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份……呃。”
这次,水音没有再递出叉子,而是将其尴尬地攥在手里。
“铛铛。”雪希用手中的餐刀轻轻地碰了碰空荡荡的盘子,苦笑道:“已经没啦。”
“呃,啊,我……”水音羞愧的眼神徘徊不定,最后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将叉子双手奉上,宛若负荆请罪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全部吃完。”
不是故意的吗……有点难以相信啊……
雪希凝视着那个郑重的后脑勺,心软地闭了闭眼,便接过了水音捧在手上的叉子。
手中的重量一轻,水音刚要欣喜地抬起头,便被一个厚重的物体拍上了后脑勺,差点被摁进了冰淇淋杯里。
“拿着。”雪希不明情绪的声音传来,头上的重量加大了几分。别无选择的水音,只能强撑着把那东西从头上接下来。
Menu。黑色皮质的封面,烙着这么一行流金色字体。
“哈?”水音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正用餐巾纸擦拭叉子的雪希。
“这么想吃的话,请你自己点。”雪希朝着叉子哈了一口气,细细地擦掉上面现出的白雾,“钱不够的话,我也可以借你一些,算不算利息另说。”
诶?不是她说要我去请客的吗……
“才、才不需要你借的钱,我付得起!”
“那就更不需要犹豫了吧?请点单。”雪希停下手,俨然鉴赏艺术品般端详了那把被擦得比之前更闪亮的叉子,满意地放回桌上。
水音感觉,受伤的不仅是她的钱包,还有她的自尊心。
共用叉子确实不是很卫生,但擦得这么仔细也未免太……
暗中腹诽之际,腹内的空虚又更加喧嚣。
水音捂着肚子,妥协地抬手招呼服务员:“可恶……打扰一下,我想加单。”
————————
在服务员拿来了一长条的新账单过来时,雪希本来因为水音报上的一长串甜品名而震惊麻木的心,又开始抽搐起来。
不对,再怎么说这也点了太多了吧?明明刚才还在吝惜钱包,为什么突然出手阔绰起来了?
雪希开始后悔自己先前如此恣意地挑拨这家伙的食欲了——她真的没有想让水音自己吃穷自己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第一次和其他人一起出来吃甜品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吃很无趣罢了。
“那个……远咲同学,这家店是不能赊账的。”
“哦?是吗?我知道了。”
“如果太勉强的话也没关系哦,我真的愿意帮忙垫付一点的。”
“完全没事,我付得起。”
“真的付得起吗?”雪希怀疑地加深语气。
“当然是真的。”水音略显骄傲地昂起头,“我可是有一直在打工的。”
真难想象,会打工的不良少女啊……不过,稍微有点不爽啊,那家伙一副“道场的大小姐一定不懂吧”的表情。
“是嘛。”雪希啜了一口柠檬水,冷漠应道。
“什么啊,好冷淡。”
“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放下水杯,雪希用着严肃的目光,一本正经地盯住水音,“但是,既然你都提到打工,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问什么?”
“远咲同学,你……旷课了一个多星期,难道是在打工吗?”
“啊?怎么可……啊!对对对,我就是在外面打工啦,毕竟那啥,最近家里手头有点紧,所以我只能请假打工啦,哈哈。”水音打哈哈地摸着后脑勺,“你看,看在我们家经济这么拮据的份上,就别揭发我谎称病假了。”
你还记得你是装病请假的啊?!
雪希无语而保有最后一丝矜持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正在表演一个蹩脚魔术还硬要逞强的小孩一样,最后,只能叹气道:“远咲同学真的不擅长撒谎啊。”
“唔……吵死了!我也不想啊!”被点破的水音又羞又愤。
“算了,不过你先听好了。”雪希郑重其事道,“远咲同学,把打工作为请假理由是行不通的。要知道,学校规定非贫困生打工每周不得超过20小时,你要是真的请假打工的话,毫无疑问是违纪的。”
“什么?!还有这规定?!什么时候有的?”水音大惊失色。
“一直都有,学生手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雪希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水音一个人干焦急。
既没有生病,又不是因为打工,而且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意旷课出逃玩耍的……难不成真的有什么特殊原因让她不能去学校上课吗?
“园田。”
雪希一惊,蓦然抬头,便对上了水音认真而诚恳的眼神。
“啊……什么?”
“如果啊,要是我接下来还要继续长期请假的话,会怎么样吗?”
“……你有这个倾向?”
