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半部分

作者:左岸华
更新时间:2023-12-04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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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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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见百景与虚之书


当柔软稚嫩的花瓣从冰霜中透出颜色,鲜艳的粉红便如同蓝白世界中的一盏盏明灯,在阳光明媚的时刻里猝尔点亮。因她们的所在,色彩骤起,纠集着无数游离而不知去处的注意。

想要亲近,更加亲近,于是我从人群中走出,投向了它。


临近海潮的小小无名山丘,在此地伫立千年,

当水流逆而回归之时,冰雪于温暖湿润的夜幕当中褪去,留下了一片早早鲜翠的野地,奇巧而神秘的树群立其上,像是有意要将春花遍布可及之处般,均匀地涂抹于还有些惺忪睡意的大地。

我的外套是如此厚重,我的到来是如此的沉重。

靛蓝色的我却深深地砌进了这片土地,犹如一枚沉甸甸的墓碑,凹陷了此般百花盛开的春景。






春见


在这里盛开着许多的花,因而是那些喜欢摄影的人最钟爱的去处。

穿着花花绿绿背心的摄影师如同蜜蜂一般忙碌穿梭于林间,同我擦身而过,但却从未产生过任何一丝的联系。他们带着他们的目的,就像是来此赏花的游客要吃各种口味的花饼,若是他们带了其中一种,就意味着将在何处寻到他们坐在树下其乐融融的样子。

可我却是如此的刺眼。在来此之前,甚至并不清楚我究竟有些什么。






我徘徊在林间。

呼吸着这片陌生的空气,似乎是为着某场约定好的戏剧,早早地在此等候着预备着,但事到如今,却发现一切都已无限地推迟。

一切都似乎没有了意义。

来到这里,抱着的某种情感与冲动,还是与此告别。没有任何的理由,只好像是我身还尚存此处,是我得以还算坚实地立足于这片土地的依凭。

那会持续多久?从晨间稀薄的雾气黏合着漫花的颜色,到午时耀眼的天空,再到沉暮一切都黯然不见……


忽然回转,我正凝视着轻巧枝条的花瓣。

远远的,只有下坠时,玲珑的它才会靠近,头顶与枝条的距离,总是一次次地充盈了想象。一次次地落空,只为树立起又一次的期待。

它,落下。

忽然迷住了我的眼睛。

太近太近,落进了眼里。

那种仿佛带着尘粒的,干涩的触痛。


“请小心一点。”

看着我落泪的样子,她如此小心翼翼地提示道。

我的神经,我的情感,等待将它一点点消去。

相比沉甸甸的我,眼前,她更加显得纤细高挑。

“谢谢。”

从她的手上递来一只手绢。

我擦了又擦,香气就遗留在眼睫上。

慢慢地,蹙在一起的眉一点点舒展开来,可见,和煦的清风,微微拂动发丝,背景是百花竞放,丛丛色彩之荫,在蓝白的地平线以上,一切显得更加鲜艳可人。

我不经意地自然流露出轻轻的一笑,知道那终于来临。






百景


“你从什么地方来?”

我和她各自在不远的地方静默,像是要保持距离,却又不想分离一般。

“列车。”

山丘的那一边,铁道如同花海的边界一般,耸立在使众人不可忽视它的高度之上。列车带着砂砾滚滚而来,用苍白灰色抹消了那绵延不禁却又异常慵懒的泛滥自然。

我小心翼翼地用着余光窥视,她那脸上不知向何处投去的微笑。在她的前方是一片葬身了旧时夏天的土地,那些曾装扮了一整个世界的物,现在静静地倾躺在这新世界的边缘,只有那些若有所思,心怀眷恋的目光才能够偶然地注视到。

她的目光没有回顾那条穿越花海的铁道,而是宁静地注视前方,因此,她一定是,怀着某个目的,才出现在这里。

“在这里过了多久?”

“也许才刚刚一周。”

时间于我来说已是含糊不清,只是能感受到一周于花期而言是很长的尺度。


静止的时间中,微微翘起的,瓣尖蜷曲的花瓣落下,在那之中,一只纤细的手缓缓地递进我的视野。

它在我的视野正中央,不偏不倚地定格住,没有一丝的颤动。覆在其上,宛如正酣然入梦的婴孩的,是一只饼。饼面细腻光滑,在掌心里像是反射着光。

声音随之响起:“你一定饿了吧?”

