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她告白了。
“…对不起,我们不能在一起。不过,并不是堇你有什么不好,堇很漂亮,性格也可爱,学习也很认真。”
“那、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对女孩之间有点不能接受——”
我对女孩之间有点不能接受——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胸口如同被锤子重重砸中,骨肉似乎都要从身体的另一侧飞溅而出。
她大概接着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说话,然而,我的呼吸困难起来,脑袋也变得一片空白,还有嗡嗡耳鸣。耳鸣声不断在我脑海中回荡,简直就像有个刚接触小提琴的小孩把我脑袋当成了练琴房。因此,她的声音听起来既遥远又模糊,我没能听进任何一句。
这句话,不光是拒绝了告白,远远不是这种程度的东西,而是像要把我整个人生推翻的东西。
“——那、我们一起看了那么多百合小说和漫画,难道……”
费了一段时间缓过来之后,我打断正在说着什么的她,问道。
“那只是兴趣啦…我不打算让它们影响我的生活,”她为难地笑了笑,“倒是堇,你真的打算走上那样的路吗?”
是那么打算的来着,不如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别的路。但现在,我感觉脚下的路好像正在分崩离析。
我脱力地摔倒坐在中庭的草坪上,她慌张地说了什么。
大腿和杂草直接接触的感觉并不舒服,泥土也沾到校服裙子上了。
这种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吧!
不能接受是什么意思啊……
不能接受?
不喜欢我、不能接受我倒好理解。
不能接受女孩之间?
啊?
诶——?!
但是我也无权说什么吧?
只是一种兴趣啊…
写百合的作家们也不见得就是有那方面兴趣的人吧。
只是我太天真了?
啊…
我呆呆地低头望着草坪,思绪混乱,无法整理出任何有意义的想法。
我感觉到她的双手扶在我肩上,瞬间,我的身体感觉到一阵寒意。我几乎是本能地挣扎着往后挪,然后抬起头看着她。
她俯下身来看着我,脸还是熟悉的脸,初中的三年时间里见过无数次的脸。我看向她的手,当然,这双手无数次触碰过我,不仅如此,紧密的拥抱也有过几次。毕竟我们一直都是很亲密的朋友。
但是,刚才被她触碰时,我却感到不适,想要避开。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堇,你看起来很不舒服呀……是我的原因吗?”
她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
“我带你去医务室吧。”
她接近我,手试图伸进我腋下把我托起来。但是,她这接近的动作却让我感到恐惧。
“别、别过来!”
我一边叫着,一边用手踉踉跄跄地往后挪动。屁股磕到一颗硬硬的尖石,随着痛楚,我发出一声怪叫,倒在了草坪里。
这下头发和白色的校服衬衫都沾上泥土了。
“喂!没事吧!”
“有事!但是,不要碰我,肢体接触,突然之间,有点,受不了。
我用左手艰难地撑起身子,举起右手示意她别靠近我,断断续续地说着。然后用右手把压在屁股下的石子捡出来扔到一边。
她看起来有点难过,但随后又露出关切的表情。
“那怎么办?要帮你叫老师来吗?”
她说话的同时,早上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了。
“别管我了,我歇一会就好,你先回你的教室吧。”
“…那,这个给你。”
她犹豫了一会,从包里拿出一本新书放在我的书包上,然后离开了。
她离开之后,我干脆地躺在了草坪里,伸手去拿起她给我的那本未开封的新书,封面上两个女孩抱在一起。
是我在春假期间拜托她帮我买的书。我把书放回书包上之后,手就那么伸直瘫在地上,闭上了眼。
女孩之间的爱,在现实中是无处可寻的吗?