“嗯。”水音的目光闪躲了几下,最后下定决心地迎了上来。
“是呢,长期请假的话……”感觉到水音语气中的正式,雪希的话也不禁严谨起来,“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你的请假理由如果是短期还好,但长期以病痛为理由请假……特别再加上你留级生的身份的话,可能会引起学生会的注意,让你出示病例为证。”
“呃……”尽管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水音也不免被这个后果打击了一下。
“你请假有让你的父母知道吗?”
“……没有。”水音心虚地低下头,仿佛又被捅了一把刀。
“那就更糟了,到时候可能连家长都惊动了。”
水音似乎这才真正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沉下脸,让刘海打下的阴影覆盖了自己的脸。良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不想让绚濑老师担心?”
兴许是惊讶于自己的心思接连被轻而易举地戳穿,水音微微皱了皱眉,才说:“是的。”
“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雪希艰难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太清楚……但如果有一个更合理的请假理由,说不定就解决了。”
“更合理的理由?”
“这样的话,学生会就不会继续插手了,老师也可能会放心一点……当然,你可能需要和父母好好地沟通才行,毕竟证明是需要他们帮忙提供的,可以吗?”
“我试试……那应该用什么理由?住院动手术?”
“你确定这样的理由能让绚濑老师放心吗?怎么想都只会让她更担心吧。”
“啊……那到底该写什么理由才好呢……”水音丧气地趴倒在桌上。
雪希看着这样无精打采的她,有些不忍,便撇向了紧挨着桌子的玻璃窗。
透过它,她望见了热闹的大街,在人来人往的身影中,隐约见到了自己和水音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感觉有点奇妙。
真的好吗?
平常没什么交集的两人,现在却这样几乎要触摸到对方隐私的边缘。
雪希的视线回归,只见水音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嘴里咕叨着各式各样但都很不靠谱的理由。
唉,只能上了。
“其实呢,我有一个提议。”雪希小心翼翼地开口,“但在此之前,我要先跟你确认一件事。”
“……什么啊?”水音有气无力地将脸看上去,下巴仍然搁在桌上。
“就是——你真正不能去学校的理由,真的不能,当作书面理由吗?”
“肯定不能啊,因为太离谱了。”
“好吧,既然如此,你会介意和你我讲一讲那个真正的原因吗?”
“嗯?”水音略微警惕地从桌子上起了身,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为什么?”
“作为参考。”雪希的眼神直直地盯入水音的眼中,眼里的正直一览无遗,“真假半掺的谎言是最容易蛊惑人的。若是我们编出来的请假理由能多少和你身上的情况相符的话,会更有可信度吧。”
“呜哇,你的发言可真熟练啊。”
“少啰嗦,我可是在帮你诶。”雪希不满地拍了拍桌子,随即将手交叠在一起,“但是……假如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就是了。怎么样?”
“……”
说真的,水音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该不该讲出来。自那以后,她自身的问题,向来都是一个人解决的。事到如今却有这么一个人向她伸出援手,这让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而且……
水音细细揣摩着雪希友好得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而后者也不为自己怀疑的目光所动摇。
“为什么……你想帮我?”水音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更紧了,“我们,本来不熟的吧。”
尽管刚才自己还用着文化祭时期共事过的名头套近乎,但水音非常清楚,自己和园田雪希也只有“仅仅如此”的浅薄联系而已。
雪希的神色出现了呆愣的空隙,很快就被慎重的思索之色给占据上风。半晌,她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你就当是班长的责任感吧。”
那是什么?这种高大上的理由根本让人难以信服嘛,虽然由这张可以很正经的脸说出来挺合适的。
再次陷入来来回回的纠结,静候回答的耐心,让时间的流动变得粘稠起来。透过玻璃照进来的阳光渐渐染上一股霞色,在两人之间的瓷制“舞台”上喧声夺主地起舞。
这时,一道散发香橙气息的甜品占走了舞台,打破了时间的滞留。
“您的香橙慕斯。”服务员温和礼貌的声音化解了僵持的尴尬,让她的注意转到了慕斯上。
几何模型那般完美的边缘,橙、棕、白三种颜色分界如它的棱角般分明,清爽又强烈的橙味几乎要把她抛诸脑后的饥饿感给……
“锵。”小小的叉子如刀一般完美地切开慕斯,使截面不留一点褶皱,在底部的瓷盘上碰出清脆的响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却把水音的口水和游离在慕斯上的精神给惊了回去。
雪希叉起那小块慕斯,正要跃跃欲试地品尝一下,却注意到了水音依旧紧随着慕斯的视线。
她眼里充满了干净的疑惑,在慕斯与水音的脸之间反复看来看去,然后将带有慕斯的叉子指向水音:
“想吃吗?”
