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毫不意外,葵选择喝酒的场所是她亲戚开的那家居酒屋,老板娘还特地为我们准备了最里面的那间包厢雅座。
“过了这么久还是好朋友呢。”等待服务员确认订座时,老板娘和葵闲聊道。“要是你们能多来小阿姨①这里坐坐,小阿姨也会很开心的。”
两人谈天时,我两手插兜,坐在待客席上,合眼沉思最近发生的事情。
我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谨慎、无微不至了。换句话说,我不再胆小。这大概是不断被花梨言语矫正的结果。
怎么平衡葵和真两人的关系,注定会成为我一生中躲不掉的难题。高中的时候我本质上并没有彻底解决这问题,只是把它深埋起来。时间流转,我再度检视这道墓穴,发现空无一物。很明显,它来找我了。
当年“基石”也给出过一条答案,而我没有遵守。花梨对我叛逆的表现既赞许,又冷嘲热讽。前者,她觉得我可以由此脱离“胆小”,继续把事闹大;后者,花梨认为“基石”给出的一切建议都该被认真遵守。我背离“基石”的叛逆举动让花梨有些进退两难了。
把花梨放到一边先,她这回恐怕帮不上任何忙了。她已经帮助我在高中时抵挡过一次葵的攻势,如今她的身体状况肯定不允许她再掺和进来。这回就满足她的愿望,让她安静地守在观众席,观看这场由我而起的闹剧吧。
我依然没有搞清楚葵为什么执着于我。她本人早就回答过这个问题,却说得不够清楚。距离她上次回答这个问题已经要过去八年了,我想知道她现在会如何作答。
“友香。”葵拍了我的背,趁我回头看的时机,从另一侧绕到我前面来。“走了,怎么在发呆啊。累了?”
“在想你的事情。”我说。
“在想我的事情。”葵嗤笑一声。“好土的情话。不过谁让我就喜欢听呢。”
我们坐在开着暖气的和风装修的包厢内,我照例,只点了啤酒。葵一上来就要了瓶獭祭,在这种平民酒场里算是豪掷千金了。
“好东西啊。”我把啤酒表面那层上浮的泡沫吸干。
“友香,来,今天别想跑。”葵把酒杯摆了一个在我跟前,打开酒瓶就开始往里边倒酒。
“我喝醉了,谁送你回去?”我看着酒液慢慢升高,满出杯口,以液体的张力形成一层弧形的圆顶。
“哎,就一杯。”葵也给自己倒满酒。
实在拗不过她,在葵的怂恿下,我喝了三小杯清酒。说真的,我除了入口柔顺之外说不出任何赞美之词。这种好东西拿给我的笨舌头糟蹋,属于暴殄天物了。
葵随着私密酒会的进行,坐得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干脆直接和我肩膀挨着肩膀坐。
“友香,我想吃烤鱼的鱼皮。”葵指着桌上还没动过的烤鱼说道。
“醉得手抬不起来了?”我把鱼皮夹起一角,突然感觉大腿上一阵钻心痛,低头一看是葵在使坏。
“我还没醉呢。”葵动手把头发撩到耳后,她这个动作让我百看不厌。“我就是想你喂我吃。”
高中来这家店时,是葵喂我吃寿司来着。我这么暗想着,把酥脆的鱼皮送到葵的嘴边。
“啊~嗯。”葵细细品嚼着鱼皮的酥香。“好吃。友香也试一下嘛。”
“我吃饱了已经。”我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餐盘。“你点的也太多了吧,把下酒菜当饭吃还是第一次……”
“因为我们两人都还没吃晚饭嘛。”葵笑笑,往我怀里硬挤了进来。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哈欠打断了话头。“哈——啊~”
没有午睡,晚上又灌了这么多酒下去,犯困是当然的吧。“葵,撑一会儿,别在这里睡。我们回家再好好休息。”
“我想就这样聊聊天。”葵的头本来靠在我的肩膀上,顺势就沿着我的身侧线条滑了下去,直至枕到我的大腿上。“不行吗?”