这之后该怎么面对她才好啊……
明明,在一起看漫画的时候,她是那么的沉浸其中,就算我因为在意身边的她而偷偷用眼角观察她,她也完全没有察觉。
而当我们看到悲伤的结局和感人的场景时,她哭得比我还要激烈。
喜欢到这种程度的话,应该跟我是同一类人吧,我做出了这样天真的判断。
刚好升上了同一所高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仿佛感受到了命运的存在。
在初中时因为介意毕业后会分开而一直没有告白的我,终于下定决心向她告白。
终于…打算和她一起写下第一个恋爱故事,但是——
“我对女孩之间有点不能接受。”
她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再次响起,让我感到胃部一阵恶心。
关于她的回忆都涂上了一层灰白的滤镜,然后碎裂,归于黑暗。
已经结束了啊……
还能再开始吗?
还能再相信爱吗?爱是真的存在的吗?
女孩之间的爱是真的存在的吗?!
当然是存在的…吧。
虽然是外国的事情,但是,确确实实有同性恋者的组织和活动在啊!
而且!女同性恋的颜色视频不是也有吗!
同性之爱是存在的呀!
是存在的呀…
我回想起昨晚看的视频。两个女孩接吻,亲吻着对方的身体,拥抱,轻声耳语——类似的画面不断从我脑海中涌出,而黑暗的感情也不断在我心中积累。
“哇啊——!”
“我#%受不了了啊!”
为什么啊!
我握起拳头砸在草坪上,但拳头砸在松软的泥土上不怎么痛。
为什么她们可以那么幸福啊!
胃部的痉挛带来一阵阵的绞痛,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握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但昨晚出于妄想剪掉的指甲只能浅浅地扎进皮肉。
我在嫉妒,嫉妒她们,嫉妒所有得到了爱的人。
我也想要啊——!
我,想吻那女孩,想吻她没被任何人吻过的地方,想把她抱进怀里感受她的体温,想进入她的身体,给她带来愉悦,躺在下面也可以,我想爱上她的一切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到昨晚还在幻想这一切,愤怒和嫉妒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止都止不住的笑意。
居然天真地以为那一切会成为现实,自作多情到把指甲剪了,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我控制不住地狂笑着,大概笑了五秒。而当笑声停止了之后,仿佛各种情绪都倾泻一空,留在体内的只有一无所有的空虚感。
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爱什么的,就算存在,也是和我无缘的东西。
把这一切都忘了吧,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爱上谁了。
爱是不要去追求比较好的东西。
而且,也不是追求就能得到的东西。
相反,要追求的话就会伤害到自己,还有她人。
那女孩没有任何的错,只是把故事作为故事在享受而已。
她有那样做的权力,而我才是无权职责她的一方。
我向她告白,不仅害了自己,想必也伤害了她吧。
迄今为止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不去追求就不会受伤。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一个人也活下去吧。
人生真是地狱啊,我第一次有了这样消极的想法。
所以,准备好进入地狱吧。
什么都不想考虑了。
放弃思考之后,五官的感觉清晰了起来。好静……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睁开眼睛,透过叶缝泻下的阳光像绿色的天幕上的点点星光,远处的云悠缓地移动着。
简直像自己的存在逐渐消散溶解,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让我情绪激动时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仿佛就这么彻底停掉也是有可能的。
啊…
我在干什么呀?
放飞自我了吗…
该去教室上课才对吧,但是我完全不想动。别说动起来了,连仔细想想东西的心情都没有。
我死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和死了差不多。
或许,我身上真的有一部分东西死掉了吧。
我闭上眼睛,在黑暗和寂静中感受着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
死亡就是在黑暗中回归自然——在书上曾经看过这样的叙述。
要这么说的话,我正在死。
然而,无论是我还是那个作者,都不可能知道死亡是什么感受。
那样的东西,只有实际死了的人才能知道。
真是奇怪啊…我。
不去上课,不去保健室,也不想点有用的,却有闲情逸致想什么生生死死和回归自然。
突然,一阵跑步声打破了寂静,估计是哪个迟到的家伙吧。
我没有朝声音的来源看去,而是继续闭着双眼。但是,原本渐渐远去的声音,却似乎离我越来越近,跑步声在我身边停了下来,紧接着是沉重的喘息声。
“喂!你什么情况?躺在这里。”
缓了一会之后,她说。是听过的声音,但是不熟。
“谁?”