下意识的发问,却让水音觉得那把叉子像一柄直指咽喉的刀,直中她软肋。
水音暗暗地“哧溜”咽下口水,视线难以为情地转向一旁,然后,认输地点了点头。
“呵呵。”雪希一副“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不行吗?!我就是想尝一下试试嘛!”水音像炸毛的猫一样暴跳如雷。
“是是。”
雪希伸出了手中的叉子,诱得水音紧盯着慕斯,几乎垂涎的嘴微微张开,但本应该能被她一口含住的叉子,在咫尺之间又迅速地收回去,反将那块慕斯送入了雪希嘴里。
“嗯——好吃。”
雪希的脸色因专注的嚼动变得更柔和。借着对方脸上的享受之色,水音仿佛也共享到了慕斯的甜味……可再怎样也只是仿佛而已。
……也是呢,就自己刚才那个吃法,怎么可能有人继续那样白给啊。水音自我解释安慰着,心底不免失落。
咀嚼,咽下。雪希看着水音郁郁寡欢的脸色,嘴角不禁翘了翘,抬手招呼了一旁的服务员:“抱歉打扰一下,能不能再给我们一根叉子?”
“诶?”水音愣愣地看着服务员将一把新叉子拿了过来,愣愣地看着雪希把叉子递向她。
“你不是要吃吗?”雪希在水音眼前晃了晃叉子,抱怨道,“要是像刚才那样一直帮你弄的话,我可是会累死在这里的。”
“啊,是呢……谢,谢谢你。”水音接下叉子,但是仅仅把它握在手里,继续盯着雪希重新拿起自己的叉子又切了一块。
银叉与餐盘的清脆碰撞声,在水音原先还犹豫的心底,掷下一枚落定的棋子。
“……我说啊。”
“嗯?”叉起又一块慕斯的手停在半空中,雪希不解地望向水音。
“要边吃边听吗?”水音顿了顿,道,“我不去学校的,原因。”
说实话,要是连眼前的这家伙都是无法信任的话,那她可就真不知道还有谁值得信赖的。
雪希面色发懵地眨了眨眼,随即莞尔一笑:“可以啊。”
水音似乎放心了许多,伸出叉子切开慕斯,竟出乎意料地软,轻轻松松就切下了一角。
注视着对方因品尝甜品而露出来的幸福的脸,雪希金眸中的笑意柔和了几分,也愉快地将慕斯吃进嘴里。
——为什么帮她?
大概是因为,在意料之外的时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撞见了意料之外的表情,因此而来的一时起兴吧。
————————
“——这样啊。”雪希听完水音的讲述,将桌子上短短十几分钟端上来并一扫而空出来的餐盘扫了一眼,自己听到的那些天方夜谭般的事一下子变得可信起来,
“可我还是觉得很难以置信。”
但是常人的理性,驱使她用这个死板的评价作出条件反射般的否认。
“我可是嗦认真的。”水音嘴里正吃着舒芙蕾,口齿不清道。
“唉……总而言之,你最近只要一到人多的地方,肚子不仅容易饿,食量还变得特别大?然后怕别人看笑话,所以就不来学校了?”
“唔唔。”
“——”
不行啊,确实如她所说,太离谱了。如果只是单纯食欲大增的话,又跟人多不多有什么关系啊。
雪希低头用手机谷歌了一下“女生突然食欲大增”,把跳出来的回答总结了一下,无非是就是“怀孕”“糖尿病”“甲亢”和“精神刺激”。
前三个嘛……鉴于刚才远咲同学提到她自己有偷偷去医院做过检查没查出问题,果断排除。看样子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远咲同学,你最近有什么心理问题吗?像是心情很不好啊,压力很大啊,之类的。”雪希试着问了一下。
下一秒,她开始懊悔起自己随口问出来的话。
不知为何,水音的面的突然沉重起来,好像她嘴里吃的不是舒芙蕾,而是一块硬邦邦的黑面包。她缓缓地嚼着,嚼着,用力咽下,努力弯起嘴角,佯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
“没有啊。”
一直在关注着对方神情的雪希被这一句回答给惊醒,也装出一副自然的态度接了下去:“啊,既、既然没有的话,那会不会有其他原因,比如说,比如说……”
雪希的嘴角动了动,但还是不负重担地垂了下去。她想把自己无意间为难到对方的话题给扯到别的地方,可是,平时能自如应对一切人际交流的大脑,此时却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除了……
——如果真的没有……那又是为什么,你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在理智的遏制下,雪希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有些窘迫地低下头,与玻璃桌上自己茫然无措的倒影对视。
“真的没什么问题。”动摇的心情似乎凭借着前一句话平复了许多,水音笑着坚定道,“反倒是,压力少了不少。”
雪希不禁抬起头,看了眼在她看来,水音支离破碎的笑容,含糊地点了点头,默认了。
“好了,回归正题。”水音鼓足气势一拍手,再次抄起刀叉投身于甜品的战斗,“我到底要用什么样的理由请假比较好呢?”
