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后悔了。早先的时候真该告诉你，警局对你的特殊安排是，让你除了演讲之外哪里都不要去。”

周梦云的家，位于见水大学东边一栋安全性够高的现代高层公寓的十二楼。“安全性够高”这个修饰词，意味着精明且友好的前台保安，覆盖全面且正常工作的监控摄像头，需要密码才能进入的前门，以及需要指纹和钥匙双重验证的房门。

想在这里发动袭击，需要冒很多不必要的风险，越梦河认为反对组织们会这样选择的概率很低。因此，在这漫长夜晚的末尾，她放任自己表露出疲惫的态势，靠住了电梯轿厢的镜面墙壁。晚上七点的时候，她跟着周梦云去主会场参加了欢迎酒会，没想到竟然成了焦点人物。几乎每一位在场人员——无论是教授、学生、公司推销员，甚至有两个负责添加食物的志愿者，都来跟她打了一遍招呼，而且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的问题想要问她。

越梦河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社交招数，再加上周梦云在旁边的倾力协助，这才勉强存活到酒会结束，但在离开后仍然感到心力憔悴。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类似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几天不要再发生，但她心里又很清楚，周梦云作为会议的发起人和主办人员之一，必然要在会议期间参加大量的社交活动。

“是我的问题，我应该想到的，”周梦云靠着另一侧的墙壁，也觉得非常心累：“对于一屋子的赛博生化领域研究者来说，活生生的行动警官就像，不对，就是最抢手的新款玩具。我会想办法尽量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用不着向我透露行业内幕，教授，”越梦河玩笑道：“我付不起那个学费。”

“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传授她的知识，是不可能每学期上满三十二学时的课的。越警官，你想要问我什么样的行业内幕都可以，但凡我能够回答，我都会告诉你。”

“我确实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周梦云等待着问题，但越梦河却迟迟没有开口。

她翻了个白眼，戏谑地说：“你这是要我专门说一遍‘请问’？”

越梦河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然后苦笑道：“我有点儿担心，问出口了，显得我又蠢又自作多情。可我确实不大明白，为什么你看起来对我不如你的同行们热情。”

周梦云缓缓地展露出一个微笑。她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越梦河一直没有问，她都以为对方已经达到无拘无碍的境界，对这种事情毫不在意了呢。不过，她需要拿捏好回答时候的分寸，免得被越梦河误会自己的意图。

正好，在这时候，电梯抵达了十二层，给了她足够的理由来调整节奏。

“先到我家里去吧。”周梦云说。

“我先出去。”越梦河站直身子，模仿着周梦云的步频，不紧不慢地走出电梯。干净整洁的楼道里，顶灯如常发出暖黄的光，没有任何异常声响。越梦河在楼道中走了大约三米，然后等待了半分钟左右，确认没有埋伏过后才转过去叫周梦云：“来吧。”

明明是回自己家，却还要跟在别人身后，这种感觉真是有点奇怪。周梦云跟着越梦河走回位于转角处的1213号，掏出钥匙打开机械锁，然后再握住表层可以识别指纹的横向门把，按压把手推开房门。

超出越梦河想象的是，周梦云家里竟然是工业风的装修风格。浅灰色的水泥墙面，边缘不规则地露出一些红砖，所有家具都是黑铁与旧木组装而成，氧化成灰色的原木地板上当真什么地毯都没有铺。

但这屋里最显眼的，还属挂在沙发背后墙壁上的，那一幅用玻璃画框装裱起来的猎枪设计图。越梦河能够辨识出来，图中的猎枪是莱科特T99，一把在百年前设计诞生并风靡一时的名枪。图纸上绘画线条流畅精准，标注文字规矩板正工整，尽显机械之美。看着看着，越梦河也想给自己家里置办一幅。

“据说是原稿，不过也无从验证。”周梦云注意到越梦河在设计图上流连不去的目光：“高中同学送给我的乔迁礼物。”

“那大概不会是假的，毕竟一旦发现，就是彻头彻尾的社会性死亡。”越梦河淡淡地笑了笑：“品味很好。”

“你是说她，还是说我？”

“你们都是。”

竟然收获了端水回答，周梦云哑然失笑。越梦河狡黠地冲她眨眨眼，这正是她希望周梦云做出的反应。

“你瞧，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会问你很多问题。”周梦云想了想，觉得现在应该就是回答那个问题的最好时机，“在这几天里，你和我不得不时刻相处，像这样亲密的接触能在短时间内激发友谊。我不喜欢把朋友当做研究对象。”

昨日重现的既视感令越梦河恍惚了一瞬：“简医生也说过这样的话。”

“简医生？”

“简杨医生，是西区分局的心灵诗人。她帮我进入清醒梦状态，这样我才能和警务系统的人工智能艾格尼丝交互。”