我,是不是某种意义上遁入空门了呢?就算有人跑到我身边跟我搭话,我也没有睁开眼睛看看她的想法。
一切都无所谓了,是有过这样的想法。
大概是蹲下来了吧,几滴大概是她的汗水的水珠洒在我的身上、脸上和手上。
“喂喂,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这样很失礼哦!”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她的声音里透露出的不是愤怒,而是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的笑意。
而且这家伙的汗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往我额头上滴,这样的家伙根本没什么资格谈什么礼不礼貌吧。
睁开眼睛,她就在我的头正后方蹲着,低头看着我。我们的脸离得相当近,大概只有半本书左右的距离。我吓了一跳,字面意思的吓了一跳,上半身猛地抬了起来。然后,我的额头和她的额头撞了个满怀。
“好痛!”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着。
我抬起来的上半身又重重地摔了回去,她大概也被撞了个人仰马翻。我抱着头满地打滚。
一段时间里,我和她发出的呜哇怪叫和好痛好痛的声音在草坪上此起彼伏。
等到这物理意义上的头痛平息之后,我坐起来。衣服上已经沾满泥巴了,这个状态,说什么也不想回课室。可是没有假条之类的东西是出不了学校的,我也没有名正言顺的请假理由。
我和她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傻瓜一样的笑法,我也好她也好,各种意义上都是笨蛋啊。
“你到底在搞什么啊?躺在草坪里,这是什么行为艺术吗?”她说。
“我在干什么跟你没关系吧?而且,你干的事情就不奇怪吗?迟到那么久还跑过来看我,一边往我脸上滴着汗还一边说什么失不失礼的话。”
“你有脸说我迟到啊?看到有人翘课躺在这里,谁都会想来看看的啊!而且你还撞了我!”
“我撞你?!不是你靠那么近我会被吓到跳起来吗!是你自作自受啊,我还被你害了呢!”
我们一边拍着身上的泥土一边进行着这无意义的争辩,然后又像傻瓜一样笑了。
“堇…对吧?我们是同班同学哦,你记得我的名字不?”
她盯着我说,让我感到有点压力,虽然已经开学一周了,但是同班同学的名字却不记得几个。嗯…我也盯着她看,尽力地去回想,好像是个和水有关的名字,小池?小海?
“…对不起,不记得。”
比起瞎猜我选择干脆地承认自己不记得。
“我叫小泉阳。”
“小泉,这么叫你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
“接下来怎么办?回教室吗?”
“不想回。”
我看着她被汗水浸透又沾满黑色斑点的白衬衫,像一幅糟糕的水墨画。
光是自己一个人脏兮兮地回去教室都够头痛的了,如果和她一起以这种状态回教室,那可供别人想象的空间就更大了。
“意外地是个坏孩子呢。”
“哈…我只是不想回去面对可能会有的闲言蜚语。”
“这可不是什么翘课的理由。”
“那,好孩子小泉同学,你怎么还不回去教室呢?”
“我才不是什么好孩子,我可是堇的伙伴哦。”
说着,她自来熟地搂住了我的脖子,除了她身上全是汗所以湿漉漉的之外,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你把我弄湿啦。”我伸手去推她,然后伸出去的手也沾满了她的汗水。
“…有点色情的说法呢。”她往后退了两步之后说。
“怎么会想到那边去的啊?!”
“呀~毕竟堇看那样的书嘛。”她指着我书包上的那本书。
“欸?你知道这是什么类型的书?”
“我一直都是这个作家的粉丝哦!”
她有点兴奋地接连说了好几个作家的名字,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在这方面的阅历大概比我要深吧。
同好啊…稍微有点开心。
但是,想到那个女孩的话,心情又黯淡了下来。
“堇对这方面其实没那么感兴趣?”
大概是察觉到我情绪方面的变化了吧,她话锋一转,问。
“不是,我很喜欢,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也许之后不会那么喜欢了吧。”
“是吗?哪方面的事情?”
