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藤代书店门口等待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只鸟。
小糸家是仅三层楼高的平房,大概屋檐的确是适合鸟儿筑巢的地方罢,总之在沙弥香视线四处游移,打发无聊思绪的时候,被停在檐角的生灵吸引了注意力。
森林不断被钢铁都市覆盖的如今,已经可以说得上是不属于鸟类的时代了吧。然而,即便如今,即便工厂排出的黑烟一度将蓝天覆写,于鸟儿而言似乎都无关紧要。
用不知何处叼来的干草和泥巴在屋檐下筑起巢穴,在人类活动的缝隙间来去自如,在她看来,鸟类这一存在本身似乎就是抗争的集合体。
“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再回来了。”
因此,当檐角的青鸟振翅起飞,盘旋几圈飞远后,佐伯沙弥香如是由衷期望道。
“怎么了,佐伯学姊,一副走神的样子。”
而后,今天的主角——小糸侑,才姗姗来迟。
与那天如出一辙的纯白婚纱,使得侑的气质衬托得有些出尘,没有听到开门的响动,或许是沙弥香沉浸得过于深入了,又或许……一瞬间,沙弥香脑中闪过了这样的想法,也许小糸侑像童话中的精灵一样,穿过金属质地的阻隔与屏障,悄然滑入了轿车中。
透过后视镜,沙弥香观察着侑的面庞,那张脸上写满了平静,没有即将参加婚礼时新人的期待或者紧张,若要说有什么,只有在与沙弥香视线交汇的时候,倏地闪过的一丝落寞而已。
“学姊怎么看我看得这么认真,我今天脸上有花吗?”
“我只是觉得……小糸今天的样子有些陌生了。”
“啊呀,前辈今天这么快言快语也让我感觉很陌生呢。”
侑给出的依然是熟悉的、重复对方句式的揶揄,那其中想必没有夹杂着丝毫的恶意吧,只是活跃气氛的引子而已,然而沙弥香却没有丝毫回复的雅致。
越过了当事人的不满,她的视线依旧直勾勾的盯着侑,试图将方才那丝异样感追回,可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现,仿佛那天留宿时的落寞表现不过是她的单方面幻觉而已。
“除了小糸还有别的人要上车吗?”
“没有哦,妈妈她们会坐另一辆车到婚礼会场。”
“那……我们就这样出发了?”
“学姊今天真的很奇怪诶。”侑以嗔怪的方式作为回应。
“那我们就出发吧,”
再度做出确认,其间,沙弥香依旧注意着侑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她的眉眼,嘴角,鼻翼的微小抽动,可是一切都与之前相仿,最后,她只好向司机点头示意。
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作为信号,她们最为漫长的一天开始了。
「一旦知道结果,成年人便会变得胆小」
或许是在高架上稍微堵了一小阵的缘故,也可能随着与目的地距离的缩短,心底的紧张再难以压制。在启程的三十分钟后,后座的侑进入了浅眠之中,车厢内除了冷气工作的响声,便只有侑均匀的呼吸声。注视着那张睡颜,沙弥香也终于有闲暇整理自己的思绪。而就在这个时刻,从前祖母的感慨突然在耳边响起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从孩童迈向成年,无疑是理性主导地位逐步提升的一个过程,而得知自己所行使道路的终点,知晓伫立于彼端的丑态后,会心生胆怯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然而对于佐伯沙弥香,这一情况还要复杂许多,因为小糸侑所在的方位,是自己未能踏足、同时又憧憬无比的梦的彼端,若采用更为诗意化的描述,无疑是幸福这一概念的全貌。
那本应该是能将星辰紧握在手心,能令现实转变为童话,能把现实改造得无比梦幻的奇迹,然而,侑的郁郁寡欢揭开了那份美好到失真的涂层,在漆黑一片的镜底,佐伯沙弥香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即是,一生被否定的宣言。
也是构成佐伯沙弥香重要基石的,理性崩塌的瞬间。
也因此,她才没法对侑的事情视而不见吧。
街景一直在后退,仅有一窗之隔的街景变为模糊的色斑和线条向后掠去,沉浸在如是的奇景之中,车厢内宛如某些科幻小说所写的灾后世界——她、侑,一个若有若无的司机,就是文明这一词汇的全部内容,这对于她们而言,大概已经能够称之为最好的归所了。
然后,经过下一个红绿灯后便是目的地的这一残酷现实,不顾当事人意愿地残酷造访了。
“小糸,快到了,该起床了。”
推了一把身体已经斜靠在安全带上的侑,或许是本来就睡得不深,又或许是本来就醒着,在指尖触碰到身体的瞬间,她看到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柔软的睫毛缓缓扬起,眼神茫然地望向沙弥香,平静如水的瞳孔里倒映出她的面庞。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由沙弥香亲手戴上的耳坠,点缀的宝石折射着不合时宜的刺眼光芒。
察觉到侑的状态有些异常,沙弥香让司机放缓了车速,为侑腾出整理状态的空暇。
“好像喝了很烈的酒一样……”
