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了一个周末，期中考试的成绩就出来了。
考试成绩出来的时间比想象中要快，而我的分数也比以往要高。我像以前一样在成绩单上从后往前去找自己的名字时，发现居然要找上一会儿才能找到。
说是预料之外，其实也算在意料之中，毕竟是被康乔和李莉莉两个人辅导着，她们都那么努力了，我的成绩要是再和以前一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看着发回到手中的试卷，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兴奋。
解出以前解不开的题目，代表着分数和名次的数字提高，有的人会把这种事当做乐趣，可我无论怎样都无法理解他们。即使解开题目，写出答案，也只是把本来就印在书上的内容挪到卷子上而已。就算从老师那里得到了知识，那些知识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并没有它们的所有权，只是能拿来用而已，而实际上能用到它们的机会又少之又少。
为了这些应用场景少之又少的知识而努力，还以此为准把人们分成三六九等，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呢……
嘛，说得好像很深刻，但归根到底这也只不过是个成绩垫底的家伙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也许就因为总是这么想，所以我才是差生吧。
班主任陈老师在讲台上讲着上周五没讲完的试卷，可我的注意力却完全无法集中。
水循环，热力环流什么的，都是康乔也教过我的东西，但比起老师在黑板上画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图，还是康乔的讲解更加简单易懂。
要是站在讲台上的是康乔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好好听课了吧……
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桌子上竖起着用各种教科书和练习册堆的书塔，足以在我趴在桌上时埋住我的整张脸。
老师催眠效果绝佳的嗓音，加上自己昨晚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都没睡着所带来的困意，这二者纠缠在一起本应很容易让人进入梦乡，可我即使趴在桌上闭着眼睛，却依旧睡不着。
热……很热。
花山市虽位于南方，但并不临海，可因为学校后门那条贯穿全市的河，导致现在才刚刚步入盛夏，空气就变得潮湿起来了。
然而这就算换上了短袖校服也无法缓解的燥热，其来源并非是炎炎夏日的水汽，也不是坐在一旁就能让气温升高的李莉莉。
而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康乔。
我也不知道该在什么样的时间去找康乔。
我更不知道，该对康乔发出什么样的命令。
上周五晚上，我只说了周一，也就是今天去见她，但没有限定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这回考试的名次已经超过了年级前半，也就是说按照之前的约定，我有唯一一次对康乔发号施令的机会，今天她一定会提起这件事。
但可是要她做什么，想要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这种事又不是一时半会能想到的……
我不想要在容易引发奇怪联想的地方见她，但又想在安静的地方和她独处。
我不想给她太难以实现的命令，但又想知道她会允许我做到何种程度。
只是因为头脑发热而答应下了她的要求，却足足让我纠结了整个周末。
再次抬起头，讲台上已经换成了另一个老师，黑板上的热力环流图也变成了我看不懂的数学公式。反正也看不明白，我便干脆又把头埋进了书塔中。
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一周多之前，这段时间比我想象中要更加漫长一些。
……如果就这样一直不去联系康乔的话，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吧。
我们本就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之所以能够直到现在都保持着联系，靠的大概是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什么时候会离开都不意外，什么时候会突然分别都很正常。这种虚无缥缈的联系，让我有些不安。
大课间的时候，她总是和几个女生走在一起。起初我还觉得并没有什么，但最近只要一看到她们……不，一想到她们，我就觉得无法平静下来。
康乔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做着我不知道的事，向我不认识的人，露出着我没见过的笑容……
这没什么……压抑自己的感情这种事，我已经做过太多次了。
不说出来会比较好的话，不表达出来会比较好的感情，我都会咽回肚子里，即使它们偶尔会在半夜出来捣乱，我也已经习惯了。
可是，虽然没什么……
但一想到康乔身边站着除了我之外的人，我还是会有一点点难受。
如同穿过了皮肤和肋骨，直接被攥住心脏一般，这种感觉让我稍微有些无法呼吸。
换做其他人，其他事，我多半睡个一觉吃点好吃的就会忘记了吧。但不知道为什么，唯独康乔的事和康乔的身影总是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这种比今天的天气还沉闷的感觉让我窒息。
