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二带我和郁乃来的这个地方,四季皆春。
来到这片海边的时候,我还奇怪郁乃似乎对这里相当熟悉。后来她和我说,她曾经和13部队的大家来这里度过假。某人在哪里做过些什么这种的琐事她记得倒是清楚,明明早饭吃了些什么转头就忘。
按照她带过来的一些图纸和简单仪器,傍海的净水设备建成了。我又花了不少时间把那片被称作『商店街』的附近的荒地整理了一下,围着那个旧世纪的战车残骸耕种了一片棚地,种了些速生的谷物和蔬菜,过一两个月就可以告别合成食物的日子了。
我打算把净水器附近围出一小片海塘出来,逮到的鱼苗和虾苗什么的养在里面。但比起耕地这又是个大工程,毕竟我对于养殖什么的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但总归能成的,嗯。
我们在那商店街的书店定居了,原因是地方不大不小,郁乃也喜欢无聊时看看书。尽管那些书沾满了灰尘又易损,她倒是有精力一本一本地做些清洁分页的工作。
喜欢便随她去了。
这里很安静,除了绿色便了无生机。倒是零二在后来的大抵是冬末春初的日子送来了两只猫仔。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书本外的这种生物,郁乃却很是欣喜。零二说这是花园那边培育出来的,与旧世纪的猫似乎不同,属于某种人造演化出的生物,本意是作为生物清洁的一环,但似乎效果差强人意。
我是听不懂那些,郁乃也无心去研究,但这东西倒也惹人喜爱,留下也无妨。
后来我发现它们会去我辛辛苦苦围出来的海塘做些坏事,也是郁乃偏袒,不然我一定要把它们扔得远远的。
不过我又想起零二说这动物有着旧世纪的狗一般的对居所的认知能力,若是扔的不够远定是会闻着味找回来。
想想就头疼。
但不管如何,这里日子平淡而缓慢,除了星辰很难找到些象征着季节的事物。
而另一个象征时间流逝的,大约就是郁乃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了。
从前的她对死亡有种近乎逃避般的向往,那双浑浊的眼瞳里总是充斥着旧日的影子,遮蔽着生命的火焰。而现在,她的眼瞳里只有倒计时一般的平静,即便没有阴霾,也看不见生命的光火了。
大约是我的年纪也逐渐增长,和郁乃相处的时间也太久太久,照顾生活难以自理的她渐渐变成了一种折磨。又一次清理她失禁后的狼藉时,理智与忍耐的细线终于被扯断,我冲着她大吼起来直到嗓子发痛变哑,仿佛将几十年来的不满都像是失禁后的排泄物一样喷泻而出。
但郁乃只是冲我笑笑,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
后来我冷静下来,觉得这也不怪她,于是就想着道歉。结果郁乃已然完全不记得了。
也是,她几乎记不住当下的事情了。
理智与忍耐的细线拧巴拧巴,就这么继续着原本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大约是北半球春末的某一个傍晚,在外面晒了一天太阳的郁乃跟我说,她好像看见西边升起火球与云柱——翠雀飞向宇宙了。
于是我推着她走到海边,看向靠近落日的海平面尽头。那里确实有着一道细细的直指天际的轨迹。
我总觉得我应当对翠雀的上天有着某种目标似的期待,此时应当有种释然的解脱。但实际上看着那条愈发歪扭的细线,我只觉得零二没能来见我们一面实在可惜。
在平静流淌又壮烈到染红一片海的落日余晖里,郁乃轻轻的阖上眼,再也没睁开。发现怎么都叫不醒她的时候,我才终于感到了一些释然。
葬礼很简单,早在零二最初来拜访的时候我就请她和我一起挖了一个容纳的下一人的坑,立上了郁乃的墓碑。
为什么只有一人?因为我才不要和她葬在一起。
她的世界里没有我,她的世界里都是旧日的逝者和平静又热烈的死亡。
但我废了老牛鼻子的劲把那土丘填了又填,又开始觉得很久以后说不定自己又会回来这里,往那边一躺闻着海风长眠过去。
毕竟对苏醒后的我而言,世界里只有郁乃了啊。
零二送来的猫也消失了,也许是死在了某个静悄悄的角落里。
又过了许久,滨海的小镇上来了几对年轻人定居。其中有两个年轻人认出了我,对着我一通寒暄又送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说是移居的纪念品。他们又说既然我在这里,那郁乃前辈也一定在这,我撒谎说没有,她因为重病搬去了花园,已经数月不见了。
他们将信将疑,幸而最后也没有太多纠缠。而从他们口里,我才清晰得知距离探测器升空已经又过去了数年。
于是我抬头看着天空,想着零二是否已经到了时间的尽头。
还是过去来着?
不知何时建立了交通线,到小镇上来定居的人越来越多,知道我和郁乃的人也意外的多。
这时我才清晰地认识到郁乃对现在的这次文明真的是呕心沥血,肝脑涂地了。
我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搬走了。
但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能去哪呢?
耕地上的收成不要便不要了,海边的鱼塘不要便不要了,能称得上随身物件的东西意外的少。但总有些说不清的心事萦绕在心头,让我好几个晚上对着打包好的行李发呆。
我想了又想,到郁乃的坟前拆了她的碑扔到海里,做上自己才认得出的记号,突然就觉得没心事了。
在曾经的书店,我和郁乃的居所里逛了最后几圈,看着这里的生活痕迹发呆。
一本扔在窗台上的积灰的绘本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起郁乃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也不看深奥的科学书籍和文学类书籍了,而这绘本则经常被她捧在手里。
我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夕阳之下,坐在她那个轮椅上,翻开手里的绘本。
绘本讲的是一个王子和异族公主的恋爱谭,图画栩栩如生,只是内容有些太过于敷衍。
并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内容,于是我很快就翻到了末页,看到了上面郁乃留下的文字。
『再见,直美。』
于是我想起那日,看着航迹云的那日,这本绘本就在她的手上。
那日我见郁乃阖上眼,便也跟着趴在她腿上睡了一会。
我想起那日的夕阳,离航迹云不远,耀眼得让人几乎要留下生理性泪水。
我又想起遗弃在了槲寄生的那台钢琴。
「好晚啊,笨蛋。」
耀眼的夕阳在眼前晃啊晃,带着平静又热烈的火光。
……
还是不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