侑低眉敛眼地说道,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然后她捧起双手在脸上揉搓,拍大了几下脸颊令自己强打起精神,然而做完一切的她依旧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感觉。
“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简短的回答透露出拒绝的意思,可看此刻她表现出的与上车时截然相反的虚弱和迷茫,就能明白这是不折不扣的勉强的话语,“我只是还……没有睡醒。”
侑张着嘴,头微仰着,视线的焦点似乎在半空中捕捉某种游移的幻影,瞳孔放大,始终聚不到一点——原先身穿着婚纱的侑就给人以轻盈和出尘的感觉,搭配此时的茫然模样,更显得整个人轻飘飘得如同随时可能飘走一般。
不对,比起还没睡醒,说是一直构筑的心防因理性的短暂退却而崩溃、一时无法再度重建要更贴切吧。
“……那个,司机可以麻烦您在附近多绕几圈吗,新娘她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为侑提供更多缓冲的空间,抱着如是的想法,沙弥香体贴地向司机提出绕道的请求,司机只是点头示意,而后,汽车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开始以定下的结婚地点为原点,开始就地打转。
“这样啊,我要结婚了。”
视线紧紧拴在视界尽头的酒店顶层,由灯子挑选的、两人奔向恋情尽头的场所,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侑的知性缓缓恢复了,然而吐出的、却是超乎沙弥香想象的话语。
“一点的实感都体验不到啊……”
那是不知道要展露给谁的,无比柔弱的姿态。
豆大的汗珠源源不断顺着脸颊滑下,滴落的声响仿佛被光线携带着,经由镜面反射后投入沙弥香的眼中,可很快,啜泣声便令她反应过来,那不是汗水。
印象里,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侑落泪。
“……不行,灯子在那里等我。”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坚持,究竟是指向谁的呢?
“我得去回应她的期待才对。”
伴随着啜泣声,沙弥香突然明悟了,侑如同一张没有涂色的白纸,又或者是能倒映出所有颜色的、如玻璃般的透明要更为合适,而借助与七海灯子的恋情,这份透明拥有了实质。然而这并非是好事,在找寻到自己的根源以前,她将锚点凭依在他人的身上。
就如同被地球引力所捕捉的月球一般,侑在以灯子为轴心的轨道上巡回,却也因此丢失了独属于自己的自转周期,这本不是他人可以染指和评判的关系。
明明很软弱,却从头到尾没想过依靠他人,到底是有多逞强、多笨拙啊……
原地打转约莫二十分钟后,侑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向司机示意将车停靠在酒店的大门前。先前沙弥香还不敢肯定,但如今,那份疑惑已经彻底化为了确信,借宿的那个暧昧夜晚,一定是侑的真我透过伪装外壳、尽力喊出的呼救信号吧。
如果那个人发出求救信号的只有自己,那样的话……
“侑。”
沙弥香叫住了即将下车的侑,不是平常使用的小糸或者后辈这样透着疏远的称呼,而是直呼其名。打开车门的一瞬,门外的热气一下被渗进车内,她的理性也被这样的酷暑压下了几分一般,不,应该说是佐伯沙弥香主动放弃理性桎梏了吧。
“……学姊?”
不是透过反光镜的间接窥视,解下了安全带的沙弥香直接转过身注视着她,面对面,视线对视线,用自己在法庭上痛击对手的气势锁定着侑。
“侑真的甘心就这样吗?”
“佐伯学姊想表达什么我不是很懂诶。”
“这样下去侑真的会开心么?”
“学姊到底在……”
避开了视线的触碰,无疑是心虚的表现吧,可下定决心的沙弥香不会被这样的回避糊弄过去,就像她当时罔顾灯子的反对,赞同侑修改剧本的时候一样,她如今要做的,就是这样残酷的事情。
“我如果是侑的话,我一定会很不甘心吧。”
用残酷撕破伪装,逼到末路后再拷问其真心。
“……今天要结婚的是我才对吧?”
也许是傲慢,也许对方本身并不期待如此,也许只是单方面的揣测和任性,仔细想想之后该怎样也完全没有头绪,即使如此,沙弥香还是觉得不伸出手的话,就会留下一生的遗憾。
“要跟我一起走吗?”
“……诶?”
“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有车的话我们不是哪里都能去吗?”
“离开,是要到哪里去呢?”
“哪里都好,只要和侑一起,只要去个不是这里的地方就行。”
是被“一起”这个词汇打动了,还是被“不是这里的地方”所吸引呢,在掷出这句话后,侑的表情才真正变得鲜活灵动了起来,虽然脸上还挂着哭过的痕迹,但露出的久违笑容想必是不包含丝毫的虚假和欺骗的吧。
将一脸茫然的司机赶下车,坐到主驾驶座上后,沙弥香恍惚间又看到方才停栖在小糸家檐上的鸟的幻影,那道身影稍纵即逝,烙印在视网膜上的只有双翅展平的、翱翔的姿态。
没错,只要有着那样一双翅膀的话,无论是哪里都可以去到的吧。
抱着如是的想法,佐伯沙弥香发动了汽车的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