叶老板笑道:“这又有什么问题呢?”便即呼唤了掌柜跑堂,自后院取了绳子将泽集泰和楼下那虎目汉子的双手全都缚在后背,仔细看住。
那阿娜瑟芙叫人擒住,又听得自己两个手下都叫人绑住,心中顿时觉得有些无望,可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晓得现在已不能再指望泽集泰了,于是心下盘算思索,好另寻生路。
玉楼等人本不打算为难与于她,叶老板道:“姑娘,你叫人砸了我的店,这下可不能一走了之了。”
阿娜瑟芙道:“好,我赔钱给你就是!你放我们走!”
叶老板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的钱,我怕这钱拿在手上也不好安心,你这样厉害的姑娘,你的钱我可不敢要。这样吧,你答应我两件事,我便放过你去,这店被砸的事情,我也不同你计较,如何?”
阿娜瑟芙叫那帽子兜头盖住了脸,脖子上又架着一把剑,只怕她不答应也是不行,但她听这叶老板说话宽和,料想她为人不会太坏,于是便道:“你先说。”
叶老板点了点头道:“第一件,放你们走后,不可再回来找这家店的麻烦,可不可以?”
这件事倒是简单,并不是叫人难以忍受之事,阿娜瑟芙虽心中忿忿不平,但奈何利刃在颈,她也不得不从,于是哑声道:“这个可以。”
叶老板见她答应了,接着又道:“第二件事嘛……却是要你跟我走这一遭……”
阿娜瑟芙一听这句话当即声音都有些变尖了:“什么!”
那叶老板微微一笑道:“我还未说完,姑娘倒也不用着急,我虽不知我这几位朋友同姑娘有什么不快,生了龃龉,但是吧……相逢即是有缘,我与这几位朋友萍水相逢一场,相谈甚欢,此番几位要走,我留不住,姑娘要找她们寻仇,我自然也没道理阻止,只是这次姑娘要寻仇,需得迟上几日,劳烦姑娘在我这里待上几日,等这几位走远了,我一定好酒好菜,恭送姑娘。”
阿娜瑟芙与其余众人听到这里有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
这位叶老板虽与玉楼等人初次相逢,此番却甘冒得罪这位大小姐的风险来帮她们,实在是可以称得上是一句仗义了。
阿娜瑟芙忍不住尖声道:“你要拿我做人质?”
叶老板微微一笑道:“只是做客而已,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如何?姑娘答应还是不答应?”
阿娜瑟芙听见叶老板问,不答反问道:“我这一去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我能信得过你么?”
叶老板听她这样一说,唇角轻勾,自从怀中取了一物塞到阿娜瑟芙手中,阿娜瑟芙虽然眼前被蒙了大半,却也能瞧见那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她将头低下一看,又用手指一触,当即眉头紧皱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早该想到的!”
叶老板见她看出自己身份,于是道:“怎么?觉得信得过吗?”
那阿娜瑟芙双手将那东西捧还给叶老板,态度竟是分外恭敬,叶老板伸手接过,但听那阿娜瑟芙道:“既然是你,自然信得。”
那泽集泰在一旁听完全程,忍不住喊道:“小姐!千万不可以答应!要是老爷知道了……”
阿娜瑟芙本来还有些犹豫,只觉得受辱,可一听那泽集泰提到“老爷”二字,她忽的咆哮出声道:“他知道了又能如何!阿父他——”
她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唇边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来,竟自己将手往前一送,颇不在乎道:“我答应你,把我绑起来吧。”
泽集泰则在一旁继续道:“小姐!你怎么能答应……”
阿娜瑟芙听得不耐,冷笑一声道:“泽集泰,阿父不在,你管得我这么多干什么?”她的声音冷冷,竟带着些不屑的意味,接着她将头一转,对着叶老板道,“我答应你。”
她答应的如此爽快,叫先前已被她诈过一次的叶老板都心中生疑,牢牢盯着她看,但见她当真老老实实任人绑住双手,反倒有些吃惊。
阿娜瑟芙的手叫叶老板捆好,只见她头低垂着,对叶老板道:“我的一个手下受了重伤,现在伤势虽有缓解,但他现在这般,我求老板你一件事,好好请个大夫救他一命。”
她说话间语气诚恳,态度温顺,预防才那般刁蛮跋扈的态度截然相反,叶老板不由得点头道:“这个自然,只是此番我只请得你去,这两个我是不带走的,但我会将这两位蒙上双眼,点上穴道送到一处地方,等到时我这几位朋友走远了,便也将你送去找他们。”
泽集泰听得此言不由得又呼喊道:“小姐!这样怎么能行!要是叫老爷知道了……”
阿娜瑟芙一听到“老爷”这两个字,双手不由微微颤抖,又冷笑一声道:“他知道就知道!他又不会真拿我怎么样!你们……他也舍不得下手。”
接着阿娜瑟芙又道:“她们要是真想杀我们,昨晚、刚才、现在,有的是动手的时候。况且昨晚若是杀了我,只怕你连杀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更罔论现在脸都叫你瞧见了……泽集泰,若论起说话算话,讲仁义信用,只怕这里随便是个人拎出来都比阿父好多了。”
“更何况……是她。”
此话一出,泽集泰便即愣住,却不曾想阿娜瑟芙又道:“不要想着救我。”
她话说到这里,泽集泰眼前一黑,眼睛上就叫人蒙上了一块布,叫人带着出去了,紧接着阿娜瑟芙也一如泽集泰一般,被双眼蒙上黑布,送出门去了。
那阿娜瑟芙甫一出门,便感觉被人塞进一辆车马之中,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她感官极为敏锐,而车上又安静又无聊,她按耐不住,低声问道:“喂,你是谁?”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伸手扯了扯她手上的绳子,似是将她牢牢拴住,接着便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可这人不说话,阿娜瑟芙却仍在讲:“喂,你不打算说话,是想让我叫你‘喂’吗?”