“说来话长,就这么站在这里聊不是办法。”
“也是啊。”
在她的提议下,我们走向保健室。
“背下来了吗?脑震荡的症状。”她问
我看着手机里密密麻麻的脑震荡的症状说明,完全背下来肯定是不可能的,但也用不着全背下来,挑几个典型症状跟保健室老师说说就好。
她的提议是假装摔成轻微脑震荡骗假条。既不光明正大,大概也算不上明智,要是被认为伤得很重,叫来家长,就真的麻烦了。
不过由于我只能想到在学校里躲到放学这样的计划,相比之下她的提议要是成功就能获得一天自由,倒也挺有吸引力的。
“随机应变吧。”我说。
我们进入保健室,保健室老师是个中年女性,看起来很和蔼可亲。我们用现编的口径向老师说明了我们是怎样撞上的,又说明了现在的症状。
老师听完之后,拨开我的头发,摸了摸我撞到的地方,往上面涂了药,额头也涂了同样的药,跟着对小泉做了同样的处理,之后给我们开了两张假条。
意外地顺利,不过毕竟我们有撞到是一个事实。
“各回各家?”离开学校之后我问。
“欸——?不要啊,还想和堇多聊聊。”
小泉把眉头皱得很夸张,满脸的不愿意。
我也多少有和她同样的想法,但是不想穿着脏衣服。
而且,同好…虽然我心里知道是怪不得那女孩的,不过,有点不想再认识什么同好了。
“不想穿着脏衣服啊。”
“到我家来换一套,怎么样?”
“…这样好吗?邀请认识不久的人去你家。”
“堇又怎么样?对于去认识不久的人的家。”
呃…不怎么抗拒?
“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去。”
“那就走吧~!”
她在前面轻快地走了起来,我跟在她后面。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路上,微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其实这就是平常的上学路而已,然而在上课时间走在这条路上,却让我感到心情畅快。
这是自由的感觉,还是做了坏事的快感呢。什么都好,反正现在这种感觉能让我把那个女孩的事情搁置到一旁。
一旦考虑那个女孩的事情,或者说是我的事情,情绪肯定会低落。我决定顺从这份轻飘飘的感觉,不去考虑那些事情。
但这条路并没有延续得多长,因为她家就在离学校不太远的一栋公寓楼里。
“小泉,离得这么近真亏你还能迟到啊。”
“啰嗦啦!堇都旷课了还老惦记我迟到干什么。”
“我现在可没被算旷课,不过你进校门的时候可是被记了迟到吧。”
“我去!好诈啊,我要告发你。”
在缓缓上升着的电梯里,我们进行着没意义的拌嘴。完全没有刚认识的人之间的拘谨,所谓的一见如故,形容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所以我之前考虑的要不要和她来往并没有什么意义。
一直以来都是朋友——已经完全是这种感觉了。
不可能以那种理由去疏远她。
电梯门打开,我们走出电梯,穿过安静的走廊来到了她家门前。她从书包里拿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了一下,门随之打开。
她家的玄关直接连接着客厅,因此,当门打开时,阳光直接透过落地窗洒在我们脸上。我们换了拖鞋,进入客厅。乍一看,客厅似乎相当宽敞,但实际的面积并不算大,只是有点空空的,才显得大。
客厅里有一张宽大的咖啡色沙发,正对着沙发有一个茶几,与沙发、茶几连成一条直线的方向上有一个挂在墙上的电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家具。没有椅子,但沙发与墙壁夹出的空间里摆着几张木制凳子。餐桌也没有,看来茶几兼任了用餐的功能。
生活气息有点淡薄的空间。
她说随便坐坐就好,因为不想弄脏她家的沙发,所以我搬来一个凳子坐在了茶几旁。接着,她拿来一杯水放在我面前,茶几上放着杯子的地方的不远处有一点油迹。
“用剪刀石头布决定谁先洗澡吧。”她说。
因为是她的家,所以无论她直接去洗,还是要求我先洗,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但相比于讲这些,还是和她玩一次剪刀石头布来得轻松,结果是我输了,她说着“太好啦”蹦蹦跳跳地进了浴室。
不是那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吧,虽然我这么想,但也被她散发的快乐氛围感染着笑了起来。
我擅自在她家里找来抹布,擦干净了茶几的表面,然后才意识到这是个挺上档次的白瓷茶几。茶几下面也积了不少尘,但是要打扫这里的话就要擅自动她的杂志。我看了看堆积的那些杂志,有百合方面的杂志,普通的漫画杂志,还有时尚杂志和女高中生不太会看的杂志。
这说明这个家还是有其他人在的吧?