当然不是,可看见这样一个温润细腻的花饼出现在眼前后,脑中就不由地产生了想要吃它的冲动。

我点点头,想要就这样地将其吃下去。

她放下了手,这个时候向我投来似乎是语义意犹未尽的微笑,当看着她的笑容时,我对食物的兴趣荡然无存——那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她的脸上。

“看着我?”她有些调皮地用言语刺激着我。

不看她的话就正中她的下怀,让她那副大人的姿态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于是我正了正身子,抓着衣角将身上的外套向下抻了抻,去除上面自然生成的褶皱。

“当然了。本来就……”

而这时她将嘴合拢,用没有任何装饰的淡粉色双唇收拢住那齐整的皓齿,从她的眼瞳中正放射出无比的宁静,因此我也不由地住口,那样地与她对视。

最终我叹了口气,长长地苦笑起来。

“真是没办法啊。”


我们的脚步从铁道的不远处向着无人喧嚣的深处而去,我走在前面,和她还隔着一段距离。她像保姆,又像家长,一边陪伴着我,一边又用那有些灼热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我,我们就那样一直走到下午的天空还未逐渐显露颓色的时候。

穿过林子对视线的阻挡,一个覆盖着鲜绿色草坪的低矮山丘无形中地做了拦阻我们的脚步的高墙。我在这不得不放缓脚步,但是她的步伐却依旧紧紧跟近。

这里如此宁静,当我停下来时,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陌生的恐惧,而就在我转头的瞬间这一恐惧无限地放大。

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声音——这儿只有我和她。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个既陌生又亲切的身影。

在我踌躇犹豫的时间里,她从后面赶上来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害怕得不住地颤抖,恐惧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事。

“你怎么停下来了?”她笑着问道。

她那未曾玷染的笑终于才让我卸下防备,向她坦白心中的话语。

“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继续走下去了。”

“为什么呢?”

“我……只是在想,从我出生下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走出过这样远的距离来。”

“嗯?是这样吗?”

“不瞒您说,我曾爬过的最高的山,就是我家所在城市的后山,除此之外就……”我低垂下视线轻轻地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啊……”听过我的话,她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了。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并不清楚她是否能理解我话中的意思,但是我依然决定这样说了,这时我依稀才又回忆起来,我来到此处的目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继续走吧。”她摆了摆手,在我看来像是为自己放弃思考摆脱罪责的下策。但立刻的她又抬起眼睛再次敏锐地向我邀请道:“你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吧?”

嗯。

然后我们继续走,走上了山丘。那里是由晚樱与虎杖细细编织出的“花园”,透过枝叶,阳光被切碎如同碎花散落在林地间,到处是闪闪发光的氤氲。本可,是我该与谁一同慢慢分享这份观览的喜悦的,可如今的我却没有停下脚步。

寂静中传来婉转的鸟鸣,心跳与脚步于孤绝中却似是更加沉重。


在那山丘的末端,不知从哪里伸出了一条小径来,我们就心照不宣地沿着这条小径继续前进。

这条小径的两侧是如同将成熟的稻田般苍翠挺拔的野草。沿着这条蜿蜒小径向前,我越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小,就像不断拉伸着的镜头中央的对象物,一点点随着凹陷的泥土嵌入大地。

远方的景物随着地势的平缓而逐渐显露出真实的模样,在我知道自己朝向的方向时,犹疑带着重心已经从脚尖向后踵转移,与大脑连接的上半身像是要表演《内战的预感》一样不情愿地向后缓缓扭曲,而双臂对这一切则是无动于衷……

一阵腥湿的风正是契机,当她从小径的尽头席卷扑面吹来的时候,身体的正面便顺着压力的方向向后倾倒。如我所愿的,合上双眼后,变成了一个靛蓝色的点,嵌入大地,成为能够在上空俯瞰这一切的她,眼中图画里渺小的一个斑点。

可能是想偷懒,就此安眠。但也可能是我想着怎样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趣味。如果是这样,我想着。也许,变成一幅图画的一部分,是一个让她能够笑出声来,荒诞,但且不错的选择……


还是这里,只是阳光的样子看上去和之前不太相像。眼前,道边的野草缓缓地被犹如透明水流的风摆弄着,交交错错,分分合合,“簌簌”地投下一道沾染着浅蓝色的影子。而与之在色彩上形成鲜明的对比色的,则是在其之间一点点向着远处抬起,最终与一大朵白棉似的云相接的小径——它随着阳光的变异,则是那泥泞中的微小沟壑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味蕾被唤醒后传来了苦涩的味道,正像是故事中的矛盾不会在高潮前结束,它也像是我的一部分般残存在脑际,靠着阵痛我舌根深处的神经,让我清楚地明白一切还远远不会完结。