“理由?”注意力转移,一扫阴暗的心情,雪希先是皱了皱眉,才说,“不就是吃得多一点吗?为什么要请假?这不是根本不会妨碍你正常上课吗?”
“你……都说了我怕别人看笑话啊,不然我也不想请假啊。”
“明明平时你独自一人吃饭都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一个人吃饭当然没关系,可是吃的太多就是雪上加霜了。你想想,你在食堂里看到有这样一个孤身一人,然后吃着两人份,甚至三人份食物的女同学,难道不会想‘天哪,这个人已经孤单寂寞到要靠暴饮暴食来缓解了吗?’吗?”
“呃,好吧,确实有点……”雪希汗颜地尬笑着,“那你躲厕所里吃?”
“那么多东西,怎么带进厕所?”
“带便当?”
“太重了不想带来学校,而且大早上准备那么多食材麻烦死了。”
“……”
就因为这样就不来学校了?真的不是你自己不想去上学吗?!
“行,我帮你。”忍无可忍的雪希用力点点头,脸上挂着摇摇欲坠的,和善的微笑。
“好耶!”水音刚要欢呼,雪希说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我和你一起吃午餐怎么样?”
“呃。”欢欣的表情僵在脸上,水音用咳嗽清了清被雪希的一语梗塞住的喉咙,竭力佯装冷静道,“不……这个,这怎么好意思呢?真的不用这样,你只要帮我想个理由就好了,不用麻烦您了。”
果然,这家伙就是不想来学校。
雪希不说话,就一直盯着她,直到水音的笑容实在绷不住了,举手投降:“好吧,我知道了。我发誓我一定来学校,从下个星期开始。”
“明天就来。”
“我……请了一周的假,明天进去太浪费了。”
“……”
“对不起,我错了,我明天就进去。”
“很好。”雪希满意地收起严肃的表情,“那就说好了,明天食堂,不见不散。到时候我帮你端一点吃的,两个人分摊着拿,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引人注目的吧?”
“是是,好的。”
吃光了所有甜品,水音蔫头蔫脑地瞟了账单,打开了自己的钱包,翻了翻,本来就已经凉透的心,又遇上了大寒流,结成了冰渣。
她记得本来她的钱包里还有7000日元的,但是现在……怎么就只有四张野口英世了?!
水音不信邪地继续一层一层地翻着钱包,最后找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她的弟弟凪音的字迹。
「从你这里借走了3000块,有钱就还」
混账老弟——!!
“怎么了吗?”对着水音忽变不定的脸色,雪希不禁问道。
“不,没事。”水音“啪”地一声将钱包压在了大腿上,神色平静得宛若无事发生。
4000块,再加上印象中钱包里原有的零钱,零零碎碎大概能凑出这一餐的六千多。只是剩下来的钱,应该是不够回家的车票钱了——她家住在中野,离这里还挺远的。
但是,即便走着回家,她也不想让对面这个看似友善的腹黑班长再抓到自己任何一点可用于嘲笑的把柄了。
————————
走出店门,天边已经布满霞意,颜色一如这给水音带来萧瑟寒意的秋风一样纯净。身后店员温和的“欢迎再次光临”,开始在她连同钱包一同空掉的脑中不断回响。
此刻,贫寒已经让她的心比枯黄的落叶还凄凉了。
“对了,你想吃点热的东西吗?”雪希打开自己的书包,低头翻找着什么。
“……什么?”
“你看。”雪希从书包里掏出了关东煮和红豆粥各一罐,略作思考,将关东煮抛给水音,“来,给你。”
“哦哦!谢啦!”水音激动地接了下来,把关东煮当暖宝宝一样在手心间搓了一圈,然后兴冲冲地要拉开封盖,“你什么时候买的?还是热的!?”
