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段闻提交CBPA的终稿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期间她一直想找个时间把这件事跟何安之说说,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自己心里是这样觉得,其实也不乏赌气的成分——这个月何安之不常回家,每趟回来简直像是闲坐,离开时又把一个没有人气的空屋子留给她。再后来,叶敏那里接连传来好几个惊雷似的消息,使她干脆将这件事当作一个秘密永久的搁置了。
最初听说叶敏要去日本读书的时候,段闻觉得自己像被猝不及防的打了一闷棍——毕竟她的这位朋友从不是一个随性而为的人,同时她也未曾展露过一点点与转校相关的念头。但叶敏的态度很坚定,面上是几乎可以媲美她大一时立志要将每一学年的奖学金收入囊中时的神情。
“你知道的,其实我不那么喜欢平面设计。”叶敏说——她刚吃过中药,面色有些微发红,眉头虽因为药液苦涩的尾韵而不自觉的皱着,嘴角却是含笑的。
段闻点点头,欲言又止,脑子里回忆起的全是她早前说过的那句——“很多事情,不是非要喜欢才能去做的。”
“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她说。
“其实我有这个想法挺久了,这次还要多亏我姐姐帮忙。”叶敏笑道,“幸亏申请流程走的比预想当中顺好多,等年底正式offer下来,我就可以去学动画制作了。”
“既出国又转了专业,很多事情要重新来过了。”段闻伏在椅背上,慢腾腾地说,她不知道这种打击积极性的说法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挽留。
叶敏用一只手按在她手臂上,语气很轻快:“是啊。但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人生那么短,应该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天,段闻在初冬歪斜的日光里看着叶敏,很仔细的看,看她一头红色的长发和玻璃镜片后面亮晶晶的眼,直到叶敏笑着扯了两下她牛仔裙的背带,她才回过神,心底很莫名的疑惑——她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化之剧烈几乎使段闻疑心自己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她。她潜意识里揣测那场“大病”是导致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又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可惜她想不出来。总之,叶敏不主动说,她就也不问。
她只在偶然间感到失落,毕竟叶敏是她为数不多的、能维系如此长久联系的至交——那段黑白色的集训时光里所锤炼出的友情是无可替代的——这样想着,她心里便有些冷清,于是环抱着膝盖蜷坐起来,目光定定地朝窗口张望。
白日的光辉隐在粉色窗帘的背面,以毫不起眼的速度流动着,渐渐的,几乎是要消融了,悄无声息地化进陈旧的布料里。
冬天灿烂的辰光就这样消散了。
期间叶敏起身去外间拿了两根冷饮——她身上裹得衣服多,喝了药之后便觉得背上在不住地冒汗,人也发困。进来的时候,她的脸颊仍然有点红扑扑的,那双黑眼睛缀在那样一张脸上,好像两盏明灯。
“今年秋天好闷啊。”她说。
段闻顺口附和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雪糕,非常熟练地拆了包装。一面吃,一面和她肩并肩地靠在一起闲聊,两颗脑袋很偶尔地低下去,尝一口对方手里的口味——叶敏还是明白她的,在后续的对话里,她好像是刻意避开了所有与离别相关的字眼,仿佛刚才她们之间的那场对话从没发生过。
雪糕的包装上结着一层白霜,拿久了有些冻手,段闻另换过一只手拿着,倒仰着头吃干净尾部奶油半融化的部分,随即有些后知后觉地问:“你姐姐不在哦?”
——尽管医生明面上没说有什么忌口,但自从叶敏得了这个病,叶蕊就不太赞成她吃诸如冷饮这种有刺激性的东西。对于她的叮嘱,段闻和叶敏向来是没什么顾忌的,但每每要做出什么实质性违抗行为的时候,她们还是很心照不宣的想要躲着她。
叶敏扭身往门外瞧了一眼,说:“不在。”随后眨眨眼,又接下去说道,“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起,我姐姐和老陈分手了。”
段闻朝她瞅了一眼,笑了笑,一心觉得是叶敏将他们情侣间偶有的一次矛盾给夸大化了,直到叶敏告诉她,陈景泊已经和一个姓许的女人订了婚,酒席就定在明年年初时,她才瞪大了眼睛问道:“为什么?”