“醒了吗?”她的脸从上方探进我的视野中,眼瞳里流露出淡淡的,如同那林间雾气般稀薄的注视。自枝叶与枝干间凝结而生的雾气,游离盘桓于低洼的林间,却是不知能延续到何时,不知散去自何时。

“嗯。”想着“真是。”到了口中却转变成为一声含混的应答,我像一只无力的栗花鼠正被“圈养”在她的怀中,不知是选择继续沉睡下去还是就此醒来。

“你真的,很会撒娇啊。”

缓缓合上的双眼一下子弹开来了,我用力驱动着脱壳的身体坐起身来。

腰间是一阵酸痛。

“说什么啊……”我不禁蹙眉道。

“真像一个小孩子。就像是……”她眉开眼笑的样子被我伸出的一根食指打断,我重重的用着自己的第一指节按住她的上下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先是一惊,然后又恢复了眯着眼笑的样子。

“别说了。别说了……”我转过身去,半屈着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一些灰土消散在空气中,而一些湿润的土粘在外套上,就像是一次性的用具被污染后,变得没办法再恢复原本纯洁的样子。

“那么。”

“继续走下去吧。”我低声地回答道。


“你看见过所谓摩尔曼斯克城的极光吗?在城里是不行的,冬天的时候,要坐着四驱的越野车在冰天雪地里到那更北方的捷里别尔卡,才能有幸在那极地的冰洋边见到绚丽夺目的极光。入夜后,寂静的夜里,寒意化成空气中凝滞固定着的结晶,等待着游人阔步而来,迎头撞上,连那疼痛也好像是凝固的。那疼痛似乎为身体带来了新生,去掉了来到那极北之国前依然陈旧的躯壳,五脏六腑进而焕然一新,新生的展开那样让人欢喜让人沉醉其中……极光像是这天空短暂的白昼褪色后所遗忘在人世间的色彩,如同冰洋浮于苍穹的倒影,展示着对应地上潮汐的,那居于天空世界中的海潮,美丽而柔和的模样……”


这的海潮没有钱塘潮一般壮观的场面,平静的水面犹如仰壳在盆地之上倒映着蓝白天空的镜子,漫不经心地洗刷着岸地。这里的峡湾也并不高耸雄壮,远没有怀皮奥海滩那样为高耸且布满苍翠绿植的山谷所环绕,低矮的礁石与峭壁在雾霭之中仿佛渐渐远去。

这里有的,只有淡薄如被雕刻在纸页上的天与海与地平线。

唯有海水的腥湿才能印证它的存在。


呼吸着这的空气。

如今我感到比箭簇钻入心脏更加强烈的痛楚。

回忆中,清晰美妙的地方无比虚幻,无法拼凑哪怕一丝一毫。

现实中,模糊平淡的地方无比真实,无法逃离哪怕一分一秒。

我想要哭,终于也让那份情感渗透出心房。

声音消散在茫茫的雾霭里,曾经不屑的障目之物,不留一丝地将弱小的它吞噬殆尽。


我到了这里,终点,我的终点,我们的终点,曾经重若泰山的誓言将要失去质量的终点。

可现在的我,只有我,和一个陌生人。

遥远的你却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到。

我跑下了山丘,朝着海波而去。


“碧蓝的海波,发出悦耳的铃声,那是奏响大地乐章的声音。将手伸进那海波中,捧一抔晶莹的海水,令人惊讶的是,它不是透明的——晶蓝色的水体里正荡漾着闪光。

我沾湿了自己,站在海中,衣物都被这美丽的水充盈,白色的衣料散发出幽幽的蓝色,透明地可见肌肤。正如水波向我展示它的所有颜色,触感以及芳香,我不再向大地之母隐藏这畸形的肉体,犹如孩子赤裸着身躯欢喜地奔向母亲。

这是生命的复归,海波一点点将我包裹,泡沫如同银环,在我的躯壳中将要诞生一位婀娜的女郎,她的名字叫做‘阿芙洛狄忒’……”