“本来要给老师当慰问品的,但她看起来没什么胃口。”雪希单手从包里抽出被自己用来保温罐头的围巾,绕在脖子上,叹气似的哈出一口热气,“真的是,最后只能便宜你了。”
水音正准备打开罐头的手不禁一怔,使得那好不容易扣起的拉环从指甲里脱落,“啪”地回归原位,一下子就打断了雪希本以为能够接着愉快交谈的氛围。
雪希下意识地看了水音一眼,神情还有些恍然的后者敏锐地察觉到那一瞬的目光,立马笑着打哈哈“手滑手滑”,刚才失误的手用力得青筋暴起,将罐头的封盖“啪”地拉开。
雪希有些愧疚地低头,打开了手中的红豆粥。
“那个啊,老师,她怎么样了?”最后是由水音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大概是已经开始吃起关东煮吧。
雪希抬头,扫了果真吃起关东煮的水音一眼,对于她完全没有铺垫的问题一片茫然,开始整理起自己杂乱的思绪,期间还喝了一口粥,然后才缓缓道:“你自己去探望一下她不就知道了吗?”
“我……有去过啊,大概文化祭结束后的第二天就去了。”水音说得闪闪躲躲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满撇到了一旁,“毕竟被那家伙挑衅到那种份上,怎么可能干坐着纠结呢?”
但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转过神来自己就已经回到了被夕阳笼罩的家中,上午出门后的记忆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到底有没有去探望过老师。而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重新来到老师家门前,就被班长大人逮了个现行。水音一头雾水地心想。
“那家伙?”雪希好奇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指代不详的人称。
“啧……!就是那个海未……海卫门啦!我只是问了几个关于老师的问题,她就莫名其妙地跟我冷言冷语,说什么要等我去探望老师了才告诉我,这不是完全本末倒置吗?!”
数日间无法宣泄的怨气积累至此刻,雪希对那个幽灵的好感度,已经低到连直呼其名都变得不情不愿。
“海未小姐啊……有点难以想象会朝别人摆脸色的海未小姐呢,以及不得不说,你请教问题的方式确实很容易惹人生气。”
深有体会的雪希则是与清道者小姐统一战线。
“哈?你和那家伙原来是一伙的吗?”水音拧起眉头,鲜红的眼眸中茹毛饮血地龇起敌意。
然而对于生来就接受了猎杀罪兽的修行的园田家族人而言,这股色厉内荏的狠劲还不及刚生成的稚嫩罪兽。
于是乎,雪希笑眯眯地回怼着态度刻薄的水音:“你再继续用这种口气说话,可能真的会变成那种情况哦?”
“啧!”
比刚才更大声响亮地咂了嘴,水音只能闷闷不乐地往口中塞了一块牛腩,用力地咀嚼着泄愤。
倍感耳根清净的雪希呼出了一口白气,低头应付起手中差点放凉的红豆粥。
她们一同倚在了路边的栏杆上吃着热饮。只是,偶然地,不经意间,雪希会如同稍作喘息般放下红豆粥的罐子,悄悄地瞥视着水音的侧脸。
夕阳的光辉明亮了水音的脸庞,兴许也是因为这灿金色的光,散漫地望着大街的那双红眸中,纵使不断闪过路人浅黑色的倒影,也似乎有一抹金色的影子一直存在。
雪希隐约明白了什么,了然地收回视线,啜了一口热粥。
软糯的红豆香气过于粘稠地包裹住味蕾,她有点思念起了穗村出品的那款更加甜腻的红豆馅穗馒。
两人没有再说过话,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橙红色的晚霞渐渐深了颜色。等到水音的关东煮只剩下一点点汤底时,辉煌般的橙红已经黯然了不少。
明明谁也没约定过,可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站在这里一起吃了那么久的东西。水音整个人架在栏杆,而身旁的雪希正与之相反地用后背倚靠着。她的眼睛半眯,在背过夕阳的阴影中敛着不久前还亮着的机敏的光,脸颊缩在连同长发也一同圈起的围巾里,手里搓着那瓶吃了一半的红豆粥。
“很冷吗?”水音将剩下的汤一饮而尽,站直了身子。
“不会。”雪希振作了刚才像是要沉眠下去的精神,冻得发红的鼻头从围巾里露出来,“我是在冬天出生的,不会那么容易怕冷的。”
“哦?”水音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鼻子都红了,还说不冷。”
“唔。”雪希面色一僵,用几乎要缩进袖中的手遮住脸,将头扭向一旁。
“还有,我也是冬天生的。”看到雪希这难得一见的破绽,水音嘴角勾了勾,乘胜追击道,“可我还挺怕冷的。”
雪希不服气地反驳说:“你才穿了件夏季校服加薄外套,能不冷吗?”