叶敏对这件事也展现出相当程度上的困惑,难得的是,她与段闻拥有截然不同的关注重点——与她姐姐一样,叶敏并不理解陈景泊为什么最终选了一个无论样貌个性还是工作学识均不及叶蕊的伴侣。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见识过玉器的人转头为瓦砾买了单”,因此让人不禁要为“玉器”鸣不平。
而令段闻感到怅然的原因就简单许多——她对故事的两位主人公都过于熟悉,看他们的故事就仿佛在看一场漫长而真实的爱情电影。如今这部电影没能以令人满意的结局收场,很容易就让她这个“观众”生出一种共情式的、不真切的遗憾——最近在她身边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让她有这种感觉。
后来,她将这件事情添上一些隐晦又巧妙的修辞,转述给何安之听,何安之反倒表现出了理解。
“如果能好聚好散,未必是件坏事啊。”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并不经心,语速不紧不慢,带着天性里孩子气的乐观。
段闻歪过头去看她——那天原本是去接她下班,顺道在她们公司楼下的一家新开业的香水店里闲逛——何安之向来很容易被这些东西吸引注意,和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离开那些小瓶子。
段闻的腮帮微微鼓起来,眼睛飞快的闭了一下,随后草草应道:“噢,是吗?”
她手里还捏着刚才柜姐递过来的一张试香纸。因为此刻何安之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身上,她就很无聊地把它翻来覆去、折叠把玩,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折痕,使纸张原本平滑的表面好像被胡乱打碎了。
“段闻,你闻闻看这个。”何安之脸上有微微的一点笑意,一面说着,一面把手腕伸过来。
段闻抓着她的手腕,很配合的凑过去闻了闻——是那个有些久违、令她喜欢的气味:“是它啊,好像很久没见你用了。”
“家里那瓶是小样,早用光喽。”何安之说。
段闻接过她手里的香水瓶子,握在手心里转了两圈,又细细端详一阵——瓶身设计得相当漂亮,细致的暗雕图样,经店里灯光一照便仿佛工笔画一般地精巧动人。她快乐地问道:“要不要买回去?”
何安之望着她笑了笑,未置可否。
段闻下意识觉得她是喜欢的,转头想要找人结账。立在不远处的一个店员见状走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掏出手机查过一阵,随即歉意地告诉她这款香水在国内门店暂时断货了,补货日期也还没确定。段闻只得将瓶子放回柜台,扯着袖口沉默了一阵,心里觉得有些可惜,又偏头去看何安之,她仍是刚才那副神色,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遗憾——那样精巧的漂亮或许也没能彻底打动她。
当晚她们挨着躺在床上的时候,何安之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睡眼惺忪地凑过来,小声问起她在店里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段闻有些莫名,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何安之便将她前面讲到一半的那个故事——叶蕊的故事,大致又提过一遍。段闻一边听,一边往她那边翻滚过去,笑着伸出两只赤裸的胳膊环住她——她见她听得时候并不经心,没想到此刻竟能这样完全的讲出来。
“我觉得他们不该这样分开的。”她说。
“嗯哼......”何安之问道,“为什么呢?”
段闻说不出所以然,嘴唇无缘由地开合一阵,最终只是有些哀怨的重复道:“......总归不该是这样的。”
何安之笑了笑,没再回话。她重新恢复了平躺的姿势,四肢很放松的摊开。
她便是这样的。即便心里有想法,也总不太乐意对事情做评价。段闻想。
不过她不喜欢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也不肯睡了,骑到她身上翻白眼儿伸舌头的闹她。
何安之笑得愈发厉害,她用食指往她嘴唇上碰了一下,让她安静一些,然后伸手将她从粘稠的夜色中搂下来:“天不遂人愿是常事,别太把这件事儿搁在心里喽。”
段闻一扭身没理她。
何安之刻意停顿了一阵,随后故作疑惑地轻轻“诶”了一声,问道:“我想起来前两天买过两张画展的票子,要一道去看么?”
段闻还是没说话,人猛地往前一缩想要躲避,双脚却因为惯性踢到何安之身上。何安之本能地缩了一下,没有后退,只是很自然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背部——一个具有安抚意味的动作:“真的不想去啊——?”
她总是很擅长用语气来调动别人的情绪。
段闻那持续的静默因呼吸声而产生了一道裂口,在那一刻,何安之稍稍揽了她一下,她便又靠回她怀里了。
“这算赔礼么?”她执拗的问。
“看破不说破嘛。”何安之十分顺溜地接口,过了一会儿,又慢悠悠的补充道,“那家美术馆有个相当漂亮的阳台。我想和你去那儿看看粉蓝色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