自然科学——不怎么能想象到小泉看这杂志的样子。
嘛,人不可貌相也是有可能的。而且,那个女孩也可以说是类似的情况吧。
嗯……对别人的情况还是不要擅自断定比较好,我提炼出了这样的一个教训。
“堇也可以去洗咯~”
在我盯着杂志发呆的时间里,小泉已经洗好换上便服出来了。我看着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个,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了,小泉,你的衣服我会不会穿不下啊?”
她看了看我,然后低头审视自己,最后再次回望我。
“……那穿我姐姐的衣服吧。”
“噢,你有姐姐啊?呃,擅自穿她的衣服会不会不太好?”
“没关系没关系,她比我大五岁呢,穿一下她的旧衣服完全没有问题。”
说着,她把我领到一个房间,大概是她姐姐的房间吧。然而,这里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住了,因为床上和桌子上都是空空的。
“你姐姐不跟你一起住吗?”
“嗯…之前是一起住的,而且都是她在照顾我来着。不过去年她上了大学,回来的时间就少了。”
她打开了衣橱,一边挑选衣物一边解释。
欸——
她姐姐负责照顾她吗?
那爸爸和妈妈在哪里呢?
虽然有在意的事情,但是小泉已经挑好了一套便服递给我,我道谢接过,连着浴巾一起拿到浴室,洗了个淋浴,换上她姐姐的衣服出来。
小泉躺在沙发上看着杂志,我走到客厅之后,她迅速地把杂志盖在茶几上,跳下沙发走到我身边。
“到房间里去吧,客厅什么都没有。”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她的房间。
我的眼前一片宽敞,仿佛置身于一个新的世界。
好大——!
这是我对她的房间的第一印象。
和客厅差不多大,或者比客厅还要大一点。
床很大,显然不是单人床,不过很朴素,不是公主床那样花哨的东西。
同样很大的东西还有书柜,但书的密度不大,只有一小半的地方放着书,另外一半的地方放着各种各样的周边、手办和毛绒玩具,还有一点地方空了出来。
“好大啊。”我发出感想。
“因为原本是爸爸妈妈的房间嘛,随便参观也可以噢。”
说完她飞扑到床上,发出了人体砸在棉花上的闷闷的声音。
虽然她说我可以随意参观,但我没有那么做。因为她的话勾起了我一些在意的事情,我在她的床上坐下,床垫很松软,仿佛是蓬松的云朵。
“小泉,你爸爸妈妈哪去了?”
话出口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们才认识没多久,也许并不是能谈这么私人问题的关系。
“嗯——爸爸啊,大概在他原本的国家吧,至于妈妈,已经不在了。”她在床上滚到我身边,直到撞到我才停下来,然后翻了个身,朝着我的方向侧躺,看着我说。
“欸,不在了,也就是说…”
“是啊,已经死了。”
她侧躺的姿势改为了仰躺,视线也从我身上移到了天花板。
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家庭背景,而且她在谈论这些的时候的态度也很让我意外,不如说她愿意跟我说这些本身就让我很意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看着天花板的脸,并不能看出有外国人的血统。
“看不出来是混血儿啊。”
“不是混血儿。”
“欸?”