那人仍不回答,只是伸手将那绳子扯了扯示意她闭嘴。
阿娜瑟芙还是不停,继续道:“好,既然你不说,就让我猜猜是谁。”
只见她侧耳去听,鼻翼翕动,忽的听到什么低声笑道:“原来是你啊,小师父。”
她这话一出,终于逼得面前这人惊慌开口:“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阿娜瑟芙得意一笑,正待开口说话,却忽的听见外头马鞭凌空一抽,那马车便当即疾驰起来,引得阿娜瑟芙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就险些张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不恕!你不要理她!”外头坐的是不平和不仄,她们两姐妹心有灵犀同时开口。
只听不仄道:“你现在就应该做一件事,脱下她的鞋袜,把她的袜子团成一团,塞进她的嘴里。”
不平则在外头应和道:“袜子可不太好……”她话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接着道,“应该把鞋子塞进去!哈哈!塞进去!”
那阿娜瑟芙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有人敢对她这样讲话?听得此言,不由破口大骂:“哪个人说的混账话!我非得拔了她的舌头!”
不平嘻嘻一笑:“那可不是我说的!”
不仄在一旁接口道:“那也不是我说的!”
却在这时,这马车猛地一停,阿娜瑟芙一个没有坐稳,身子直直往前去栽,撞到一片硬邦邦的车板上,但觉得额头发涨疼痛,头晕目眩,她双手被缚,眼睛又叫人蒙住,实在是她生平未有之糟糕,气得她脸都涨红了,张嘴就要骂人。
却不曾想那车厢忽的叫人笃笃敲了两声,车帘叫人用铁杖掀开小半截来,从外头传来一个声音颇为欢快爽朗的声音:“我方才听见,有人说要拔了我的舌头?用什么拔?你那双被绑住的手么?”
此言一出车厢里外全都笑倒,倒只有阿娜瑟芙一个人脸气到涨红,牙关都打架,身子都发起抖来,几乎抑制不住了,不知为何,无端地竟也显出几分可怜来。
不恕见了她这样,只觉得她可怜,又似乎觉得这样取笑别人不好,只是低低念了句佛号道:“阿醉姐姐,设身处地去想,若是你叫人这样说,心里只怕也不痛快的。”
那陈醉叫不恕小师父说了一句,静默片刻,想了一想道:“罢了罢了。”说罢将手一收,又将帘子放了回去,复又驱动马车前行。
那车厢之外不平不仄与陈醉玉楼等相谈甚欢,可车厢之中却静谧一片。
阿娜瑟芙只感觉自己要被这一片黑暗和安静淹没,忍不住哑声开口道:“你……你刚才……”
刚才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她这半句话怎么也问不出来了。
却听见那不恕并不回应,只是良久之后才低声道:“我昨日在那院子里,你不也是这样欺侮我吗?怎么你欺负别人的时候就没关系,别人说你,你就不能接受呢?”
“我本来也想让你也多尝尝这滋味,可是……”
不知为何,阿娜瑟芙心下不由一颤,即便眼上蒙着布,瞧不见不恕,她也抬头往不恕那个方位看去,像是要通过那层布瞧见她。
“虽然你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滋味不好受……”
“况且师父说过,拿起来容易,若是要放下就难了。”
“所以还是算了吧……”
阿娜瑟芙听她低低唱了一句佛号,只觉得她的话中竟带着莫名的慈悲和怜悯。
“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