“你说了算。”我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这一举动倒没有经过我的思考,我就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我费劲地想了半天,最后想起来:这是摸猫的动作。
“友香想要我帮忙涂棋子吗?”葵说。“哈哈放心啦,这次不会把你的棋子涂得乱七八糟的,我担任游戏艺术总监的时候,有稍微了解过一点点。”
“我已经很久没玩战棋啦。”我的食指沿着葵的耳廓摸索着。“不过,你可以把你之前涂坏掉那份战棋拿去重新涂一遍。”
“你还留着吗?”葵两手撑着地板抬起上半身,她的目光里充斥着惊与喜。
“肯定留着啊,为什么这么问。”我说。“还有个老古董你会感兴趣,我们高中在小天地里藏的收音机,你还记得吧。我给放家里了。嗯……你去法国之前不是还玩了几次扭蛋吗,那会说寄放在我这儿,要看的话下次我一起带来好了——”
“你好珍视我啊,友香”葵重新躺回我的大腿上,在我大腿内侧上不断写着什么。因为这件裤子底下还有件打底的裤袜,所以我不能精准地猜出她写的是什么。“我有给你讲过我在街头画像的故事吗?”
“没有。”
“居然没讲过吗?”葵继续忙活着她的指尖,“也对,我们有太多话要说了,总是说不过来的。”
“我最开始到法国的时候,我也学着同学到公园去,架起画架,给路人画肖像赚零花钱。”
“结果,等我一出名,我至少在网拍网站上看到过三次我画的肖像画。”
“我以前就有想过啊,我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谈恋爱。我家世很好,我不想找一个贪图我出生条件才试着接近我的人作恋爱对象。对方如果并不真的喜欢我,还得因为我的背景对我堆笑奉承,久之两看相厌。”
“因为我容貌姣好而喜欢我的人,那更是数不胜数了。我厌恶这些人,抱着‘被容貌吸引了,深入了解之后又被性格打动’的说辞,其实只不过是在寻欢作乐,受感官牵制而已。”
“我很害怕剥离掉这个世界赋予我的标签后就一无是处。所以我投入到创作当中去,但我发现,我创作出的东西具有‘价值’,这才让很多人趋之若鹜。就比如把我画的肖像挂在网络上拍卖的人,巨大的利润让他们肯出卖他们自己的脸。我很清楚,我的名气并非建立在我的实力,而是扎根于我所创造的巨大商业利益上的。”
“最开始,我还只是朦胧地不确定,是不是还喜欢你。可能这份驱使我回国的蠢动情感只是青春的尾声,虚幻如烟。但是再见到友香之后,我就明白了,我的生命里再容不下别人的名字。”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真的不理解啊,你明明是个会无理取闹要分手的家伙,却能始终如一地把我当作单纯的‘葵’看待。好像在你眼里我没有别的前缀。葵会不会画画,是不是大名气画家,家里有没有钱,长得漂不漂亮,好像对你都无所谓。我……我真的爱死你这种态度了,就算到了我下辈子,我都会对种体验念念不忘。”
“我以前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我失去一切,与生活离异出走。不能再画画,不再是大小姐,一个人行走在世间,永远忍受孤独。就算醒来,我也感觉这种窒息感挥之不去。但现在,噩梦结束了。在漫长的孤独行进之后,你会如照常升起的太阳般出现,像没事人一样,没心没肺地凑近我,对我说:‘葵,你还好吗?’。”
“……说这些,是因为友香以前问过我,为什么我喜欢友香。当时我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了几句,现在我想清楚了,把答案告诉友香。”
“葵。”我说。“你肯定没喝醉。”
“啊!真是的,你这讨厌鬼。”葵把我从席子上扑倒,按着我的脸亲啃了一顿。“你说错话了,是故意的吗?”
“我——”
“给你几次机会吧。”葵骑在我的腰上。“现在这种情况下,对我刚刚那番话的正确回答,该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还真问住我了。
“呃……我也……我也很喜欢葵?”
“错。”
“场外求助。”
“没那种东西哦。”葵露出一抹危险的浅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猎物得手后,猎人嘴角不自主地上扬。“正确答案是——”
她俯下身来,悄悄地对我说道:“走,和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