“现在的爸爸不是我的亲生爸爸,真正的爸爸在我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就死了。”
内容是够沉重的了,但她这轻描淡写的说法真是让我拎不清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她。
亲生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上了啊……
“来看看照片吧~”
她从床上跳起来,牵起我的手,把我拉到书柜前。她打开柜子,把一个相框拿出来。
“这个就是我爸爸。”
她指着相片里的看起来像欧洲人的男人。
相片里,每一个人都笑得很灿烂,从这张照片里我可以感受到这个家庭曾有过的幸福。我觉得这张照片就算以幸福的模范家庭为题登上杂志也不奇怪。
小泉看着相片,露出了微笑。
“爸爸是个好人哦,明明我和姐姐都不是他的孩子,但是他对我们真的视如己出,对妈妈也很温柔。姐姐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把他当成我的爸爸哦,毕竟从认得东西开始就一直是我爸爸。”
“说起来,你爸爸为什么要回外国呢?”我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大概是工作吧,每个月他都会汇很多钱到我的账户上,不过,我想也有在避开我和姐姐的原因。”
“避开?为什么?”
“自从妈妈死后,他就有点不敢面对我和姐姐了,或许他认为妈妈的死是他的责任吧。妈妈是在怀孕期间出了事故死的。那时候我还是小学生,所以有的东西记不清了,当时抢救的医生好像说这原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因为怀孕,问题就变得复杂了,抢救了两三天也没能抢救回来。爸爸也真是个可怜人啊,终于要有自己的小孩了,却遇上这样的事情,真的,真的是很可怜呀。”
她的家庭背景比我想象中的沉重了十倍都不止,但是说完之后她笑了。
“欸?笑了?”
就像在谈论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哪个不幸的邻居或者亲戚的事情一样。
“哭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哦。”
她让我觉得我说了很蠢的话,确实是很蠢的话。就算是她,肯定也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从悲伤中走出来的。也许还没走出来呢。
“对不起。”
“别太在意啦,堇。对了,来见见我妈妈吧。”
我有点糊涂,不太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然后走进了阳台,我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
房间里还有阳台啊。
阳台里空空的,没有绿植,也没有其他家具,但是很干净。她蹲在一个小祭坛前,闭着眼睛,双手合十。
我也走到她身边蹲下,看着小小的盒子和她妈妈的遗像,相框上搭着一个小小的洋伞工艺品,就像她的妈妈撑着伞一样。此外,祭坛里还有一个纹样精致的香炉和瓷花瓶。
我有样学样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
请您保佑小泉。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想些什么。
“妈妈,这家伙叫堇哦,是我在高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虽然才认识了没多久,但是简直就是一见钟——呃,一见如故。”
说完之后她露出了寂寞的微笑。
看到她露出寂寞的表情,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
是对她健全地拥有各种感情而安心吗?
“这是什么?”
我指着那个小小的洋伞问。
“有点奇怪,对吧?这是因为我妈妈经常会在晴天带我去散步哦,大概很喜欢晒太阳吧。但是太晒了的话,也会打伞,就跟这把伞差不多哦。”
她低着头,回忆着,眼里的光微微摇晃,顿了一顿。
“…虽然不能再散步了,但是至少让她晒晒太阳吧。我把这个想法跟姐姐商量之后,她也同意了在阳台里安置妈妈的祭坛,伞是我们一起挑的。虽然下雨的话要把东西搬到屋子里去,会有点麻烦。”
说完之后,她伸出手指去轻轻抚摸她母亲的遗像。虽然不是自己的事情,但是她的讲述,还有这充满温情的举动,都让我的鼻子发酸,视线也逐渐朦胧起来。
“为什么堇要哭啊……”
没能忍住的泪水划过了我的脸。注意到的她,语气失去了往常的欢快。
“…这不是让我也想要哭了吗。”她的声音变得带着哭腔,泪水不停地涌出。
“哭出来也可以的吧,伤心的话就哭出来啊。”
我擦掉我脸上的泪水,然后扶着她回到床上坐下。
我起身想要去拿纸巾,但她抓住了我的手。
“我去拿纸巾。”
“不需要…暂时别离开我。”
我再次在她身旁坐下,搂住她的肩。她把头埋在我的肩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抽泣着,哭了好久,真的很久。泪水从肩上开始慢慢沾湿了我的小半边衣服。
我觉得能理解她承受着巨大的悲伤,但不可能感同身受。
我想起了那张温馨的全家福,照片里洋溢的幸福氛围在这个家里已经荡然无存,在这个家人逐渐离开的过程中,她承受的痛苦,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切实理解的。
先是妈妈,然后是爸爸,最后是姐姐。仅仅是想象着这个家庭一点一点变得空荡,我都能感到足以令人窒息的哀痛。
将这份感觉乘以十倍,能接近她承受的痛苦吗?但我没法将这份感觉乘以十倍,没体会过的感受再怎么努力想象也不能触及。
因此,我能做的就只有把她搂入怀中,抚摸她的后背。
“…对不起。”在她的情绪平复了一点之后我说。
“为什么堇要道歉?”
