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叫她的话惊了一惊,旋即冷静下来,将那被她带倒的椅子扶正,重新坐下,一边用公筷给陈醉夹菜,一边淡声道:“你若是愿意,两个都可以叫。”
陈醉长长啊了一声道:“你不解释吗?”
玉楼淡定吃了一口饭菜:“解释什么?”
陈醉道:“你骗我这件事。”
玉楼睨她一眼:“我骗你什么了?”
陈醉正欲开口,想到抓住了玉楼的小辫子有些得意,却忽然停住,啧了一声:“你倒是精明。”
玉楼听着这样说,不由唇角轻勾,却不说话,心中隐约有种隐秘的小快乐。
但听陈醉右手在桌上轻敲:“你确实没有撒谎,没有骗我,你只是……”陈醉顿了顿,“看”向玉楼,“你只是没把话说全,只说了一半而已。”
玉楼没有答话,只是捉起筷子塞进陈醉手里道:“吃饭,不要废话,今晚好好休息,再赶一日路,明日便可到定昆城。”
陈醉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将饭菜吃了,又去净手洁面,一旁的玉楼则招呼店伴将满桌狼藉收拾了,这才悠悠然坐回桌前倒茶休息。
陈醉坐在她身旁,伸手攘了攘玉楼道:“我也要喝,给我倒点。”
玉楼也是由她,便伸手给她倒了,推到她手边:“仔细烫到。”
陈醉倒了茶却也不喝,伸出手指在茶碗边沿轻轻一触,并指轻击茶碗,使得碗内茶水漾出层层涟漪,等玉楼忍不住看向她,感受到了那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时,陈醉才缓缓道:“你对这里的风俗很熟悉嘛。”
玉楼见她问了,呷了一口茶水,盯着碗中的几片茶叶,漫不经心道:“定昆城往东十里有一片林子,自南向北绵延十里,自西向东绵延七八里,浩江的源头之一紫花江流过定昆城后从林中穿过,故而当地人给这片林子取名雾紫花,林中终年弥漫一种有毒的瘴气,而且林茂草密,普通人进去不辨方位便极容易迷路。”
陈醉听见她搁下茶碗,似乎陷入回忆里,缓声道:“几年前我就住在那片林子中的一处山谷里,河流从谷中穿过,好像永远不会停歇。”
陈醉啊了一声,轻轻点头:“所以你是本地人?”
玉楼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回忆一些事情:“说是本地人,那我可以是也不是。我自幼长在那林中,平素并不怎么与外人接触,只是偶尔采了药打了猎物送到外头去换一些必需用品时才会同人接触。”说到这里,玉楼像是想起一些有意思的事情道:“你知道吗?那林子东面是定昆城,往西也有一个大城镇,而若是从林中穿过,那花费在路上的时间起码缩减一半,只不过……”
陈醉被她挑起兴趣,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玉楼转过头,她和陈醉坐得很近,室内灯烛光亮映在陈醉的脸上,将她面部的线条衬得越发柔和了。
玉楼瞧着她的侧脸,目光不由放柔了些,声音也变得温柔了点:“只不过……唯一住在林旁寨子里的人全都死完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知道横穿林中的方法了。”
陈醉眉头微皱,良久才道:“一个寨子?全死了?”
玉楼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陈醉道:“谁能做的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
玉楼的声音有些涩哑,身子不由自主往陈醉身旁靠了一些,两个人的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但陈醉她瞧不见,只能听见衣衫摩擦发出的声响。
“没人知道。”玉楼坦然道,“因为寨子里所有的人都死了,那个寨子处在林子不深处,定昆城正东,被灭口的时候很突然,有商人去的时候才知道已经死完了。”
玉楼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人又坐直了,动作间不小心,两个人的膝盖相互触碰了一下,很短暂,但不知道怎么的,陈醉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突然伸手抓住了玉楼的手臂。
玉楼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只是垂头看着陈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那只手并不用力,甚至不能说是“抓”,只是轻轻地“搭”在了玉楼手臂上。
陈醉没有听见玉楼说话,良久才听见玉楼低低叹了口气。
陈醉道:“你……很难过?”
玉楼叫陈醉在一片安静之中问出的四个字给震住,下意识扭头看向陈醉,见她一双眼睛被白绫蒙住,普通人这样被遮挡住视线,都定然瞧不见了,更别提陈醉目盲,更是不可能察觉。
玉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仰起头来不让自己的眼泪从眼眶里流出,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道:“你瞧不见,却强过那些能瞧见的人百倍,千倍。”
陈醉沉默一会道:“有时候有眼睛的人反倒会被眼前之事所迷惑,瞧不见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说话间陈醉突然站了起来,顺着玉楼的手臂往上摸,将手按在了玉楼的肩上,俯下身来,两个人靠得很近,玉楼冷不丁被她的动作吓到,呆呆睁着那双发红的眼睛看向陈醉。
陈醉听见她的呼吸一滞,翕动鼻翼,勾唇露出一个浅且带着安抚性的微笑道:“你哭了?”
