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何安之的声音迷糊得很,显然是被刚刚吵醒,段闻并不管她,不间断的兀自说着——她兴奋得整个人都是紧绷的,连握着手机的手指都在发颤。一颗心脏在胸腔里不断膨胀,振振狂响,几乎要震出心尖上微不可查的一点疼痛:“颁奖礼在年后,两月底,你一定要来。很多人......那幅画,我要让你看一看——”
过分激动的情绪使她透不过气,吐字也变得不大顺畅,伴随着断续而急促的喘息——她担心何安之会因此听不清楚,正要重复一遍,她却先主动开口了:“两月底吗?”“对——我看看啊......2月22号。”她说完,自己先因为这个日期笑了一下。“是么?”“听说会有很多艺术家来。如果作品能被他们看中,就有机会举办个展了——”“......段闻。”“会场离我们之前说要去吃的那家冰激凌店好近,我一直想尝尝他们家的香蕉船!等领完奖我们正好过去!不过不知道会弄到几点,会不会来不及啊......”“段闻。”“嗯......?”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很长一阵——又兴许很短,但段闻自知此刻她连一点等待都禁受不起了,因此格外无法接受何安之慢而温吞的语速:“怎么了?”
“......我那天有工作,可能去不了。”“什么?”段闻一愣,眉头飞快皱了一下,随即很迫切的接口道,“休一天假嘛。”“两月份有时装周,我要去一趟意大利。名单是之前就排好的......”
“什么?”段闻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声音要轻得多了,自问自答似的口气,宛如一个窘迫到要哭出来的小孩。
电话那头何安之的呼吸声很重,一下、一下,像浅眠时的低鼾,又像很克制的叹息。她说:“我两月份会去意大利。这涉及了很多人的工作安排,时间上不方便变动......”
“所以你不会来,对吗?”段闻打断了她。
又是一阵沉默。
那样长的沉默,让段闻疑心何安之是不是已经又睡过去了。
“是。”何安之说。
那个字又响又短促,万籁俱寂下唯有这一声是震耳欲聋的,它无限膨胀开来,变成难以忍受的噪音——连电话那头何安之的呼吸声也像是噪声。段闻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吸了吸鼻子——并不是因为哭泣,只是觉得呼吸比刚才更加艰难了。她几乎是一下子恼怒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幅画是不一样的!它,我就是为了......”
话到这里,便止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里响得过分,甚至有些骇人,左右环视一圈,幸而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偶尔的几个地勤都是步履匆匆地走过,并无暇顾及这里的动静。那头何安之好像仍要说什么,她也不打算听了,手指按在额头边摩挲两下,冷冷的说了句“算了”,便挂了电话。
何安之的回电很快就来了。
段闻没接,本想等时间一到它会自动挂断,但拿的久了,感觉手机一刻不停的震动也是一种搅扰,同样地惹人心烦意乱,最后干脆直接把电话掐断了。
她的心脏仍在扑通扑通的跳着,此刻却又是另一番情形了——刚才是整个胸腔的震动,如今却觉得连胃里也开始翻腾,似乎是要呕吐。她感觉身上很烫,唯有额头和后背是冷的,好像是生病了。
她有些茫然的、缓慢地、小步往后退,当小腿接触到某样实物时,她就不管不顾的向后倒过去。
椅子接住了她。
段闻坐了一会儿,她想要何安之再打个电话来,但手机再没响起过。
其实即使何安之此刻再打十个电话过来,她也未必会接。但她要她打过来,而不是放她一个人在这里,暗自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作斗争。
——她几乎要为此恨她的不执着。
又过了一阵,她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了。是聊天软件的弹窗。
“今晚的月亮很漂亮。”
“晚上温差大,家里的窗上结了很厚一层白雾,开窗也只能看到雾。”
“真好。能借你的眼睛看一看今晚的月亮。”
段闻原先以为自己的这份不快能持续很久,但当她第二天见到睡倒在沙发上的何安之的时候,她很不争气的平静了——她相信何安之是为了她,因此在客厅里那样等候了一夜。就像她当初很突然的愤怒一样,在那一刻,她也很突然的决定要把这件事情强行揭过去了。
何安之应该是想和她说些什么的,但她不愿意听。她更不想开口说话,只怕满腔积怨再不小心以语言的方式恨恨地吐出来,因此只是用漫长的对视去剖析何安之当时眼睛里冗杂的情绪——她想象那些情绪能被实体化,这样她就可以像用刮刀插进颜料盒那样,把那些她看不懂的部分一块一块从她身上剃下来。
当她竭力能够恢复到惯常态度的时候,才跟何安之再次说起了那个比赛,又谈起她刚看到通知邮件时,心里那种奇异的困惑和诧异。她说话的时候,双手轻轻撑托着颊腮,眼睛半垂着,像个说梦的小孩,一夜未睡让她的表情起来软绵绵的。她对下周去学校时会面对的景象做出许多种假设——毕竟她是近十年来好不容易出现的“第二位得奖者”,她嘴里一会儿吐出一个“如果”,一会儿又提出一种“或许”,却对作品本身绝口不提。
何安之安静地听她说完,又伸手去摸她的头发——这么长时间过去,她仿佛还是不习惯短发的她,望过来的眼神是一种很复杂的柔情,虽是温热的,却像是在对不熟悉的东西展露亲近。
“时装周是什么样的?”那天下午段闻躺在床上剥橘子吃,看何安之进卧室来找东西,就顺口问她。何安之没有即刻回答,转身到客厅里去倒腾了一阵,手里卷着一本小册子回来了:“喏,大概是这样。”她把册子递到她手里,“幕后并不光鲜的,对名单、搬衣服、做妆造......都是些体力活儿,可累人喽。”
段闻用湿润的手指把它接过来,逐张翻阅着,眼神反复掠过其中的每一张照片:“你两月初就走吗?”——她问话的时候眼神依旧不离纸面。“差不多。”
“你妈妈呢?”一阵简短的沉默。“她上周刚动过手术,在静养呢。”
“喔......”她又翻过一页,眼皮短暂抬了一抬,问道,“你在找什么?”
“一个充气的U型枕,不知道被塞到哪儿去了......”
段闻顿了顿,终于放下册子转头看她,一面看,一面恍惚觉得家里是比从前乱了一些。何安之是不喜欢整理东西的——之前屋里的整齐有序全得益于定期上门来做清洁的阿姨,如今那个阿姨不知道什么缘故,每周来的频率比从前低了不少,所以家里的东西也逐渐堆了起来。不过这并不惹人讨厌,反而让段闻觉得房子里更有人气了。
那边何安之看起来什么都没找到,也懒怠继续找了。段闻不想她出去,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话,说的都不是她想说的——她其实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何安之安静的待在这里。直到明年,一月、两月......长久地、安静的,始终待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