“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情了。”
她摇摇头。
“堇没有任何的错,不如说,我要谢谢你。有种好几年来一直压抑着的心情释放出来的感觉。”
说完,她爬上床上,朝着我笑了。
“没有哭过吗?”
“当然有啊,但是,那都是一个人在夜里实在忍不了了才缩在被窝里默默地哭。因为没有能宣泄的人啊,死的是妈妈,爸爸又离开了,只有姐姐还在身边。但我知道姐姐肯定和我同样痛苦,那样想着,我就没法心安理得地向她撒娇。”
顾及姐姐,所以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吗?意外的是个心思很细腻的女孩。
“你姐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聪明哦,好像在读医学方面的专业。”
我想起那本生物科学的杂志,原来那是她姐姐的东西啊。
“这是我们的合照,姐姐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拍的。”
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拿来一个相框,相片里有一个和现在的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短发女孩,还有一个稚嫩一点的,头发长长的女孩,她们都带着淡淡的微笑。
小泉花,在短发女孩身上有着这么一个签名,字迹很漂亮,而长发女孩身上则签着她的名字。
这照片是谁拍的呢?
“好像啊,你在刻意模仿你姐姐吗?”我把照片里的她姐姐和现在的她做对比。
“只是懒得自己打理长发,所以剪掉了。”
听到她这直白的回答我忍不住笑了。
“哭过之后困了啊。”小泉说。
“那睡吧。”
“一起睡?”
“为什么啊。”
“哭唧唧之后很寂寞,不行吗?”
“我倒是觉得你完全缓过来了啊,不过,没什么不行的。”
“欸,可以吗?”
“你自己要求的,为什么要反过来问我啊”
“堇不是那一边的人吗?”
她拿起床头柜的手机,找出一张女孩接吻的照片,指着手机问我。
“啊……我不知道了。”
现在的话,对谁都没兴趣。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我爬上床,和她面对着面.
“测试一下可以吗?”我问。
小泉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
我从正面抱住了小泉,用手臂环绕在她的腰部,轻轻地按压,纤细的腰肢仿佛是她脆弱的一面,我不由得进一步用力搂住她。我的脸靠近她的头发,她的发丝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注意到在我怀里的她心跳和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体温也上升了。不太舒服吗?于是我赶紧拉开距离。但不知为何,她好像有点抗拒我离开她。
“抱歉,抱得太紧了吗?”
她的脸很红,是憋到了吧。
“……这是测试了什么啊?”
“测出来小泉完全不是我的菜。”
她原本就很红的脸进一步涨红了,然后——
随着“啪”的一声,我感觉到脸上热辣辣的痛感。
“痛!你干什么——”
“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喜欢上堇的!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在做完这个宣言之后,她卷起被子躺下了,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大概是示意我躺下吧。
啊?为什么打我啊?还有,那个宣言有什么必要吗?
我的话很伤人,大概吧。
放弃追究这些问题,我到她姐姐的房间里换了一件干的上衣,在她身边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