“谁知道,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怕冷的,怎么知道今天这样的气温该穿几件呢。”水音耷耷肩道。
“……”
“……”
话说回来,一开始自己开始这段关于冷不冷的对话是因为什么来着?
“嗯,我说,都已经傍晚了,而且接下来会越来越冷,你还打算继续待在外面吗?”沉默过后,水音率先开口。
“不,我准备该回家了。”雪希拢了拢身上的校服外套,淡淡地看了眼水音,“还有,你也是,大晚上在大街乱晃是很危险的。”
“……”
雪希过于体贴的劝告反倒给钱包空空的她泼上了冷水——啊,可恶,我难道真的要走路回家吗?从秋叶原,走回坐地铁需要半小时的中野?
“对了,还有这个。”雪希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了一些钱,牵起水音的手,将钱拍在她的掌心上,“拿着,1500日元对吧?”
“诶?哈?什么1500日元啊?”
“刚才甜品的钱啊。”雪希微笑道,“这次的请客……就不作数了,下次你再请吧。”
“为什么突然就不作数了?”水音将雪希正要收回去的手连同纸币一起抓住,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
“额,这个嘛……因为……”雪希眼神飘忽了起来,直到停止时也没能正视起水音的双眼,“吃得不够过瘾。”
“不过瘾?”
“我担心你身上没有那么多钱,所以不敢吃太多,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只吃了1500啊。”雪希耐心地把水音抓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掰开,迅速抽回手,“没想到你的口袋意外地充裕嘛。”
“你这家伙……是想说你想吃掉我更多的钱啊!”水音一边揉着自己骨节发麻的手指,一边像提防恶虎般怒视着雪希。
“哼哼,有便宜可以占为什么不占呢?”雪希背过手,回归平静的脸上完美展现出与园田家训全然不符的狡黠笑容,“那就明天请客吧,我早就想尝尝学校食堂的D套餐了。”
“你是魔鬼吗?!”
D套餐哦D套餐哦。那个价格贵到几乎无人问津,都说只有富家学生才吃得起的D套餐哦。这女人已经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了吗?
但是,要是就这么认输的话——
“哼,好啊,你也顺便期待一下明天卡路里的指数爆炸增长吧!”水音硬着头皮发出狠话。
“不好意思,变胖什么的跟我是无缘的。”雪希愉快地转过身,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脚步,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还有啊……”
“干什么?你还要继续敲诈我吗?”
“不是说这个……”刚才的颐指气使荡然无存,雪希嗫嚅道,“平常的这个时候,我一般都是待在家里练习的。所以……像这样和别人出来吃喝聊天,这还是第一次。”
雪希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拘束。
水音愣了愣,然后有些难为情地搔了搔脸颊:“第一次竟然是跟我这样的人……运气真不好啊。”
“请不要这样想,”雪希回过头,脸上的夕阳与其阴影调和出一抹明净的浅笑,“反倒是,多亏了那是你,我才能这么开心。”
毕竟同样的一段时间内,如果是和其他人一起的话,自己应该还是会戴上和平常别无二致的假面吧。
“谢谢你,远咲同学。”
谢谢你陪我度过这奇迹般短暂的时间,让我回忆起这样早已被遗忘的“自己”。
————————
直到雪希的身影消失在人群,水音才意识到她的离去。
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那个笑容宛若海市蜃楼般迷离目眩,一直徘徊在她眼前。
手中的空罐头早已随着关东煮的消食而彻底失温,在水音找寻垃圾桶未果后,被孤独地揣进兜里。
她说认真的吗?只是请了她吃一顿甜品就开心成这样?(而且钱最后还被还了回来)
嘛,至少回家的车费有着落了。
心里的独白如此冷淡,但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热度,无论凉风如何吹拂,迟迟没有消退半分。
算了,先不急着回家,去打工吧。不然可没钱请D套餐。
在隐入地平线的前一刻,夕日的余晖回光返照,竭力将跟在水音身后的影子拉长得异化了原本的模样。
最后,水音被车水马龙的喧嚣所淹没。
如同渐渐消匿于深林中的寂寥回音。
……
然而……不仅是约定后的第二天。
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园田雪希都不曾在学校里见到过远咲水音。
第八章:等候回音的斯索西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