这一片毫无生机的泥沼,累累白骨已经见证了无数次落幕。

我驱散了尸骸上的蝇虫,呆滞地凝望着那令人震悚的空洞。

空洞里涌动的黑暗似乎是蛆虫挣扎在肉渣之中,也或许,那是作为它们归宿的坟土。

可惜的是,无论是死去动物的尸骸,还是蛆虫最后化成泥土,不论是哪一个,都无法与我所期望的海融为一体。

人们说死后的灵魂会化作蝴蝶,因此它们寄宿于充满哀伤的坟冢下。可现实却是蛱蝶与眼蝶为尸体所吸引而来,欲以血肉为食。

如今只要想到有关于死亡的修饰,就几乎一定有这样的过程,从哀伤,到激愤,最后是比哀伤更加无言的寂寞空白。当回头望去飘荡在风中的那些有关它的,奇怪的,幼稚的,可爱的托辞,我总是不禁地在沉默的最后露出讽刺的荒谬一笑,现在的我相信也一定是这样。

她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吧。”我又被她投入更深的沉默。

只有两道孤单的泪痕迎着风滑落下来。

泪水滴在潮湿的泥土上,化作了和其他水滴完全相同的模样,再也分辨不出它的温度与触感。


已经没有什么可逃离,已经没有什么还可以作为彷徨之物。

我将意味不明的傻笑送给明明已经站立于此的,却忽然想起还要去惊恐的自己。在到这里的路途开始的时刻,在那之中的时刻,我从未感到不安与彷徨,虽说我曾一直游荡在林间,可终究在那心里从没有过摇摆的踪影。我就是在那好像是孩子一般的天真欢乐中来到这里,抹消了嘴角最后残余的笑容。

“让我,读完这最后的好吗?”我红肿着眼睛对她说。

她点点头,把这恶作剧似的提议放下。

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段落。

现在最后的,也是最初的段落。


“‘从那遥远都市,足迹至于此地的人,迎着太阳走过了无数的地方。慢慢的,在旅途的末尾处,她们感到疲倦与迷茫,这是她们发誓要忠贞的生命与梦想,可在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跌落疯狂,就如同浸泡在波纹中的夕阳倒影,随着海潮不息的涌动扭曲模样。

这最不堪的地方,最平凡,最无聊,最粗俗,最不需笔墨的地方,就是这里。

当,腥臭的浪,拍打起脚尖的时刻,它为旅途的所有意义画上了句号。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出于愤恨,还是无聊,或者干脆是回归了婴孩般对自然的好奇。她们低下头,看见了自己,但这同样的也不能掀起心底里的波澜一丝一毫。


我只记得在看,倒影里的人也在看。先是周围的一切慢慢在消失,后来海潮的声音也完全不见,最后的最后,倒影的五官化作了一片。而我碎成了一片又一片,分散开来,只有微弱的知觉还弥留在其中。

就像是原初的混沌与完满。

可然后,一切又有了变故,我又感受到了那恼人脉动,来自那心脏房室的节律,忽然又将力量不由分说地泵进所有的身体,一切又重新再次浮现。不可挽回的,我却最终看见了鲜活的太阳燃烧在背后。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太阳,明媚和纯洁,它又一次地赋予了万物以色彩。照亮了峭壁,海潮与沙滩……这时回归才有了意义,我仿佛是又一次踏上了一条向前延伸的道路。沐浴在那样的光芒中,我无言地收拾好一切再踏上行程。’


我也想要去往那样的地方,我曾对你说。

在遇到那个地方之前,我去过了太多的地方,它们都很美丽,却都没办法挽留住我。对于那些美丽,我常常陷入不能自已的惶恐,或忧于阴晴圆缺的变化,或惧于昼夜交替的迅疾,或只是单单被它处的美丽所诱惑得坐立难安。

因此,我逐渐地,慢慢地,只能从那些缤纷绚丽的美景里,感受到单一的,均质的,生命的飘零。

也许就这是沉湎于那踏寻差异的路途的人,所必然遭致的报应。到头来,他们不得不回到自己厌恶的对象身上,将自己全部的生命与热爱托付给它。

但是,我却从没有如同他人一样为有这样的命运而感到屈辱与绝望,这因为我在曲折的路途中结识了你,与我相同的你,和我一样站到了生命挣扎的起点。正是有了你的全部,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才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存在着超越自己的部分。正是因为有了你,我有了必须要来到这里的原因,那是我得以坚持到今日的原因。”


面对着海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手中接过了一只孤单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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