「大课间我在走廊等你」
于是我在课桌下偷偷掏出手机，迅速输入了这么几个字后，按下了绿色的发送键。
我趴在桌子上，手中紧紧攥着被我熄灭了屏幕的手机。
我不敢去看消息是否变成已读，只能紧盯着黑板上方的时钟，看着细长的秒针一秒一秒地走过一圈又一圈。
我不知道康乔有没有把手机带在身上。这是我决定发出那条消息的原因，也是导致我现在如此焦躁的原因。
如果她看到了，我就去赴约。如果她没看到，我就以此为借口逃掉，就这么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是到此为止，还是更进一步——
就是这样的赌博。
将胜负全部交予他人或不确定的因素，这样一来就算输了也能让自己的负罪感减轻几分，这是这些年来我总结出的经验……胆小鬼的经验。
要是康乔突然消失的话，我会很难过。
也许我不会哭出来，但这比任何能够让我哭出来的事都要更难过。
但如果我就这么从康乔的生活中消失的话，她会怎么想？
会觉得难过吗？
也许并不会吧。
我能被很多人替代，我明白这一点。
康乔并不是非我不可，而我也并不是……非康乔不可……大概。
至今为止离我而去的人已经够多了……
所有人最终都会分开，没有人会永远陪着我，这些我都明白……
不过如果她真的因为我的消失而难过，说不定我会有些开心。因为这说明我多少有些被她放在眼里。
但是自己真的把她惹哭了，我多半也不会再有颜面回到她身边确认自己的感情了……能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的我，不配站在她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紧盯着时钟的双眼已经在湿哒哒的空气中变得模糊，面前的所有景物也如调色板一般糊成了一团团色块。
我隐约能听前排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其中夹杂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嗒嗒声，窗外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的喧闹声，以及象征着正式进入夏天的蝉鸣。
这些声音和空气中的水汽混杂在一起紧紧黏在我的皮肤和心脏，让我有些喘不过气的同时也使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嗡——
然而就在这半梦半醒间，我的手中传来了手机的振动。
我猛地抬起头，却感觉有什么压在脑袋上的东西被甩飞了出去。
“噗哈哈哈哈~”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到前面一排的座位上爆发出一串惊人的笑声。
“林可馨？又是你哈？”
讲台上嗒嗒的写字声停止了，紧随其后的是被叫做林可馨的女生发出的“好痛！”的喊声，然后是什么小小的物体掉落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陈老师~~别突然拿粉笔砸人啊，很痛的——”
“知道疼就别在课堂上捣乱，去走廊站着！还有你，萧雯雯！”
我正从后排的同学那里接过好像是刚才被放在我头顶的教科书，却突然从老师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下意识地一个激灵坐直了起来。
“……啊？”
“啊什么啊，从上节课下课一直睡到现在，成绩比之前好了点就飘了？你也和林可馨一起去外面站着去！”
“啊……哦……”
差点忘了陈老师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没办法，既然惹到她了，那就只能认栽。虽然我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但上课睡觉确实是我的不对。
我把视线投向一旁的李莉莉，虽然我并没有寄希望于她能帮我脱困，但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让出了让我可以出去的位置，这让我有些不满。
好歹说点什么啊……
但是她就是这样的人。就像我拿陈老师没办法一样，我也没法改变她的与生俱来的性格。
于是我从她让出来的一小条通道里挤了出去，途中我有些报复性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想要轻轻掐她一下，可我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的校服时，她浑身猛地一颤，吓得我赶紧缩回了手。
“萧雯雯？还有心思和别人玩吗？”
“没……没有……”
我悻悻地跟在林可馨身后走向了教室的前门，中途回头看向李莉莉的时候，发现她只是低着头。她的脸被黑得似乎连阳光都照不透的刘海遮住，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抱歉啊~”
站在走廊里，身旁这个叫做林可馨的女孩毫无诚意地这么向我道歉。
我和她不算熟，在开学以来的这半个学期里学校并没有什么集体活动，我也没什么机会接触李莉莉以外的其他同学。
这样的环境对我来说正好，我不喜欢多余的人际交往，而林可馨似乎和我有些不同。
虽然是公主切的发型，还偶尔会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近视。而她这奇怪的性格也让她这幅看起来文静的外表和文静完全不挨边。
和口中表达歉意的话语完全相反，即使被赶到了走廊里，林可馨也依旧安分不下来。
她一会儿跑到对面的教室门口从门缝里偷瞄，一会儿跑到不远处的洗手间在镜子前拨弄着头发，一会儿又掏出来那副黑框眼镜不知模仿着谁。