“啊，灵薄矩阵。”周梦云点点头，准确地说出了这一过程的学名：“在意识的边缘，现实与梦境交汇之处，碳基生物与硅基生物的界限也被模糊。我曾经认为这个设想过于美丽，恐怕不能实现，后来很高兴地被狠狠打脸。就我的理解，目前来说，心灵诗人的引导对灵薄矩阵的实现至关重要，除了对相关药物药性的了解，她还需要懂得一些心理学暗示，以及掌握生命体征监测管理技术……这位简医生也来参会吗？”

果然，周梦云只需要稍稍展露她学术的一面，自己就很难跟得上。越梦河摇了摇头，回答说：“她得工作。除了负责这个灵薄矩阵，她还是分局里的心理学顾问，很忙的。”

“那真是太遗憾了。我知道后天下午的海报展示中有一些灵薄矩阵相关的研究，非常有趣。”周梦云有些感慨：“你知道吗，这次会议一共收到了三千六百二十七份摘要，尽管我们一开始就写明了只选取两百人参会。”

越梦河沉静地听着。她大概猜到了周梦云要说什么。

“这是一个非常蓬勃的领域，我们所要讨论的，不仅仅是拓宽学术上的疆野，还有真正惠及人类的应用项目。可就是这样的会议，会有人试图以暴力的方式来反对它。”

周梦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越梦河。

越梦河想要向她解释。她想要告诉这位象牙塔里的教授，一切事物都有正反两面，蓬勃发展的新兴科技当然会有毒副作用。大量的未经时间考验的赛博生化技术，明码标价地提供给安保公司，却鸡贼地只写五年质保期，不提真正重要的六个月保修。由此装备出的所谓“下一代战士”，运气好的能在三年后感慨新技术性价比多高，倒霉的不到两年就精神崩溃。而寄生于这混乱中，渐渐长成参天大树的军火甚至雇佣兵交易市场，潜移默化地将暴力概念也售卖给了大众。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人试图用暴力反对这次学术会议。尽管暴力不对，暴力违法，可科学技术的发展确实从来不等普通人跟上。当然，科技本来就不是科普，这么说也不过是承认两者有天生的隔阂，也就是承认了矛盾所在。

但什么时候开始，轮得到一位行动警官来给大学教授解释原因呢？她相信周梦云什么都可以想明白，只是在她看来，赛博生化技术仍然是利大于弊的。至于越梦河自己，作为一名优秀警察，她不站任何一边。

周梦云定定地看着越梦河，观察那双蜂蜜色眼睛里细微神光的变化，等待着行动警官的回应，越梦河却平静地一言不发。这沉默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致密，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其中酝酿，直到越梦河忽然皱了下眉。

“抱歉，我得接个电话。”越梦河说。

周梦云一怔：“没关系，我先去洗漱了。”

越梦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敲击左耳耳骨，接起了电话。周梦云对着她的侧影看了一会儿，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转身走进里屋。

电话是柴端宁打来的。

昨晚她们在餐厅见过后，越梦河料想独立媒体人应当会先花上几天调查，然后再与她联络，不想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回音。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行动警官心想，所以她才果断结束与周梦云较劲，接起电话。

“喂？”

“越警官，我是柴端宁。”即使在这个年代，远程通讯里的人声依旧稍显失真，越梦河听到的柴端宁的声音远不如记忆中那样清亮。

“我知道。你查到了什么，怎么这么快打来？”

柴端宁停顿了一秒，可能是没想到越梦河问得这么直接：“我听说你也参与到了见水大学明天要举办的那场学术会议的安保工作中？”

大概是隔着距离的缘故，越梦河费了点脑子才理清这个句子：“是。”

“你之前不是说，让我打听参与研究项目的前安保人员对行动警官的看法吗？还尤其是你？我今天在一家比较熟悉的雇佣兵活动中心听到了一些风声。”柴端宁忧虑地说：“好像有人想要针对你。”

“针对我？”

“‘杀死区区一个傻读书的，当然不如杀死一个疯子改造人好看’，我偷听到的原话是这样。”

越梦河沉默了一阵子。

仅凭柴端宁偷听到的一句话，并不能说明反对组织真的全都把重点放到了她的身上，因而无法用来说服路琚光调整防卫重点。再说了，行动警官本身就可以被看做是一整支作战小队，普通的袭击即使出其不意，也很难成功。反对组织不是傻子，在雇佣兵活动中心里混的更不可能愚蠢，所谓的杀死很可能就是打嘴炮。她能想象到，自己在昨天突然增长的名气应当在这其中起到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可是，如果这威胁是真的呢？

“我相信，你应该全程插了记录微件吧。”

越梦河能听到柴端宁得意的微笑：“当然了。”

“你介意这会儿来见水大学附近加班吗？”

“事实上，我正坐着车往老校区赶呢。”

越梦河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个微笑。

“很好。我把地址发给你。楼下会有一些必要的安检步骤，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只要我能发布这个故事，我介意的事情就会少很多。”

“只要你遵循《涉罪新闻发布管理制度》，那就没有问题。这个故事是你的。”

代替“再见”的，是一声相当清晰的飞吻。

越梦河站在原地当机了一秒，然后决定赶紧无视这件事。

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她迷惑地想，同时感到自己应该是很难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