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一阵接一阵，马上就要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了。

最近到公司的时候，我总是提着一壶保温筒，里面装着的是真早起炖的热汤。除此之外，晚上我还可以到真的家里去吃晚饭。如果我不想办法运动起来的话，来年开春的时候就要被真灌成猪了。

年假也快来了，忙完年前最后这一波集中的工作，把奖金拿到手，就可以和真在年后出去放松一下，购物或者旅游。具体的内容还没敲定，大概我会听从真的建议。

当我还在冲刺年终工作时，真要和她的母亲、哥哥、嫂子以及侄子一同到北海道去，见一见嫂嫂的娘家人。

“大概要去一星期，我们会在那里逗留一会儿，友香有想要什么特产吗？”真临出发前三天告诉我这件事，与此同时她正在装点行李。

“倒不是在抱怨——为什么你也要跟着去？”我好奇道。

“前几年他们就喊我去啦，我一直在推辞没空而已，今年没推脱过，只能跟着一起去了。”真把行李箱合上，压上搭扣。“友香要记得吃早饭和晚饭，别再吃冰的东西了。”

“说得好像你不给我做饭，我就没东西吃了一样。”我硬着头皮回嘴道，其实我刚刚才在楼下喝了杯冰水上来，冬天喝冷饮是我为数不多的癖好。

“那谁知道呢，曾经沧海难为水。你不要对着便利店的便当愁眉苦脸就好。”真确认了清单上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转身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她的身高来说，这有点勉强。“照顾好自己。”

“你不是大后天才出发吗？”我说。

“我怕到时候没办法这样和你慢慢说嘛！今天开始，到我出发那天为止，我每天都要和你说一遍。”

真去北海道之后，我的午饭就从便当配汤变成了干饼子、面包、包子与牛奶、咖啡、可可的随机组合拼配。

我啃着咸面包，在键盘上码字时，偶然听到同事们说：“黑井葵的画展要办到这边来了。”

终于要来了吗，葵的画展。远渡重洋，回到了她的故乡来。我还记得高中时，她的志向就是能办自己的画展，还说过要在画展门口摆我的画像来着。不过，那也只是热恋期说的甜言蜜语而已，不能认真对待。

总之，这是件好事。虽然我已与葵很是生分，这种情况还是得要支持一张票钱。午休快结束时，我在网络上订票。网站爆满，挤都挤不进去，等勉强能挤进去时，还剩二十三张票，一张一万两千日元。等我付完款，就一张也不剩了。

这是一张明晚的票，刚好是周六，也只能在周六当天进入参观。周日和周一的票需要分别提前一天购买，周二的时候有大展台活动，但那个票价估计就不是我能负担得起了。

当天，我穿着轻盈的羽绒衣与黑色加棉裤袜，踩着运动鞋前往展厅。我发现除了和我一个年龄段、来图个新鲜感的小年轻外，其他那些人穿得都跟参加晚宴似的。人群被衣装分割成两道，互不合流。提前来说，展厅后半呈就有类似构图的画作，我怀疑是葵的恶趣味。

入口处确实没有我的画像，值得让我松一口气。我接着往里走，一眼就看到了《圣火》，还有升级版的“未完之蓝”，展厅的灯光在葵别具匠心的作品沉浸之下，似乎都染上了那股忧郁的蓝。

引人驻足最多的是《归乡路》系列，也就是葵宣布停止活动前最后放出一个系列作品。共有五幅，这里只展出了四幅。最后一幅画得要等葵的身体好转了才能见到。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诡异的画，基本上失去了线条和形体的勾勒，有的只有朦胧的轮廓与颜色的显现。我欣赏不懂这般抽象的艺术，但那颜色很美，很诱人，引人深思，诱人遐想。在那层层蓝颜料背后，包裹着葵的情感。

蓝色，蓝色，还是蓝色。蓝色簇拥了我，抽走我身上的热量。逼迫我去思考，去想象葵的心境。

我向后退了两步，这四幅画，尤其是第三幅让人非常不舒服。混沌的蓝交织在一起，仿佛是拥挤着枯萎凋零的花瓣，我看到了好多手，没有实体却有形体的手向我张爪突来；画面中间隐约凸起的漩涡，正在朝外喷发某种情感；又像是张怒吼的嘴，它呐喊，嘶吼，咆哮。

我环视四周，看客们在看第三幅画时都面露难色，有个打扮精致的女士还遮住了半脸，转过头去。如果我有共情能力，肯定也会被这幅画所倾倒的情感所震撼。

这之后是葵操刀的一些艺术概念和美工总监代表作。倒没什么值得讲的，她很懂得如何将艺术商业化，到展厅的这一区块，就没什么不好懂的作品了。

满分。我给这个画展暗自打分道。

我离开了画展，站在展厅门口，试图回味那些画给我带来的感觉。颇有那年夏天所看《放映室之梦》的体验，让我有点情绪冲动，但最后没办法形成完全的感情。

“画展如何，小姐？”

有人向我搭话，话里头“小姐”甚至说的是“Mademoiselle”。

我看向那人，她身材高挑，戴着墨镜，昏黑之中辨别不出长相。她的衣品倒是相当厉害。暗色花纹羊绒大披肩从她的肩膀倾泄下来，末段交叠在她的小腹前，形成学士服那样的三角状；披肩之下穿着凸显身材的紧身羊毛衫，收脚的白长裤上环着根暗金色铭文的皮带。

第六感猛烈地冲击了我。

来者摘下墨镜，露出她的全貌来。

“葵……”

葵看着很消瘦、憔悴。这么多年来，她的美丽与她的画技都在与日俱增，甚至在当年就可谓闭月羞花的颜值上添加了许多成熟的风味，只是那股病态限制了美艳的花朵完全绽放。她珍视的长发也剪成了干净爽洁的短发，想来是经常要接触颜料，头发老长不好打理。

我看着葵，不知道有什么话能说，脑子里各种各样想说的话不断激荡来晃悠去。说什么好呢，啊，就说今年夏天那一场台风如何，葵不是很喜欢台风的么……想想也不行，显得像在套近乎，毕竟我们已经许久没联络过了。

啊、啊。有了，那么……微缩箱庭景观的话题——想必也不行罢，葵有这个闲心再摆弄这些玩意么？

唏嘘。我对葵的了解已经消散在昨日的时间尘沙当中，在这一秒钟的思考时间内，居然没办法用理智作出判断，要知道以往的我能轻易做出抉择，甚至可以说是专长于此。

最后我决定遵从了本能。本能这个词，很不好，它意味着我的社会经验完全无计可施，显示出我被动的局面。

“你还好吗，是不是很冷？”

葵一怔，接着用一抹浅笑回应了我的问题：“真像你会问我的话。别人都管我问事业如何，新作进展如何……大概，挂念我冻没冻着的人，就你一个了。”

“没什么，只是我记得你以前就受不住冻。”我说。“想喝杯暖的不？我请客。”

“比起喝点暖的……不如我们去吃点东西吧。”葵把墨镜重新戴回去。“有推荐的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