因为现在是上课时间，走廊里理所当然的除了我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离开了教室，她好像是摆脱了束缚一般，反倒比在教室的时候更加活泼了。
和靠着墙傻站着的自己相比，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在课堂上捣乱而被轰出教室的样子。
“那就不要恶作剧啊……”
虽然自己上课睡觉也有错，但会被轰出教室还是因为她把教科书放在我的头上，所以我多少还是有点不满，便轻声抱怨着。
“哎呀，因为你一~~直在睡，就想知道你到底能睡多久……没想到你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啊，唔哈哈哈哈~”
和她奇特的笑声相比，我觉得自己闹出的动静应该不算很大。就算教科书掉到地上，也是在课堂上偶尔会发生的情况，说到底我们会被赶出来还是因为她突然大笑起来的错。
但即使和她这么说她也不会在乎了，因为她好像不打算回这边来，而是一路小跑着跑向了走廊深处……说起来那边好像是六班的方向，是我的错觉吗？
“对了，消息……”
既然林可馨也跑远了，那就趁现在确认一下刚才收到的那条消息吧。
我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祈祷着不要有哪个老师突然出现，一边点亮了屏幕。
垃圾短信，新闻推送，或者什么软件更新之类的。我在脑中预想了我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但在解开锁屏后，这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
在屏幕最显眼的地方，一条发件人为康乔的消息赫然显示在那里。
「嗯」
消息的内容只有简短的一个字，连她一直会规规矩矩地加在消息末尾的句号都没有加上，看来是回复得很匆忙。
不过毕竟是在上课，虽然只是一个字，能在这种时间得到她的回复我也有些开心。
原来优等生也会在上课的时候玩手机啊。
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要回复吗……？
我的大拇指在手机的键盘上悬浮着，不知该不该敲下这些拼音。
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虽然我很想和康乔再确认一下，但要是害她和我一样被赶出来就不好了。
犹豫再三，我还是收起了手机，背靠着贴满洁白瓷砖的墙壁发起了呆。
周围似乎没那么热了。
离开了挤满人的教室，空荡荡的走廊上吹起了穿堂风，虽然这夹杂着河水味道的风会把刘海吹得乱飘，但同时也吹走了黏在皮肤上的水汽。
而且……我总觉得刚才在教室里时心中的那股燥热，此时好像消散了一些。
我又一次拿出了几秒前被自己收回口袋的手机，点亮屏幕，凝视着聊天框里康乔的回复。
仅仅是因为几分钟后的安排被定下来，心情就会变得有些不同。
只是知道了“还能再见面”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眼前模糊成一团的景象就会变得清晰起来……
她在干什么呢……
不由自主地，我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
不，这也没什么好思考的吧，这个时间肯定是在上课。
“哟，雯雯~”
然而，就像是为了反驳我这个理所当然的想法一般，一个许久未曾听过的熟悉声音飘入了我的耳膜。
——深红色的头发，娇小玲珑的身躯，还有虽然换成了短袖但依旧像家居服般大了一号的校服。
“康，康乔……？”
在我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后，这一切都映在了我的眼中。
“哎……？”
我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距离大课间的时间只剩下个位数，但现在毫无疑问还是上课时间。
我的视线不停地在康乔和手机之间变换。虽然我一直有着我不怎么聪明的自觉，但对于眼前这番景象，我还是无法理解。
难不成我还没睡醒？
在缠成毛线团的凌乱思绪中，我从中抽出不知为何是这一条。
于是我呆在了原地，然后默默地伸出空着的那只左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干嘛啦雯雯，不认识我了？”
痛。
超级痛。
好像有些用太大力了，剧烈的疼痛让我回想起以前打球时不小心咬到舌头的感觉。
而且不仅是脸上的疼痛，康乔的话语也不停地刺痛着我的耳膜，随后我渐渐意识到，康乔的声音才是这疼痛的主要来源。
“呃……那个……早上……好？”
我努力张开无法动弹的嘴，从喉咙里挤出这么几个僵硬的声音。
“早上好啊~虽然第二节课都快结束了。”
就像是为了告诉我“你不是在做梦噢”一般，她的声音如细小的针尖一般毫不留情地刺激着我的每一寸皮肤。刚才感受到的疼痛虽然渐渐减弱，却依旧无比切实地强调着她的存在，让我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面前这个正露出烂漫笑容的女孩，毫无疑问就是康乔本人。
我突然一句话都不说就消失了整整一周，我本以为她会更加的……生气，或者至少有些是不开心。但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和负面情绪相关的表情。
要说和以前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她现在的这幅笑容比一周前更加令人安心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