说话间陈醉蓦得抬手触摸到玉楼的脸庞,她的指尖有些冰凉,顺着玉楼的耳尖、耳垂,顺着脸部摸到下颌,伸手托起玉楼的下巴,接着另一只手按在了玉楼的眼角,那大拇指在玉楼的眼角轻轻按了一下,触到了一小片温热的泪痕。
玉楼呆愣愣瞧着她,只觉得陈醉气息芬芳,如玉一般漂亮的脸庞离得自己太近,不知为何只感觉心忍不住突突跳动,竟连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来,她又感觉耳旁、侧颊、下巴、眼角等处,凡是被陈醉所触碰到的地方都发起热来,只觉得火辣辣烫。
玉楼是第一次对面前这人有这种感觉,她许多年前也有过这种感觉,也有过这种反应,但她始终不懂这样的反应是什么缘由。可在一向自持冷静的玉楼瞧来,这简直是十分糟糕之事,她头脑里的理智觉得这样不好,叫嚣着要她逃离,本能般发出警告,要避开这个像是曼陀罗花一般叫人觉得美丽又危险的人,可身体……身体却好像不受她控制一样,竟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只是呆愣瞧着面前柔和灯光下的陈醉,看着她的脸、她的唇。
可陈醉不知道,她见玉楼沉默着,以为是她有些不悦,便将手一收,长呼一口气道:“生气了?”
玉楼却没说话,但是她突然站了起来,又将椅子绊倒在地,陈醉听到声响,下意识道:“真生气了?”
玉楼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牢牢看了陈醉一眼,感觉到胸口发胀,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劲,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去,不再看陈醉,行到窗边将窗户打开,感受那拂面而来的清风将她面上的燥热都带走之后,才低声道:“我没有生气。”
陈醉听她声音有点低落和些微的愠恼,嗯了一声道:“还说没生气?”
玉楼抿了下唇,又深吸一口气,将身子转回,看向陈醉,却还是克制不住那乱跳的心脏,索性又将头扭过去不看道:“我真的没有生气。”
陈醉用铁杖点地行到玉楼近前,便走便说:“哭又没什么,哭又不是很丢脸的事,我也哭的,我……我到现在还哭呢,哭的可大声了。”
玉楼站在那里,瞧着陈醉慢慢走了过来,眼神虽不由自主放柔,可嘴巴却不饶人道:“这么大了还哭,不知羞。”
陈醉却不理会她的讥讽之言道:“哭怎么了?你方才不是也哭了?”陈醉的左手捉着铁杖,右手掩在袖中下意识捻磨了一下指尖,好似在回味方才那柔软的肌肤触感和一点点的湿意。
玉楼这回伸手按住了先前陈醉按住的地方,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她伸手揩了,低低应了一声:“嗯。”
陈醉还想说些什么,可一听到玉楼应下了这件事时,还是不由一顿。
玉楼没有看她,只是偏头后仰,身子靠在窗边道:“怎么?我不能哭吗?”
陈醉怕得罪她,又听她语气冷冷,连忙服软道:“可以可以。”
玉楼见她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低下头无奈摇了摇,好像不想再提方才的事,反将话头一转道:“明日便到定昆城,你还是不肯改主意,不肯告诉我吗?”
一听到玉楼提起这件事,陈醉的唇抿紧了,双手抓住那铁杖道:“还是像你之前说的那样,玉楼,你可以不用管我死活。”
玉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身子一转,支在窗边,看向那辽阔无垠的星空,现今中秋将至,月见圆满,莹莹一轮挂在空中。
陈醉只听得玉楼轻声道:“你真的……你看起来很乱来,但是你其实什么都知道的,是不是?”
陈醉声音都有些发涩:“知道……什么?”
玉楼闭了闭眼,头低垂下去:“我其实认识你的开始,就总觉得你好像很不安,虽然你好像对所有事情都成竹在胸,心中有数的样子,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你对着我……好像总是在算计的样子,这也算,那也算,好像你要牢牢把握住,才不至于叫事情失控……”
陈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玉楼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双目阖上,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因为你早就算准我了,是不是?”
陈醉立在那里,头一回面上显出手足无所的慌张模样。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只要向我提出了这件事,我就绝不可能放手不管。”
玉楼转回身子,一动不动看向陈醉:“你知道我心软,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认识我、知道我之后,就一直就很清楚我的底线在哪里,你把我算的明明白白。”
“陈初醒,你知道的,我根本做不到……”
“不管你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